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老布心情很复杂。
因为从这一期开始,我们就要来讲吐蕃王朝的崩溃了。
我真是太喜欢吐蕃王朝了,坚信这段辉煌的记忆必须是中国历史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现在要写到它的灭亡,心情真是非常复杂。
我特意选了“悼亡者”作为题目,就让老布这个悼亡者带着大家来看看,吐蕃王朝是怎么土崩瓦解的吧!
上期咱们讲过,热巴巾在弘佛的路上越走越远,甚至达到了用手指僧人就剁手指,用眼瞪僧人就挖眼睛的程度。这种用暴力手段提升僧人地位的方式,佛教势力当然是欢欣鼓舞,那会不会有人心怀不满呢?
我们来看佛教史料是怎么记载的吧!
《布顿佛教史》记载,由于热巴巾把王朝的军政大权交给佛教僧人,引起了“爱做坏事”的贵族们的极大愤怒,于是他们积极策划消灭佛教势力。
此时没庐氏大相已经卸任,新任大相由韦氏家族的韦·达纳坚担任。
关于韦·达纳坚在《贤者喜宴》里有段专门的记载:“曾有一属民之子,其头如猴之头,耳有虎纹。一日当此子与众幼儿玩耍时,大臣贝吉云丹骑马至此。此时恰逢降雨,其他幼儿逃走,韦达纳坚则脱下的衣服埋在沙堆里,头戴簸箕赤身坐于水中。贝吉云丹见况,则知此子是一凶恶之人。”
《贤者喜宴》写这段,明显是在给达纳坚立人设,说他从小就不是啥好东西。
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正是要干掉热巴巾。
在《贤者喜宴》的记载中,由于热巴巾崇尚的佛法戒律极为纯正,让那些喜欢邪恶的大臣感到担忧。
因此,他们便凑在一起开始密谋。
有些人说道:“如果不杀死赞普,就不能毁掉佛法戒律。”
但也有人说:“就算杀了赞普,还有王子臧玛、王妃和那些贵族出身却喜好佛法的人,还是不能毁掉佛法戒律啊。”
听到此处,达纳坚咬牙切齿地说:“那就先干掉这些人,然后再弄死赞普。”
定下计策后,他们用重金贿赂了女巫和占卜者,让这些人散布谣言,有的说已经出家的王子藏玛不守清规戒律、有的说藏玛住在拉萨不利于吐蕃王政、有的说王子在身边有损于赞普的阳寿。
最后这一条谣言,有可能击中了热巴巾的软肋。
因为从史料记载上看,热巴巾的身体相当差。
在《新唐书·吐蕃传》里记载:“赞普立几三十年,病不事,委任大臣,故不能抗中国,边候晏然。”
《资治通鉴》也记载:“彝泰多病,委政大臣,由是仅能自守,久不为边患。”
这里提到的“赞普”和“彝泰”指的都是热巴巾。
另外咱们上期也提到了,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给朝廷上奏的情报上也说:“其首领素已年侵,更兼心疾。不恤其众,连诛旧臣,差征无时,凶荒累岁”。
英国学者托马斯搜集到的一份敦煌古藏文卷子里也记载:“祈愿神之子赤祖德赞陛下圣体,不为疾病所支配”。[1]
一般来说,体弱多病的人,尤其是常年受疾病困扰的人,通常精神都会受到点影响。再加上王子影响自己寿命的说法又源于巫师,这就是几乎是神谕了。
于是热巴巾下令将王子臧玛流放到门隅。
《贤者喜宴》记载王子离开时的情景,“其时众僧人、译师及班智达等,将(臧玛王子)送到雅鲁藏布江渡口,于是所有王臣人等议论商讨,(臧玛)言道:‘我无权居住此地而前往边地,对于这种无罪而遭流放有何办法?!僧人从此也不能安心了,我已下定决心,抛掉船缆吧!’臧玛说罢便前往洛扎。据说后来那囊氏王妃又毒死了王子臧玛。”
从《贤者喜宴》的记载上看,热巴巾下令后,佛教势力有可能进行过规劝,但并没有改变热巴巾的决定。
