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说,他理解的「通透」,是看清了事情的本质和全貌,但依然在浪潮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锚点,从「该做什么」的声音中辨清「想做什么」,才是「更好」的自己。比如,当成功学、做人上人的浪潮席卷时,意识到过好日常也是一种幸福;在普遍迷惘的年代,不要陷入纯粹的消极,尽量找到支撑自己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保持尊严而不被驯服。
文|王唯
编辑|楚明
历史学家和他的日常
历史学家王笛度过了一个忙碌的暑假。
几个月前,他的两本新书《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修订本)》和《消失的古城(增订本)》出版,之后的日子,他往返于各个城市的大学、书店进行分享、对谈。期间,成都将王笛几年前的著作《那间街角的茶铺》里使用的档案和报刊资料做成了文献展览,他又赶去参加了开幕式,同时又写了几篇长文章,包括报社的约稿,还有别人新书的序言。
这些年,外面的世界充满动荡和未知,作为学者,王笛对时代和社会的关切也愈发深重。王笛尝试带着历史走出象牙塔,进行新的写作实践:历史写作大众化。借鉴文学的叙事方法和语言风格,而不仅仅罗列历史资料、进行枯燥的分析和讨论,但同时,又保留研究价值和人文关怀。
走出象牙塔后,他不仅出现在各种公共活动现场,还做客俞敏洪和董宇辉的直播间,面对几百万观众进行表达。在不同场合,通过不同的传播介质,王笛反复阐述自己的观点:从宏大回归日常,用记录对抗遗忘。
抛开这些社会身份,王笛的本职是澳门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学校坐落在横琴岛,岛上常年开花,还种着许多小叶榕。王笛住在学校提供的房子里,7楼,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海。他基本没有节假日的概念,没有社会活动时,每天的时间几乎都用来阅读和写作。
每天清晨四五点,王笛就已经醒来了,冲一杯咖啡,便开始写作。天慢慢变亮,太阳从海湾一点点升起来。一直写到8点多,洗漱、吃饭,然后才外出开会、上课。倘若没有任何工作安排,他就把整块时间全部用来写作。王笛说,大概近20年都没有过不知道做什么的情况了,「每一天都是紧紧张张的,都在安排做什么事情,有个安排其实心里边是安定的」。
他过着平静、通透的生活。以前在美国工作的时候,他喜欢钓鱼,一个人开车出去,能在湖边坐上很久。到澳门后住在学校里,这个爱好只能搁置了,尽管校园就靠着海,不时有人在那里钓鱼,但「我觉得还是不大好,教授在那里钓鱼,哈哈哈」。
另一个爱好保留下来了,是种菜。王笛的阳台像个小菜园,里面放着十来个泡沫盒,辣椒、木耳菜、韭菜们长得郁郁葱葱。因为他会把厨余用作肥料,里面有植物种子,有时还会意外地冒出冬瓜、南瓜藤来。四季轮回,植物盛衰,这是他住在楼里但依然「接地气」的方式。
王笛今年68岁,还有两年退休。过去几十年,他的一部又一部学术著作,带来了足够多的国际声誉。在国内,他也早就成为微观史学研究的代表人物。但尽管如此,他依然在写,这些年在推进大部头著作袍哥的三卷本,如今第一本《开山令》已经完成写作,交给了出版社。
有朋友不理解:又不需要评职称了,也不需要寻求学界认可,这么辛苦何必呢?但王笛一如既往,教书、写书,日复一日。
王笛说,写作几十年,它依然能带给自己兴奋感。「比如早上我4点多醒了之后,头脑中间有很多想法,就感到一种兴奋,不愿意待在床上,想赶快起来写。」
