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营报《等深线》记者 颜世龙 北京报道
近日，江苏省泰州市的陈先生向《等深线》记者表示，自己在农村生活的70多岁的老母亲，被商家以免费送鸡蛋、洗衣液、鞋子等名义拉到市区商场，最终以2680元的价格买了一台荣事达牌净水器。陈先生指称，这是商家在利用老人贪小便宜的心理“围猎”老年人群体。
资深法律专家、北京劭和明地律师事务所律师李超在受访时表示，商家通过举办一些类似促销产品说明会等方式进行营销，本身并没有违法，但如果营销过程中有一些销售误导、夸大宣传，则可能违反相关法律法规。
究竟为何会难以禁绝类似现象？为此，记者以代理商身份向荣事达公司进行了解，2680元的净水机公司拿货价价却在五六百元。
据记者了解，类似的净水器“下乡”的案例不胜枚举，而市场监管、公安等执法部门也多次予以打击和劝阻，媒体也频繁曝光，但仍旧呈现此消彼长状态。难道真的无计可施？业内专家表示，各类商家利用老年人群体希望长寿和孤独的特征进行“钻空子”，需要多方联手方能解困，除了老年人要主动融入社会以及子女要多关心关爱老年人，政府部门和社会也要将老年人的时间和精力“占用”起来，鼓励老年人老有所乐、老有所为、老有所依。
2680元装上净水器
“8月18日我妹妹回农村老家祭祖的时候，发现家里安装了一台荣事达牌净水器，给我打电话后才知道是母亲自己花了2680元安装的，说是商家开车把同村的好几位老人都拉到市区里参加了一场活动，还给老人们免费送了鸡蛋、洗衣粉、鞋子等礼品。因为我最近在国外出差，而妹妹也在市区工作，所以对这件事并不知情。”陈先生说，“我们泰州市的农村没有工业污染，水质也不差，而且我们也都是使用的自来水，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安装这种净水器。而且价格也高的离谱。”
从记者获得的陈先生母亲与商家的购销合同来看，这台价值2680元的净水器型号为RSD-R075型，产品名称为荣事达水质处理器。其中温馨提示上写明：老年人购买产品需同亲属商议，无异议后方可购买安装。商家落款为合肥荣事达净水设备有限公司泰州特约经营部海陵区荣禹电器经营部（以下简称“荣禹电器经营部”）。
陈先生提供的购销合同显示，荣事达净水机售价2680元。
天眼查显示，荣禹电器经营部是一家个体工商户，成立于2024年4月，注册资本50万元，主要从事家用电器安装和销售为主。
为此，陈先生拨打了泰州市12345进行投诉，随后泰州市海陵区市场监管部门与其取得联系，并详细了解了事情经过。录音显示，对于荣事达净水机价格畸高问题，市场监管部门工作人员表示，现在是市场调节价，商家愿意卖多少由商家自主决定。
“合同上注明老年人购买要与子女商量无异议方可购买一事，从法律关系上来说并不能作为法律依据。我们之前也去过商家会销现场，劝阻过老年人，他们口袋里有些钱不容易，在购买之前要先和子女商量。”市场监管部门人员称。
天眼查显示，荣禹电器经营部是一家个体工商户，成立于2024年4月，注册资本50万元，主要从事家用电器安装和销售。
荣禹电器经营部负责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称：“陈先生母亲购买的净水机已经退货退款，是7天无理由退货的。我们是荣事达水工业公司的特约经销商，主要是在大卖场里卖货，但并未组织老年人线下参加会议营销，也没有给他们发鸡蛋。我们最近在搞家电以旧换新活动，他们来到现场后才发放了洗手液或旅游鞋。”
陈先生表示，商家（荣禹电器经营部）确实退款了，但只退了2250元，扣了430元的耗材费用。
对于老年人是如何来到大卖场的问题，荣禹电器经营部负责人回应称：“我们在各个社区搞活动，是我们接他们来的。”
泰州市海陵区市场监管局相关业务科室工作人员则向记者表示，已经跟商家联系，商家也同意退款。“之前确实也去商家的现场看过。如果要采访需要联系市场监管局办公室。”
记者致电海陵区市场监管局办公室后，工作人员表示采访需要向领导汇报，让记者留下电话，之后会有人对接。但截至发稿前记者未获得回应。
营销“话术”
据记者了解，陈先生母亲所安装的荣事达牌净水机是由合肥荣事达水工业设备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荣事达公司”）生产制造。其官网显示，公司于2005年2月成立，坐落于中国合肥荣事达第六工业园。其官网显示，该款RSD-RO75型号产品全国建议零售价为4680元。