从这点上看,似乎在热巴巾和佛教势力之间出现了某种裂痕,至少在涉及阳寿的问题上,热巴巾没给佛教势力面子。
关于藏玛王子的归宿,不同版本的藏史有不同的记载。
《贤者喜宴》认为王子被纳囊氏妃子毒死,《娘氏宗教源流》则记载王子来到洛扎、巴卓、达仓、嘉嘎等地,维修、新建了寺院,留下了很多伏藏,最后也埋骨于此。[2]
还有一个说法来自于《门隅明灯》,据说此书为藏玛的后裔撰写。书中记载王子在门隅生下两个儿子,之后逐渐形成了康巴王系及弥森巴王系两个小政权。
到了公元1608年《门隅明灯》成书之时,藏玛的后裔已经传了23 代。这些君王、尊长都享有吐蕃赞普后裔的崇高威望,对门隅地区实施了有效的管理和统治。[3]
在流放了王子之后,韦·达纳坚的小集团开始实施下一步计划,这次他们目标是僧相(钵阐布)贝吉云丹。
僧相在经过热巴巾全力扶持后,已经成了位列百官之上的存在。到韦·达纳坚做大相的时间点上,首位僧相娘·定埃增早已隐去,估计年事太高已经去世,僧相位置上只剩下了贝吉云丹。只要搬掉贝吉云丹,就意味着斩断了热巴巾的左膀右臂。
但一般手段很难撼动贝吉云丹,这个人又廉洁,又正直,贪赃枉法的脏水泼不到他身上。但只要想栽赃陷害,没有人能躲得开。
贝吉云丹在做僧相期间,曾亲自到过沙州(敦煌),一来是处理吐蕃在西域的政治事务,二来是推动敦煌的抄经事业。
在他远去敦煌的同行者中,恰好有热巴巾的王妃贝吉昂楚,保存在敦煌的佛经中有这位王妃和云丹名字的抄经题记,他们都亲自参与了佛经的校对工作。[4]
达纳坚集团抓住这一点,大肆散布云丹与王妃有染的谣言。
这种事情是个雄性动物都受不了,热巴巾盛怒之中下令法办。王妃有口莫辩自杀以证清白,贝吉云丹则连夜逃走。
《贤者喜宴》里记载了云丹逃走的原因,说他预见到“自己如果被杀,热巴巾也命不久矣。”
于是他逃向北方,藏在地洞里修炼铁脉(一种类似金钟罩、铁布衫的功法)。当修炼到只有头顶刀枪不入的时候,抓捕者带着一个盲人来搜查。盲人的鼻子很灵,在云丹藏身的地洞口闻到了烟味,于是云丹被捕。抓捕之人得到过命令要杀死云丹,但他全身刀枪不入,杀了半天也没杀死,于是这些人便开始痛打他。云丹身上刀枪不入,不代表他没有了痛感。被打的遍体鳞伤的云丹实在受不了了,就告诉抓捕者用针刺他的头顶,这样就能破了“铁脉”。
就这样吐蕃最后一位僧相惨遭杀害,这些人还剥下了他的皮,并把云丹血肉模糊的身体扔到了河里。
之后那段化身妖魔的传说,我们在《深藏不漏的扎耶巴》里讲过了,不再赘述。
藏玛和云丹都被剪除,热巴巾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贤者喜宴》记载,“热巴巾在其三十六岁的阴铁鸡年时,于墨竹香巴宫饮葡萄酒,醉卧于宝座之上。韦·达纳坚、属庐·拉雷及列社赞三个奸臣,将热巴巾的头颈扭转,赞普随即被杀”。
类似的记载,在其他藏史里也有体现:
《西藏王统记》记载:“王(赤祖德赞)以饮米酒入睡,韦达纳坚及属庐·拉雷二人强扭其颈,使头面背而死。”
《汉藏史集》记载:“国王本人(赤祖德赞)也于三十六岁的阴铁鸡年,在墨竹强巴拉康的石梯上,被属庐氏大臣用剑刺死。”
各种史料对热巴巾如何被杀有记载差异,但死于宫廷谋杀是共同的认识。
这就是我之前说的,佛教史料认为热巴巾是因为弘扬佛教而死,属于一个殉教的悲剧英雄。
那么就有一个问题了,韦·达纳坚和他的小团体费了这么大的劲儿,驱逐了藏玛、害死了云丹、逼死了王妃,目的就是为了刺王杀驾。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这么干能得到什么呢?