跨出封闭的世界
8月19日,王笛应邀到北大参加为期两日的学术研讨会,并做了一场题为《1949年以后的中国城市:公众、公共生活与政治文化》的主题演讲,紧接着在21日参加《人物》的拍摄。
结束北京的行程后,他将要飞回澳门,一只箱子,轻装简行。任教的澳门大学已经开学了,王笛结束暑假,进入新的学期,也进入秋天。
白露,是反映自然界寒气增长的重要节气,冷空气转守为攻,白昼有阳光尚热,但傍晚后气温很快下降,昼夜温差逐渐拉大。白露到了,露水下降,寒生露凝。人们迎来一场火热盛夏后的冷静清醒,一场绵绵阴雨后的旷然天晴,驱走心灵上的阴霾,逐渐迎来通透、澄明的秋天。
王笛的成长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最终在迷雾中确定方位,从浪潮中找到自己。
在王笛的作品中,他曾描写过川西平原的风景,竹林里的茅屋,沟渠里的鸭子,还有水牛、稻田、油菜花。事实上,这些都来自他年轻时真实的生活经验。
王笛出生于1956年,属于在饥饿和动荡中过完童年的一代人。1970年代,尽管周围的人都不理解,但为了获得工农兵上大学的推荐资格,他还是主动要求下乡插队。下了乡才发现,其实被推荐读书的机会很少。后来通过招工,王笛终于回了城,在铁路局底下的砖瓦厂工作。
那段时间的劳动甚至比下乡时更繁重。王笛每天和几十个工人一起住在大工棚里,到时间就去烧砖。椭圆形的大型轮窑,里面永远烧着火,几十道门环在四周,是工人们进进出出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把新的坯放进去,再把烧完的砖取出来,循环往复。
王笛很瘦,但也要保持和其他人相同的节奏,拉砖、抬砖、取砖,即使是三伏天也要往火热的窑里钻,干净地进去,黑黢黢地出来,汗和灰混着糊在脸上,只剩眼睛滴溜溜转。
初秋,《人物》与特仑苏合作推出的视频在北京老舍茶馆里拍摄。快收工时,王笛和大家一起乘电梯转场。几个年轻人斜着身子靠在墙上,全场年纪最大的王笛始终腰杆笔直地站着。
「王老师累不累?」有人问。
王笛挑起眉毛,藏着笑,故意摆出一个得意的表情:「我可是做过体力劳动的,开玩笑。」
当年,因为重体力劳动对身体消耗大,厂里规定每天只工作 4 个小时,剩下的时间,王笛几乎全都用来画画读书了。他不甘心思想也和肉体一起被困在田野或是砖厂,所以通过这些,保持对更广阔世界的期待和想象。也正是因为有这些技能,可以刷大标语、画宣传画,他后来被调到了工会。
苦尽甘来,那是个人人羡慕的「铁饭碗」。铁路局是国企,员工有免费的火车票,可以全国到处跑,有时还会发福利,常常是当时紧缺的商品,所以那里一度是年轻人心中最理想的工作之一。
但对王笛来说,这依然是「不够」的。没多久,他再次做出了周围人不理解的决定:参加高考,去上大学。
后来的故事像很多媒体曾写的那样,1978年,王笛拿着几乎接近满分的历史成绩,考进了四川大学的历史系。1985年,他拿到硕士学位,留校任教。两年后,助教转讲师,紧接着,仅仅两个月后,因为川大的一项改革措施,王笛被破格晋升为副教授。那年他31岁,是川大最年轻的副教授,学校里很多是他老师辈分的人,职称还是讲师。1989年,他完成了第一本学术专著《跨出封闭的世界》,考察了长江上游地区从相对封闭的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的演变过程,于1993年由中华书局出版。
「一帆风顺,像梦一样。」很多年后王笛在文章中写:成功来得太快,也给我增加了无形的压力,怎样在这个高起点的状态下,继续保持科研的高水平和创造力?