天眼查显示，荣事达公司法人为支郁新，注册资本认缴3600万元，其中雷鸣持股95%，支郁新持股5%，2023年年报显示两人共实缴850万元。合肥荣事达科技发展有限公司（荣事达科技公司）曾持股荣事达公司25%，后期退出，而荣事达科技公司股东为合肥市科创集团有限公司，股权穿透后最终实际控制人为合肥市国资委。
位于安徽省合肥市的荣事达水工业集团厂区。
为进一步了解净水机销售模式，记者以代理商的身份向荣事达水工业公司进行了咨询。该公司一位负责招商的经理告诉记者，陈先生家买的净水机属于老旧款式，拿货价在五六百元，一般农村使用的比较多，因为它是放在桌面上或者挂在墙上的，比较占空间，而城市的产品一般都放在洗碗池下面。
“像我们公司的产品，如果高端一点的拿货价也才1000多元，中高端款式拿货价在800元左右，便宜点的500—600元。”上述招商经理表示。
当记者表示“自己不懂营销”时，该招商经理向记者介绍起了“经验”：主要方式就是向大家介绍居民用水、桶装水的安全问题，而且装上净水器后用水方便快捷，成本低。
“如果是城市里的居民，就说现在用的管道自来水水质会差一点。在和物业沟通好后可以进小区宣传，比如通过讲解水安全知识，然后在现场做一些实验，把净水机净化后的水和家里的自来水、市面上卖的矿泉水作对比，让他们直观地了解到现在家里喝的水没有达到直饮标准。就算水烧开了，也会有水垢之类的杂质，只能靠自己的身体来过滤这些杂质。然后再去引导他们进行消费。”招商经理详细向记者解释道。
荣事达冷热一体机官网建议零售价4680元。
对于农村的潜在消费人群，该招商经理说：“农村的销售模式无非就是把老人拉过来‘忽悠’。讲直白一点，就是靠赠送鸡蛋、洗衣液等小礼品把他们吸引过来，送这些用得到但是又不值钱的东西。”
当记者表示自己没有讲师资源时，该招商经理说：“等公司这边给你们培训完了，如果自己的销售人员能自己讲就自己讲，如果讲不好可介绍讲师。一般而言，讲师的收费模式有两种，一种是买断制，你要负责讲师的吃喝住行，然后谈好一天多少钱。另一种是卖机器提成制，但要承担讲师的来回路费。”
“我只是负责招商的，具体培训由公司市场部来负责，他们会有更多、更详细的宣传资料和培训素材、话术。签约后他们会负责和你对接。”上述招商经理告诉记者。
不过，当记者再次致电荣事达水工业公司官网电话并表明记者身份后，招商部门工作人员随即挂断了电话，此后多次拨打再无人接听。记者致函公司官网提示的传真号码亦无人接听，遂将采访请求发送至公司工商资料登记邮箱，但截至发稿前未获得回应。
不断被质疑的“会销”
事实上，陈先生所反映的农村老年人在销售人员引导下高价购买净水机的情况并非个例。甚至有不法商家被警方列为诈骗。
据记者了解，早在2017年，就有人在社交平台发文质疑推销人员专门以会销模式面向老年人销售净水机。
据沸点视频2023年7月报道，在浙江省宁海县桑洲镇坑口村，有推销人员在村里卖价值5600元的“荣事达净水器”，而被推销的都是村里的老人。视频中，一名年轻男子质问推销人员：“你告诉我这东西到底值不值5600元？”当地村委会回应称，销售活动由村里的老人协会负责组织，村委并不知情，净水机并没有卖到5600元，而是2800元，最后卖出去了五六个。
《中国消费者报》今年7月也报道，近年来，一些人员打起了净水机的主意，以开展讲座、虚假宣传、免费赠送小礼品等方式，诱骗老年人以离奇高价购买净水机。
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市场监管局执法人员在虞南偏远山村发现有一伙人打着“安全饮水促进身体健康”的旗号，在农村大张旗鼓搞起了净水机会销。这伙人利用老人鉴别能力较差的特点，辅以小礼品、赠品等引诱，加之宣传话术，将一些进价几百元的廉价饮水机和滤芯，以2680元的高价销售给农村的留守老人。
对此，上虞区市场监管局对该团伙进行立案调查，发现该“净水机销售”主要分三个步骤。首先，在农村广场搭棚，营造所谓“送家电下乡”的氛围，通过现场宣讲突出目前水污染的严重性以及强调水质对身体健康的重要性，并赠送小礼品，诱骗农村老人产生认知认同。其次，通过现场演示，将浑浊的自来水用其提供的净水器和滤芯现场过滤，打造出水质明显变清澈的效果，以此吹嘘产品的性能。最后，通过买净水器、滤芯赠送电视机、冰箱的优惠方式，让老人产生不买就亏的心理，再通过赠送电饭煲、电风扇等进一步吸引老年人下单。
根据相关规定，净水机不允许添加功能性材料，也不允许宣传除净水作用外的其他功能，不允许宣传有任何治疗疾病的功效。
据《现代快报》此前报道，盐城市阜宁县警方成功打掉一涉嫌诱骗老年人高价购买廉价净水机的犯罪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28名，扣押尚未安装的某品牌净水机29台，初步查明非法获利20万余元。
