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孟桥
就在上个月，首届电子竞技世界杯（EWC）在沙特阿拉伯利雅得落幕。
作为电竞史上总奖金池最高的赛事、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国际电竞赛事，EWC开出6000万美元总奖金，涵盖了22个项目，有超过1500余名职业选手参与其中。整届电竞世界杯的收视峰值，出现在决胜巅峰（MLBB）全球季中杯MSC，Selangor Red Giants对阵Falcons AP.Bren的决赛上，人数达到了238万。
两个月的时间，EWC也为沙特带来了大量外来游客。据央视报道，EWC为利雅得吸引了超过200万人次的到访。与去年同期相比，利雅得的游客数量增长了29%以上。
在过去两年中，我们已经谈了足够多关于沙特电竞，以及电竞世界杯的产业向话题。比如，仅2022年上半年，沙特资本电竞游戏领域总投入已经超过100亿美元；再比如，电子竞技被沙特人写入了国策，承担着产业多元化，以及提升国家形象的责任。
在研究了政策、产业之后，我们终于得以在EWC半程期间有机会前往利雅得现场。在这次行程中我们换了一个全新的观察角度，聚焦目光在那些报告、新闻和数字无法顾及到的角落，一见电竞世界杯，以及沙特这个国家的文化底色。
即便目前称利雅得为世界最大的电竞之都为时尚早，我们也无法否认，今年七月和八月的利雅得，只属于电竞。
落地利雅得，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三件事。
第一，是无处不在的中文指引。从机场开始，几乎所有的指引标识都用了阿拉伯语、英语和中文三种语言。即便是不懂外语的中国游客，也几乎能无障碍地穿行于这座城市——这满足了我们对于中沙友好的期待。
另外，则是铺天盖地的萨勒曼家族的画像，它们几乎无处不在。毫不夸张的说，在利雅得几乎没有任何一条主干道看不到国家领袖的巨幅画像——这多少也满足了我们关于「沙特是富有版本朝鲜」的刻板印象。
氪体拍摄于利雅得。
最后，稍稍有些令我们超出预期的，是这座城市对于电竞世界杯的全力支持。从机场廊桥开始，到行李转盘，再到通往市中心的高速公路。有领袖画像的地方，就有电竞世界杯的露出。越接近EWC的主场馆，这些宣传物料的密度也就随之升高。
跟随着这样的氛围来到EWC的比赛现场Boulevard City，这里的电子竞技浓度达到了99%，每一块显示屏无一例外，都在循环播放EWC的比赛和宣传广告。
氪体拍摄于利雅得。
我们也能看到，沙特一家本地餐饮品牌Barn's与EWC、本土战队Falcons达成了合作。推出了「玩家菜单」，其中的一种饮料，就以Falcons命名。上图的其它三种饮料也都融入了电竞和游戏的元素，分别是「大招巧克力奶」、「泡泡糖手雷」和「小红莓魔药」。
2023年我们也曾前往首届奥林匹克电竞周（OEW）的比赛城市新加坡。OEW比赛期间的城市电竞氛围相对平淡，很难让人感觉到来自一项由国家支持的电竞赛事。对于新加坡的百姓来说，奥林匹克电竞周也更像是生活中的一味调剂，与利雅得和沙特人对EWC全覆盖式的支持有本质上的区别。
说到奥林匹克，当然也不能落下EWC同期举行的2024巴黎奥运会。如果全世界有且仅有一座城市，能在奥运会开幕式当天对其漠不关心，那么毫无疑问，是利雅得。
EWC现场Falcons的狂热粉丝，他的主队刚刚赢下一局。氪体拍摄于利雅得。
巴黎奥运会开幕式当晚，我们前往利雅得市中心一家Taxes Road House餐馆就餐。这是一家美国本土偏体育类酒吧的餐馆，在美国，这是许多美国体育迷日常观赛的聚集地。但在奥运会开幕式进行期间，餐馆内所有屏幕播放的都是——EWC当日的比赛回放。
氪体拍摄于利雅得。
没错，一家体育酒吧在奥运会开幕式直播，和电竞比赛录播中选择了后者。我们无从得知导致这种情况的，到底是自上而下的意志，还是餐馆老板的个人选择。但无论是哪种因，或多或少都能说明一些问题。呈现出了一种是有别于资料和数据的，更能令人感同身受的说服力：
沙特人，他们当真把电竞当回事。
沙特电竞世界杯这个表述中，哪个词更重要？
沙特人主办了首届电竞世界杯，他们仍在摸索这个产业，对于他们来说，被写入国策的电竞二字当然更重要。
对于来自电竞发达国家中国的观察者而言，沙特这个国家本身显然对我们更具吸引力。毕竟，任何国家的任何产业都脱不开文化和人。而我们相信，建立沙特文化和人民认知的根基之一，是他们的宗教。
抱着这样的理解，我们在八月初的一天来到了利雅得大清真寺（Al Rajhi Grand Mosque）。
利雅得大清真寺是沙特首都最重要的伊斯兰机构，这里的男性礼堂可容纳18000人，女性礼堂可容纳2500人。除了礼拜功能之外，利雅得大清真寺也是沙特穆斯林人社交、休息的地方。这里还设有一个教育中心和两座大图书馆，承担了一部分教育职能。