很长一段时间里,王笛都处于迷茫和忧虑的状态,不知道未来的学术道路如何走。向前探索,完全没有方向;重复过去,又觉得没有意思。但唯一明确的是,「我不希望等到晚年退休的时候,别人说《跨出封闭的世界》是王笛最好的著作,这是很可悲的事情。」
于是,不久之后,他便开启了又一次「叛逆」——决定放弃拥有的一切,去美国读博。
同样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光是语言这一关,王笛就「死磕」了很多年。在中学阶段,他学的是俄语,连最基本的英文字母都是进大学才开始学的。到美国之后,听,听不懂;说,说不出;更别说英语写作,「到美国之前,我一封英文信都没写过,后来居然要用英语完成博士论文,相当于天方夜谭。」
但他的人生准则是,只要手里做一件事,就尽最大努力。之后,他整整6年没有回国,每天学语言、读书、上课、写作,一路走了下来,不仅拿到了博士学位,还得到了得克萨斯A&M大学历史系的助理教授的工作。
2015年到澳门大学任教之前,王笛一直生活在美国,一路从助理教授到副教授再到正教授。他出版了4本英语专著,3本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另一本由康奈尔大学出版社出版,都是美国最好的大学出版社,这在美国历史学界,也都是属于顶尖的业绩了。
王笛说,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的第一本书就像是一种人生的隐喻:该怎样跨出我的封闭的世界?这是他提给自己的问题,也成了推动自己的动力。
这些逆潮流的决定背后,是王笛对「更好」的追求,也是对自我的了解和认知,找到自我的热爱和价值所在,才能抵御潮流的裹挟,真正地成为想成为的自己。这同样也是特仑苏的追求,十余年来,一瓶牛奶的边界不断开阔,特仑苏从物质世界走向精神世界,也从日常生活走向公共生活。
2015年起,特仑苏在不断探索「更好」的含义。有人说脚步快些更好,有人说慢下来才是更好;有人说旷野的开阔是更好,有人说轨道的安稳是更好。但事实上,每个人都做好自己就是更好,就像棱镜的光谱,找到属于自己的颜色,就是最珍贵的「更好」。
浪潮来来回回,这份「更好」永远是锚点所在,不盲从,不设限,不被驯服,便能为明天保留更多可能性。
「日常的史诗」与「碌碌有为」
在专业研究上,王笛同样走了一条「另类」的路。中国的历史传统是强调帝王史观、英雄史观,但王笛把视线转向了微观史学,关注普通人。
他在《历史的微声》中想象过一个画面:帝王或者英雄站在高高的山巅上,俯瞰整个大地,为自己马上要创造历史,而心潮澎湃,豪情万丈。极目望去,在他的眼中,是乌泱泱的人海,芸芸众生,小如蝼蚁。对他来说,面对这样的人海,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个体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个体的命运,在这里是无关大局的;芸芸众生之间,是没有区别的,甚至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们没有自己的故事,也没有自己的历史,当然也就没有自己的未来。如果这些芸芸众生为了帝王或者英雄所谓的「宏大事业」而死去,就无声无息地化为了尘土。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个体是整体完全可以忽视的东西,这就是整体史的本质。
王笛说,他从来不反对大叙事,研究大事件,「但是那完全不是历史的全部」。在历史上,普通人占了 99% 甚至99% 以上的比例,但在很长时间里,他们被历史研究、历史写作忽略、遗忘了,王笛选择把视线聚焦了过去。
他对「人」有着天然的关切和关注。视频拍摄间隙,王笛没有回休息室,而是闲散地在茶馆里溜达。
在茶寮,他和茶艺师聊起从业的经历:从事这个领域多少年了,成为茶艺师要通过怎样的考试和培训,最受客人欢迎的是什么茶,茶艺技术最关键的是什么……在皮影戏后台,他又和皮影师聊起了关于皮影的种种。演出的皮影是什么材质的,这一场讲的是什么剧情,他的手艺传了几代,每天表演多少场,演好皮影戏的奥义在于什么……
王笛性格爽朗、自在,说到尽兴时,他就站在人群里,仰着头哈哈笑起来。拍摄尚未就绪,镜头尚未打开,王笛呈现的完全是非工作状态,关心他人处境,享受交谈的快乐。
这天,王笛讲起自己偶遇甘大爷的故事。
2020年,疫情爆发,很长时间里他都没办法回到成都。被困在澳门的日子,闲来无事,他把自己2019年在观音阁茶馆拍摄的照片翻出来看。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其中一位老人非常面熟,于是又翻出2015年拍的照片,细细一看,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同一张面孔。一定有什么故事或者缘分,他想。那个瞬间,他恨不得马上飞回去找他。迫于出行限制,王笛和川大联系,找到一个研究生,托对方帮忙,去观音阁茶馆找到了这位老人,得知他叫甘大爷。
