“月窟秋清桂叶丹。仙家酿熟水芝残。香来宝地三千界,露入金茎十二盘。
天澹澹,夜漫漫。五湖豪客酒肠宽。醉来独跨苍鸾去,太华峰高玉井寒。”
这是元好问在聊城写下的一首《鹧鸪天·月窟秋清桂叶丹》。当时正逢中秋,月朗风清,诗人虽身陷困窘中,但面对此良辰美景,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飘飘欲仙的遐思。
元好问是金末元初的大文学家,虽非山东人,但与山东有特殊的缘分。齐鲁文化也对他的诗歌创作理念和文学批评观念产生了显著影响。他曾游历山东许多地方并留下丰富的作品。作为一位非常有见识的文学批评家,他的评论眼光独到犀利,《论诗》绝句三十首极富理论创见。
生活虽苦“粗识瓢饮乐”
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著有《遗山集》。另外,还编有《中州集》等,对金代文学及文献的保存与传播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
元好问于1190年出生于太原秀容(今山西省忻州市),1257年去世。少有才名,但开初几次参加科考屡屡不中。兴定五年即1221年,考中进士,因故并未参加选任。后又以宏词科登第,方正式就选。
他曾“从仕十年”,其间“三为县令”,一直官至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
金亡后,他一度被羁管居住,终不再出仕,归家筑野史亭,以著述自任。
元好问与山东的缘分很特别。幼年时,曾随叔父元格到掖县(今山东莱州)赴任。金将亡,曾被押送至聊城,之后,被羁管居住在那里近两年,又移居冠氏县(今山东冠县)四年。游踪遍及济南、泰安、曲阜等地,写下了《济南行记》《济南杂诗》《东游略记》等一大批赞美齐鲁风光的名篇佳作。
他被羁管居于聊城的经历,与遭遇时局巨变有关。安徽师范大学教授胡传志在《元好问的聊城新变》一文中介绍,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四月,汴京城破,元好问出于对家人安全及个人前途考虑,“瞑目就束缚”。五月三日,被蒙古士兵羁押,从开封城郊的青城出发,北渡黄河,进入山东境内,被羁管于聊城,在那里生活了22个月左右。蒙古太宗七年(1235)二三月间,移居相邻的冠氏县。
胡传志认为,不足两年的聊城岁月,是元好问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期,出现了诸多新变。此时,元好问由金王朝官员沦为“南冠”,也就是囚犯,但是,他的诗人身份得以进一步凸显,继续创作丧乱、哀悼、思乡等题材的诗歌。同时,元好问作为文化人,开创性地搜集和整理金代文献,热衷品鉴诗词、书法,迈上了“一代宗工”的发展之路。
在《学东坡移居八首》(其三)一诗中,元好问这样描述在聊城的生活:“壬辰困重围,金粟论升勺。明年出青城,瞑目就束缚。毫厘脱鬼手,攘臂留空橐。聊城千里外,狼狈何所托。诸公颇相念,余粒分凫鹤。得损不相偿,抔土填巨壑。一冬不制衣,缯纩如纸薄。一日仅两食,强半杂藜藿。不羞蓬累行,粗识瓢饮乐。敌贫如敌寇,自信颇亦悫。儿啼饭箩空,坚阵为屡却。沧溟浮一叶,渺不见止泊。五穷果何神,为戏乃尔虐。”
从诗中看,他在聊城的生活是非常清苦的,好在有聊城“诸公”朋友们的照顾接济,送来粮食供给一家老小生活。但是,仅靠这些接济还是远不足用,颇似“抔土填巨壑”一般。一天只吃两顿饭,用野菜熬汤羹。冬天寒冷,也置办不起厚衣服。生活非常艰苦,元好问的情绪还是比较乐观的,自称体会到了孔子赞赏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那种乐趣。
这种乐观精神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我们开头提到的那首词《鹧鸪天·月窟秋清桂叶丹》,就是他到聊城一年后写的。虽遭遇乱离,内心忧痛,但是,在中秋之夜,望见月明,逸兴遄飞,他还是禁不住飘飘然心生凌云登仙的向往。可见,他骨子里本就不是那种颓废消沉之人。
在聊城期间,元好问做过的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之一,就是着手编撰金代诗歌总集《中州集》。书中辑录了217位金代诗人的诗作,并为每人撰写小传。他表示:“念百余年以来,诗人为多,苦心之士,积日力之久,故其诗往往可传。兵火散亡,计所存者才什一耳,不总萃之,则将遂湮灭而无闻,为可惜也。”
显然,他编撰此书意在以诗存人、以人存史,既有诗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也体现出传承文脉的文化担当。
“心画心声”或亦作伪
元好问为当时的文坛领袖,诗、词、文、散曲创作皆有成就。《金史·文艺传》中记载:“(元好问)为文有绳尺,备众体;其诗奇崛而绝雕劌,巧缛而谢绮丽。”
他在文学批评领域也有卓越贡献,《论诗》绝句三十首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他的主要观点之一就是重天然,反对矫揉造作,反对伪饰失真。
他赞赏天然之作。《论诗》绝句三十首其四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这是称赏陶渊明诗歌的。他认为,陶诗出之于“天然”,归之于“真淳”,是古诗中的正体。
他既然赞赏正体,必然反对“伪体”。所谓伪体,也即内容言行不一,名不副实,形式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那一类作品。他认为潘岳的《闲居赋》即属此类伪体。
在《论诗》绝句三十首的第六首中,元好问评论说:“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他批评潘岳的《闲居赋》严重“失真”。
《闲居赋》是一篇什么样的作品呢?
简而言之,是潘岳自我标榜之作。作《闲居赋》时,潘岳已经50岁了。其时,潘岳历经宦海沉浮,正闲居于洛阳。在这篇赋的序言中,潘岳回忆自己的仕途经历:“阅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从这段描述看来,他入仕30年,官职变动8次,但升迁仅3次而已。
仕途既不如意,那就视之如浮云。潘岳于是细致描述自己如何心无旁骛地享受闲居生活。
在家里,读书行吟,“身齐逸民,名缀下士”。修筑园林,种植蔬菜,菜园里“菜则葱韭蒜芋,青笋紫姜,堇荠甘旨,蓼荾芬芳,蘘荷依阴,时藿向阳,绿葵含露,白薤负霜”,真是一派生机勃勃。
潘岳还进一步联想,待母痊愈之后:“寿觞举,慈颜和,浮杯乐饮,绿竹骈罗,顿足起舞,抗音高歌。”如此与家人尽享天伦之乐。虽是闲居,反得此天趣,他感慨:“人生安乐,孰知其他。”
总之,潘岳写作这篇赋,表达的是一种高蹈尘世的理想与志趣,展示的是一种摆脱了名利之累的达观与洒脱。
乍看上去,这简直就是另一个陶渊明。
但事实如此吗?显然不是。生活中真实的潘岳,根本不是赋里写的这样超脱——为了巴结权臣贾谧,他居然能够“望尘而拜”——每次遇到贾谧的车驾,远远看见车扬起的尘土就下拜行礼了。
潘岳虽自称《闲居赋》乃“心画心声”,但他显然没有说实话,赋里说的也不是真心话。
元好问批评的正是这一点。
元好问的批评很尖锐,观点是很辩证的。他主张把“心画心声”和“为人”结合起来评判,以免失之偏颇。当然,其核心还是强调不能“失真”。
一旦“失真”,本应有感情的文章,就变成了无感情的文字游戏了。
(大众新闻记者 于国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