阜宁警方根据消费者反映的情况，通过近两个月的研判分析，该团伙组织架构及作案规律也渐渐清晰。“这是一个以安徽省庐江县人杨某等人为首的团伙，该团伙两三人一组分头作案，长期活动于四川省乐山市和江苏省扬州市、盐城市、泰州市兴化市等地，专门针对农村地区老年人。”
“该团伙鼓吹自己是大品牌净水机的业务员，并提供加盖品牌业务专用章的收据、购销信用协议书、售后服务卡等材料，让老年人打消内心顾虑，心安理得购买净水机。”办案民警董道旭说。
记者查询发现，阜宁警方查处的净水机外包装显示，该款净水机品牌为“QIAN YE 千野”，由广东千野电器实业有限公司生产。
多位市场监管系统工作人员也告诉记者，类似这种会议营销经营活动在2018年前后是重点打击的对象，为此开展过一系列保健品市场专项整治。会议营销本身是一种正常且常见的销售手段，单纯从形式上来说没有违法的地方，但商家在运作过程中往往会存在一些违反国家法律法规，侵害消费者权益的情况。比如，一些商家甚至都没有取得营业执照，或者存在销售的产品质量不合格、仿冒侵权、虚假广告宣传等情况。
“之前，也有部分商家高价卖磁疗床的案例，宣传可以治未病，但实际上并不具备这样的功能。会议营销方式，在保健食品、保健用品等产品销售领域比较常见。从执法角度而言，主要途径是依靠外界举报，如果发现有违法情况，市场监管部门会进行调查处理。如果涉及非法集资之类的情况，我们还会联合公安部门进行执法协作，比如之前非常盛行的消费返利。”上述工作人员说，“总体来看，类似的情况主要是经销商层面在操作，生产厂家参与其中的案例比较少见。”
治理需多管齐下
陈先生向记者表示，类似商家通过会议销售模式专门赚老年人的钱，仅靠市场监管部门呼吁一下是不够的，而且这并非个案，国家正在推动银发经济发展，应该引起全社会的关注。
“我认为这是他们在专门骗取老年人的养老钱。如果正常的青壮年被骗了还可以再赚回来，但是老年人已经没有了劳动能力，一旦被骗可能会遭受身心两方面的打击。”陈先生告诉记者。
资深法律专家、北京劭和明地律师事务所律师李超在受访时表示，商家通过举办类似促销产品说明会的方式进行营销，本身没有违法，但如果在营销过程中出现销售误导、夸大宣传等行为，则可能涉嫌违法。市场监管部门应该进一步加大对老年消费者的保护力度，对老年人群消费的堵点痛点难点进行疏导，提高老年人的消费自我保护意识，防范落入虚假宣传甚至诱骗的圈套。
“但如果老年人在购物消费时并非受胁迫欺诈、乘人之危等情况，且该老年人神志清晰，并非法律意义上的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或限制行为能力人，消费的项目和金额也在日常生活所需的范围之内，的确可以不经过家人的同意自行决定是否购买。”李超分析称。
全球数据要素50人论坛专家、清雁科技（北京）有限公司CEO张英伟在受访时表示，执法机构对隐秘的会销模式也并非全无办法，完全可以参考过往通过大数据之类的技术手段定位传销窝点的经验，对此类会销模式进行预警和干预。
“但前提条件是要有数据源，目前这些数据大多在公安部门、电信运营商和各类商用App手中。这就需要政府部门来牵头，在保证信息安全和用户隐私的情况下，通过算法和模型来分析研判类似的会销风险。算法和模型是比较简单的，最主要的是由政府相关部门来牵头并监管，同时解决信息源的问题。目前来看，从全国层面做类似的预警监测可能性不大，一般都是地方政府根据自身需求来使用，只不过要看各地方政府的关注点和关注程度而已。”张英伟说。
一位资深的心理咨询和老年人问题专家在受访时说，老年人之所以容易被营销，主要是因为这一群体比较孤独，还有就是老人都有想长寿的朴素愿望，但可能又跟不上当前的社会发展步伐。一些商家正是认准了这一点才“钻空子。
该专家建议，从子女角度而言，要多关心关爱老年人，经常与他们交流。从社会和政府角度来说，一是要经常面向老年人群体开展防骗及其他各类知识讲座，提高识别能力；二是社区、村委以及基层部门要多开展各类文娱类活动，将老年人的时间和精力“占用”起来，鼓励老年人老有所乐、老有所为、老有所依；三是老年人自己也要健康和开朗，主动寻求与社会多接触的机会。
“在这方面，我们应该向日本、欧美等发达国家和地区学习，让老年人退休后依然可以在社会上发光发热，有自己的事情可以做，可以是继续工作、照顾孙辈，也可以参加各类学习、旅游、跳舞等活动。针对农村老年群体，可以由基层政府或者社区、村委组织一些手工艺编织类的零工，既可以补贴家用，又可以让他们融入社会。”上述专家表示。
（编辑：张家振 审核：童海华 郝成 校对：张国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