氪体拍摄于利雅得大清真寺内部。
这次参观的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我们误入了清真寺内殿。
在出行前我们查阅的每一个网站都会告诉你，利雅得大清真寺内殿禁止非穆斯林人入内。而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已经在清真寺内殿闲逛了30多分钟，直到一位会讲英文的穆斯林老人叫住了我们。
老人名叫Saleh Al Mazyd，是利雅得大清真寺的一位讲经人。在我们致歉，表达自己不知道不该出现在此处之后，老人耸耸肩，表示：
来都来了，都是缘分，听听经吧。
氪体拍摄于利雅得大清真寺内部。
在随后的一小时中，Saleh带我们完整参观了清真寺内部，并介绍了他的同伴。他们中有大学讲师，有在中国浙江、福建两地做服装饰品生意的商人，也有在清真寺讲经超过15年的讲经人。与Saleh的交流和一些见闻，揭示了一些我们从未设想过的事实。
首先讨论的，当然是「误闯圣地」的问题。
他告诉我们，就在几年前大清真寺的确禁止非穆斯林入内，门口还设有安保。在那时外来游客的沙特签证上会标注是否为穆斯林信仰，如果不是，那么将被大清真寺拒之门外。
而就在近几年，情况发生了变化。今时今日，门口的安保取消了，大清真寺也部分对外开放了参观。即便在规则上，我们这样的闯入行为仍不被允许，但外来游客还是可以参加沙特旅游局提供的利雅得一日游活动，其中就包括了大清真寺内部参观。
而Saleh还告诉我们，利雅得大清真寺还在二层新增设了为非穆斯林人士服务的办公室，为的就是帮助外来非穆斯林信仰者了解宗教文化。
至于听经与否Saleh也表示，极力邀请，但绝不强求。他的表达很有天命论色彩：听与不听，皆是注定，早有指引。（Stay or not, it’s all destined, it’s all guided.）
在大清真寺内，我们也看到了宗教传统与科技并存。
这里有两处大图书馆，在我们翻阅的多数经书上都印有二维码，扫码后会将转到大图书馆的官方网站，那里有多语言版本的《圣训》和《古兰经》。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穆斯林教徒的手机中几乎都安装了一种软件，一个永远指向圣城麦加方向的指针，方便信徒们无论身在何处都可朝着正确的方向朝拜。那名在大清真寺工作了15年的讲经人还告诉我们，每周五，寺内的电子屏幕也会在讲经时呈现被翻译成七种语言的经文，方便非阿拉伯语使用者和聋哑信徒听经。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问，穆斯林人和清真寺的开放态度，与电竞有什么关系？
的确，换做地球上的多数国家，寺庙可能只是一个景点，有关它们的游记与产业并无强联系——但，这里是沙特，一个将古兰经和电子竞技同时写入国策的国家。尤其是在《2030愿景》之后，这种联系还会进一步加深。
举一个相对直接的例子。
2017年，沙特成立了「萨勒曼国王圣训中心」，王室通过法令成立宗教学术委员会，召集世界伊斯兰教学者对《古兰经》和伊斯兰教圣训进行科学化、温和化解读。而在「萨勒曼国王圣训中心」成立之后，学者们对于电竞和游戏的再解读，也开始助力这个行业的发展。
一些学者开始宣称，若游戏内容本身不包含非清真（例如裸露、反伊斯兰教义）内容，且教徒并未因游戏而忽略自身职责的情况下，则电子竞技和游戏都可被看作是「清真的」（HALAL）。在这套理论之下，电竞选手们的比赛训练应该被看作是尽「自身职责」，有了宗教角度的支持与背书。
对于沙特这样一个2018年才重新开放电影院的保守国家而言，宗教和传统寻求开放的态度是开展多数活动的基础，这其中当然也包含电子竞技。
说到电影院，沙特已经引入了相对完善的分级制度。我们在沙特观赛期间，《死侍3》也在利雅得上映。氪体拍摄于利雅得。
Saleh的同伴们，他们是富商、教授、资深讲经人，包括Saleh本人，也是每年麦加朝圣活动的资助人。如果要从世俗的角度去评价，他们毫无疑问是沙特保守穆斯林的代表，是宗教的既得利益者。也正因如此，他们的友善开放和态度转变，能够代表一些这个国家的现状。
就像「误入圣地」这件事，对于友善和开放的穆斯林而言，可能是一段值得分享的趣闻，或是跨文化交流的经历。同样的行为，如果发生在数年之前那个宗教依然保守、严苛的沙特，我们绝对要承担严重的后果，可谓是大不敬。
同样的，电竞也是如此。在这个国家，宗教也会有新的解读方式，但你就是没法完全绕开宗教。
送行时Saleh告诉我们：「请回去告诉你的朋友们，我们（沙特穆斯林人）爱好和平，对朋友十分友善，希望与他们进行交流。告诉他们，少看西方媒体，多来我们这儿看看，我们随时欢迎。」