2021年夏天,王笛得以回到内地。一到成都,他立刻去了观音阁,老人果然又在;次年秋天,王笛再次到观音阁茶馆,几乎毫不意外地,又看到甘大爷坐在那里打牌。直至2023年,王笛已经去过那间老茶馆七八次了,每次都能看到甘大爷在那里打牌。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王笛和茶馆的老板闲聊,老板说,很多老人在他这里喝了一辈子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喝到去世。家人送葬的时候,会专门绕一圈,走到茶馆的面前,买一碗茶敬献给逝者,然后才去下葬。
王笛意识到,对研究者或是游客来说,这些老茶馆提供的是一种新鲜感,一个打卡点。但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就是他们的日常,他们的生活,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当我们考虑宏大问题、国家叙事、民族叙事的时候,很难考虑到个体的命运,一个人的经历、思考,以及日常生活对他的重要性。但是当我们把焦点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才发现这种公共空间、这样日常的行为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王笛说。
所以,在历史学界把视线主要聚焦于帝王将相时,王笛的关注点永远在普通人身上。他和形形色色职业的人交谈,他们中,有杂耍艺人也有算命先生,有拾荒者也有小偷。
他透过他们,看着大千世界。
王笛还曾在茶馆中遇到过一位掏耳朵的人。那是个大约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来自成都郊区。他告诉王笛,自己每天和妻子骑摩托车进城,然后把车放进二环路的亲戚家,再走路到大慈寺文博大茶园,他给人掏耳朵,妻子给人擦鞋,加上老家的田地,每年能赚2万余元。
那些年,很多四川人到沿海城市打工,为外向型经济提供了大量劳动力,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同时也背井离乡,付出了很多的代价。和他们比起来,留在故乡掏耳朵,算是千万农民工中的幸运者,但尽管如此,同样背负着很大的生活压力。
王笛和他聊天的那天,发现夫妻俩的两个孩子也在,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暑期,很多城里孩子吹着空调、上着补习班的时候,他们只能在闹哄哄的茶馆里写作业。
临别前,这名以掏耳朵为业的父亲告诉王笛,他想多存些钱,将来在老家开一家修车铺,这样就能给孩子们一个比自己更好的生存和谋生环境。
面对着他们,王笛总是想到很多,从农民工及其子女的社会保障到户口制度,他记录下了他们的处境、挑战和喜怒哀乐,同时也记录下了大时代背景下鲜活的个体。
「对普通人的观察和记录,反映的是背后共同的处境。虽然个人的故事各不相同,但面临的问题可能是相同的。」他说。
这样的微观史学视角不仅有确凿的历史意义,同时,对个体也有很大的价值。
过去,人们听了太多「帝王和英雄创造了一切历史」。在这样的理念灌输下,普通人容易看轻自己:如果没有出人头地就是虚度了一生,如果没有成为人上人就是碌碌无为,于是,既然没有任何贡献,既然人微言轻,也便消沉下去,丧失了尊严、勇气,甚至独立思考的能力。
但王笛反复强调的是,「过去我们的历史写作总是从王朝开始,写英明的皇帝开创了多大的事业。但如果仔细去看历史会发现,中华文明、社会发展,是千千万万个被遗忘的普通人创造的。改朝换代,文明被毁灭,城市被毁灭,文化政治倒退,但经过无数普通人的努力,文化开始回归,市场开始繁荣,人口开始发展。所以是普通人创造了历史。」王笛在各个场合说,普通人每天上班下班、养育儿女、赡养老人,就是对社会的贡献。或许没有那么波澜壮阔,但同样是史诗。
就像2022年他出版的作品,名叫《碌碌有为》,英文名是Amazing Everyday Successes——「日常的胜利」。
白露到了。过去做城市研究时,王笛发现过很多民间的竹枝词,其中一首便关于白露:「玉麦掰从白露始,昼间运输夜间撕,莫嫌粗粒荒凉饭,家事艰难总要知。」
简单几句,描写了人们掰玉米的场景。另一首关于秋天的竹枝词则是讲述「摸瓜」的习俗,说孕妇摸到南瓜,可能生男孩,摸到扁豆,可能生女儿。人们可以把它们带回去,也可以折瓜送给别人,寓意明年生个胖娃娃。
如今,人们越来越多地进入城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更加原子化,很多社群的传统已经渐渐消失了。「但事实上,我们是这样走来的。」王笛说,「我们研究经济,研究政治,它们为社会提供大的框架,但就像建筑一样,光有框架是不够的,要有房间才是一栋楼,日常生活便是其中的血肉。而我们能做的,便是从宏大回归日常,用记录对抗遗忘。」