关于这个问题,教法史料倒是给了一个看上去非常圆满的解释。
因为热巴巾本人没有子嗣,干掉了他,赞普的王位就只能传给他的兄弟。
热巴巾的兄弟只有两位,一个就是被流放的藏玛,另一个就是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
这地方需要说明一点,藏史里称藏玛为“王子”。
但这个“王子”指的是赞普之子,这里的赞普是泛指。也就是说,只要是赞普之后,都可以称王子。
所以藏玛和热巴巾是兄弟关系,而不是父子关系。
由于藏玛已经出家为僧了,而他又有王位的继承权。达纳坚集团要干掉他,消除王位传续上的隐患,这一点确实符合逻辑。
另一个有权继承王位的朗达玛是什么情况,对西藏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他在位期间曾经发生过灭佛运动。在藏史的描述里,他是一个笃信本教仇视佛教的人。
因此达纳坚集团干掉热巴巾,就是为了扶朗达玛上位。
但这个“朗达玛笃信本教仇视佛教”的叙述,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关于这部分内容,我们放到朗达玛的部分再仔细的讲。
那么韦·达纳坚杀掉热巴巾的动力是什么呢?
有什么样的仇恨,能支撑他干出这种事情呢?
史料里没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不过我们可以猜测一下!
热巴巾的暴力弘佛占用了大量的社会资源,这一点毋庸置疑。
社会资源就像一张饼,佛教多吃一口,别人就少了一口。
那么可不可以把饼做大点,大家都多吃一口呢?
理论上是可以的,放在吐蕃王朝就继续开疆拓土,从别人手里抢资源进行再分配。吐蕃王朝过去一百多年一直在对外掠夺,就相当于是在为国内的资源分配进行开源。
这种开源支撑了赤松德赞、赤德松赞时期的佛教弘兴,但到了热巴巾时期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一方面跟唐朝终结的战争状态,另一面用了更多的资源进行弘佛。
这就意味着,热巴巾在断了开源的同时,并没有节流,而是花了更多的钱,导致社会资源变得更加紧张。
可能在热巴巾看来,他应该继承父祖的弘佛事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但他可能不知道有个成语叫“过犹不及”。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上政治经济学课时,老师曾抑扬顿挫地念过一段伟人语录:伟大导师列宁告诉我们“真理和谬误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真理只能在一定范围内存在,不能把它孤立起来,加以绝对地夸大。我们在坚持真理的道路上,只要再多走一小步,哪怕看上去是向同一方向多迈出了一小步,那么真理就会变成谬误!”
这段话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得不说弗拉基米尔· 伊里奇·列宁能够称为伟大导师是有原因的,他的目光比一百年后的绝大多数人都深邃。
顺便多说一句,今年的1月21日是列宁逝世一百周年。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日子,至少我在中文互联网上没有看到任何纪念他的文章。
这是一个已经被遗忘了的伟人!
热巴巾的弘佛事业消耗了社会资源,必然会触动贵族集团的利益。发动刺杀的人,也确实属于贵族集团的成员。
但事件的两个主谋却很值得玩味,一个出自韦氏,一个出自属庐氏。
为什么是他们?
为什么不是更有权势的没庐氏、纳囊氏、琛氏?