Saleh所代表的沙特宗教开放转变，的确是这个国家能够举办电竞世界杯的一大重要支柱。但在这个国家，也有这种开放态度没法直接解决的事情。
比如女子体育。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体育运动向来是沙特男人的专属活动，沙特女性甚至被禁止进入体育场馆观赛，在公共场合亲身参加体育运动更无从谈起。归根结底，是由于沙里亚法（al-Shari'ah law）中，有关女性不得在公开场合裸露皮肤的教条。
2016年，随着在西方长大的Reema Bint Bandar公主担任沙特体育总局妇女事务副总裁，沙特女性体育开始逐步破局。
同一年沙特颁布决定未来国运的《2030愿景》，从政策层面解除了女性参与体育运动的枷锁。五年之内，大量女子体育俱乐部在沙特被建立，全国参加体育运动的沙特女性人数增长了150%。
然而，正如上文所说，在这个国家开展任何活动，你都没法绕开宗教。电竞如此，女子体育更是如此。
很遗憾，《2030愿景》后的八年，没法彻底转变沙特人心中延续千年的宗教观念。于是我们看到了，利雅得户外游泳池中、足球场上挥洒青春的男孩，和场边安静观看的，裹着黑纱的女孩。
——可能只有一个地方是例外：沙特电竞世界杯上的女子赛事。
为女选手摇旗擂鼓的是沙特男人们。氪体拍摄于利雅得。
在决胜巅峰（MLBB）国际女子邀请赛（MLBB Women's Invitational 2024，MWI）的现场，我们见到了在赛场外未曾见过的女性体育风貌。
参加决胜巅峰（MLBB）国际女子邀请赛的外来俱乐部选手着装就是日常的短袖短裤队服。而Falcons品牌下，沙特本土的Falcons Vega Mena的五位女选手倒是穿上了长袖队服，为了方便操作，她们会将长袖的队服挽至肘部。
她们虽然戴上了象征着传统的希贾布（Hijab头巾），但头巾之下，其中一些沙特女选手化了妆，做了精致的美甲，这些行为都在EWC主办方的许可范围之内。
这一幕让我想到了电影法国《巴黎我爱你》（Paris, Je T'aime）中的一个片段。
法国男人问穆斯林女人：你的头发如此美丽，为什么必须用头巾遮住它们？
女人回答：这不是必须，而是我的选择。
《巴黎我爱你》（Paris, Je T'aime），2006。
或许有一天，电子竞技能够终结被希贾布包裹住的沙特女子体育。但这也不是必须，只是提供了一种选择。
在沙特，宗教信仰和女子体育之间的关系也应该被更加理性地被看待。这个议题并不是「打倒宗教，还女性自由，解放女子体育」那样的非黑即白。
对于很多沙特女性而言，宗教信仰是她们精神生活的重要支柱，绝不能一样应该被简单粗暴抵制，或消灭的事物。在这一点上，外人既无权干涉，也无力做到——就好比无论利雅得大清真寺变得多么开放，它朝向圣城麦加更近的那一边，仍然还是男性礼堂那一侧。
位于沙特电竞世界杯赛场的游戏中心，这里划分了专门的区域专供儿童使用。氪体拍摄于利雅得。
我们可以期望中，沙特女性体育与宗教的关系，应该是沙特女人心中自有的一杆天平，她们有权选择任何一端。随着人民认知的升级和国家逐步开放，这杆天平将会消失，女性体育和宗教传统不再是互斥选项。
而电子竞技可以做到的，将是帮助沙特女性体育和沙特人民心中的安拉达成和解。
128年后的王子
刚刚结束的电竞世界杯，让我想到了128年前，在雅典举办的1896年首届奥运会。
两项赛事的主导人都是一名王子，希腊的康斯坦丁王子，和沙特费萨尔·本·班达尔王子。前者接管了筹备首届奥运会的所有事项，后者让首届电竞世界杯成为现实。康斯坦丁王子是首届奥运会的组委会主席，班达尔王子则是沙特电子竞技协会主席。
1896年雅典奥运。图片来源：IOC官网。
当然，这两人的诉求和境遇却有着千差万别。
希腊是奥林匹克的发源地，这个国家对于顾拜旦恢复现代奥林匹克运动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至今仍是奥运文化的圣地。但当时的康斯坦丁王子却面临着经费紧张的困境，最终靠发行奥运纪念邮票、政府特批资金、以及商人资助才凑齐了让首届奥运会成为现实的资金。
费萨尔·本·班达尔王子的国家却坐落在一个金矿之上，从现场无限制为观众供应的饮用水，和最低合人民币30多元，最高180元的全通票价来看，沙特对于电竞世界杯并无太多商业上的诉求。资金无压力的他们追求的，反倒是如何让几年前还是电竞荒漠的沙特，拥有自己的电竞文化和产业。
而就在明年，沙特，电竞，奥运会这三个词将出现在同一语境之下，电子竞技奥运会将在沙特开始自己的元年。
这也不禁令人遐想，128年后人们会如何评价这名极力促成了电竞世界杯，和首届电竞奥运会的沙特王子。他与128年前的康斯坦丁，孰高孰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