一个普通人,如何「更好」过一生
王笛身形清瘦,个子很高,常年留着短发,显得清爽而干练。拍摄这天,他穿了一件白衬衫、黑裤子,声音温和地出现在镜头前。
在王笛身上,总是有股与生俱来的松弛,无论是严肃的学术会议,还是嘈杂的市井生活,或者行程紧凑的公共活动,身处各种场合,他的感官总是敞开的,他会在意摄像师的线与录音师的电池,会张望胡同里的小杂货铺,会关注黄昏的云彩和叫着的鸟,也会谈及互联网上正在热议的文章:死在出租屋的外地女孩、重新找工作的作家。总之,王笛对日常生活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充满好奇,同时保持着对时代和社会的关心。
几个月前,在一场对谈活动中,万圣书园的创始人刘苏里评价王笛说,首先是一个温良的人文主义知识人,然后才是领域内的研究专家,不仅把自己的专业做好,同时还关心社会,关心民众,为他们所处的命运鼓与呼,为他们生存环境的改善鼓与呼。
那天,王笛自己也分享了观点和感受,他说,他理解的「一个温良的人文主义知识人」,是对普通人温和,对权力严苛。
这也是很多人对王笛的共同印象,一个温和但有风骨的学者。在与我们的访谈中,王笛没有任何禁忌,话题常常延展到更广阔的地方,无论是教育还是医疗,或是社会现象,历史学家保持着他的忧思。
这些年,无论在学校还是外出参加社会活动,王笛都能接触到很多年轻人,他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普遍的困境与焦虑,以及想要在历史中寻找答案的迫切。
王笛清楚,大家正面临许多挑战,但这些并非年轻人本身的错。「大家在说『躺平』,这当然不是简单的调侃,我想很多年轻人说不恋爱、不结婚、不生子,内心可能是在用这种态度来批评他们的环境,是振聋发聩的,是一种铁屋里的呐喊。」
同时,在客观环境之下,年轻人又可以如何「更好」过一生呢?
王笛说,他理解的「通透」,是看清了事情的本质和全貌,但依然在浪潮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锚点,从「该做什么」的声音中辨清「想做什么」,才是「更好」的自己。比如,当成功学、做人上人的浪潮席卷时,意识到过好日常也是一种幸福;在普遍迷惘的年代,不要陷入纯粹的消极,尽量找到支撑自己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保持尊严而不被驯服。
这些年,一个让王笛忧心忡忡的事实是,他注意到很多年轻人缺乏思想上的活力。有时,他在课堂上提问,但凡稍微尖锐一些,底下基本就是一片寂静。
「我知道他们是有想法的,但是没有勇气讲出来。这是最让我担心的。」王笛说,「一个年轻人连表达观点的勇气都没有,以后怎么能够真的担当社会的责任?当然,从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来看,责任不在他们。」
他不希望将结构性的伤害归咎于个体,但同时也在想,个体可以做些什么,能在规训中撑起一寸空间,让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生长。
在学校的日子里,王笛也经常和学生说,不要太「听话」。他注意到,如今的年轻人从小到大不断地被规训、被教育要「听话」:听父母的话,听老师的话,听单位的话,听所有「权威」的话。「我倒是希望我们的年轻人有一点叛逆,做自己想做的事,有自己独立的思考,甚至对社会应该有批判的精神。」
「不听话」练习曾在日常中非常琐碎的小事上开展,比如过马路。
平日在澳门大学里走,王笛发现,过人行横道要绕一大截路。可是,有时明明没有车,也没什么人,可以直接通过,但同行的朋友还是习惯性地绕过去走人行道。
王笛手机里存着一本电子书,是詹姆斯·C.斯科特的《六论自发性:自主、尊严,以及有意义的工作和游戏》,作者在开篇第一个小节就提到了小城一个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夜幕降临之后,路上的车基本绝迹了,原本可以顺畅通行,但大家还是习惯性地等红灯,反而让密集的人流堵在那里。
以往,人们往往从「文明」和「秩序」的角度来解读红绿灯,但詹姆斯·C.斯科特提供了另一重视角,从规训的角度说明「这是一条和理性背道而驰的小规定」,并因此讲述了「不服从的重要性」和「日常形式的抵抗」。
王笛觉得很有意思,便把斯科特的故事讲给同行的朋友听,还一边率领他们一起直接抄近路,一个「不听话」的教授,带着大家一起「不听话」。
讲起这段校园生活的小插曲,王笛爽朗地笑了起来。这是一位历史学家微小的行动,也是对一代年轻人的寄语:在浪潮之中找到自我,从「我该如何」到「我想如何」,穿越时代迷雾,最终抵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