这个家族在吐蕃王朝的历史上,从未缺席过重大事件,属于政坛上的常青树。
在吐蕃王朝尚未建立之时,韦氏就和娘氏、蔡邦氏一起协助囊日伦赞击败了雅江北岸的念几松。
凭此定策之功,韦氏获得了大量封赏一跃而成吐蕃的顶级豪门。
在松赞干布刚完成叛乱的平定,便和韦氏家族举行了盟誓,明确君臣之间的边界,一举安定了吐蕃贵族揣测的内心。
在吐蕃王室干掉了权倾朝野的噶尔家族之后,又把韦氏大臣抬出来稳定政局。
从这些例子足以看出,韦氏家族在吐蕃政坛上不容小觑的影响力。
但影响力大也不全是好事儿。
当韦·达扎恭禄声望日隆,开始有权臣之相后,王室马上就找借口除掉了他。同时,为平衡贵族大臣的权势,王室还扶起了外戚集团(尚)跟韦氏代表的“论”抗衡。
从此之后,韦氏家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在之后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虽然也有韦氏成员当过大相,但都时间很短,更像是过渡性人物。而在此期间,吐蕃尚族混得风生水起,没庐氏、纳囊氏、琛氏轮流坐庄,曾显赫一时的韦氏,则被王室故意排斥在主政者的位置之外。
这种有意的安排韦氏家族不可能感受不到,于是他们转向了另一条道路,开始全力支持新兴的佛教势力。这条道路一开始走的相当顺利,拔·赛囊、韦·贝央都成了吐蕃佛教势力的代表性人物,先后担任过桑耶寺的堪布。
拔·赛囊最炙手可热之时,就曾向赤松德赞提出把政务交给僧人管理,可见韦氏家族对失去权柄一直耿耿于怀。但随着娘氏的再度崛起,娘·定埃增成了佛教领袖,拔·赛囊则惨遭驱逐。这条通过兴佛而获得权柄之路也被堵死了。之后韦氏家族变得更加衰败,以至于在热巴巾时期最重要的盟会——唐蕃会盟的大典上,居然没有一位韦氏大臣参加。[5]
这种境遇对曾经倪视群臣韦氏家族来说,甚至可以称为是一种侮辱。
要知道,那个独自站在祭坛上宣读盟书的人是贝吉云丹。
如果不是娘·定埃增从中作梗,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很可能会出自韦氏。可现在,韦氏大臣甚至都没有资格参加盟会。这种巨大的落差会不会让韦氏成员的心中充满了愤懑?
当然了,就算是心中愤懑,也不是非得用干掉赞普的方式来发泄。
韦·达纳坚敢刺王杀驾一定是另有所图。
那他所图的又会是什么呢?
首先排除的肯定是推翻王室取而代之。
没有任何证据表示韦·达纳坚有过这种想法,而他确实也没有这种实力。经过吐蕃王室长达百年的削弱,韦氏的能量早已大不如前,就算放眼整个“论”族,也再没有人能复刻当年禄东赞父子权势了。
既然不是要取而代之,韦·达纳坚杀热巴巾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答案就只有一个了,打击吐蕃佛教势力。
至少他做这件事,或者他用这个口号能找到很多同情者!
这些同情者肯定不会来自于那些依旧炙手可热的家族,因此达纳坚的盟友里既没有没庐氏,也没有纳囊氏和琛氏。
这些处于顶流的家族,也有可能在弘佛事业中利益受损,但他们属于损失最小的一群人。甚至他们有可能通过利益交换的方式来转嫁损失,因此找他们做盟友是不明智的举动。
达纳坚要寻找的盟友只能是吐蕃的二流贵族和中小势力,这些家族才是利益受损最大的群体。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属庐氏的名字。
有关属庐氏的情况,我们下期在仔细的讲。
至少我们现在知道,韦·达纳坚组成的是一个失意者联盟。
这些失意者,要么是遭到了打压,要么是在弘佛过程中利益受损。他们不敢将矛头直接指向王室,便将仇恨宣泄到了佛教势力身上。
但想要打击佛教,热巴巾是绕不开的障碍,于是这些人只能在剪除羽翼之后,顺势干掉热巴巾。
从这个角度上说,热巴巾确实是一位因佛教而死的赞普,说他是殉教也算实至名归了。
随着热巴巾被杀,吐蕃王朝走到末代赞普的时代。
这位赞普身上有个著名的标签——灭佛狂魔。
他的名字叫朗达玛。
参考书目:
[1]、《西藏通史》_;
[2]、《西藏通史松石宝串》_恰白·次旦平措、平措次仁、诺章·吴坚;
[3]、《吐蕃赞普后裔在门隅的繁衍与承袭》_巴桑罗布;
[4]、《法藏敦煌文献中吐蕃钵阐布的书信和校经题记考录》_张延清、桑吉扎西;
[5]、《尚族与吐蕃政治关系研究》_金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