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寅

《异形2》是奠定詹姆斯·卡梅隆好莱坞江湖地位的作品。

在此之前,他以低成本拍摄的《终结者》出人意料地在世界范围内大获成功,但圈内很多人依然不知道这个初出茅庐的加拿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当《异形2》一举拿下1987年七项奥斯卡提名的时候,已经没人能忽视他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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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形2》

不过当我们把卡梅隆的续集与雷德利·斯科特1979年拍摄的第一集放在一起看,会发现两部电影其实是天差地别毫无相通之处。

卡梅隆除了继承了瑞士艺术家H·R·吉格设计的异形外貌和它四溢横流的口水之外,将第一集的整体风格、表现手法和所传达的核心观念几乎都抛在了脑后,另外创造了一个浸透着美国八十年代通俗流行电影文化的异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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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形》第一集

现在看来,《异形》第一集是对《星球大战》式场面宏大但价值观「儿童」的科幻电影的一种全面反动。它形式慑人而主题深邃,尽管披着科幻的外壳,但更像一部发生在太空时代的希区柯克式惊悚片。

其后在1992年和1997年拍摄的第三和第四集尽管口碑参差,但也各有特点:前者带着浓厚的末世毁灭氛围,后者更像一则外太空恐怖童话。

总体上,这其余三集都以不同的方式突出了异形系列的怪片特质。唯有卡梅隆的第二集完全跳脱出了这一系列的整体风格,成了一部英雄打怪式的B级动作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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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形2》

要分析「斯科特异形」和「卡梅隆异形」的区别,可能要上溯到六、七十年代好莱坞类型片的分化。

大片场制度在战后二十年内逐渐趋向瓦解,而类似于《埃及艳后》这样耗费天文数字的巨资,几乎赔上二十世纪福斯全部身家性命却赚不到什么吆喝的所谓「巨片」,让很多好莱坞片商都意识到高成本大制作不再是划算的买卖,而中小成本在内容和动作上做足功夫的商业电影才是未来的趋势。

从七十年代开始,好莱坞便孵化出了两种不同的中等成本电影制作方向: 一类是口吻相对严肃,以犯罪、惊悚、悬疑或者恐怖为类型,涉及探案、黑帮、政治社会黑幕、冒险、灾难、甚至超自然主义神秘现象等题材的影片,如《法国贩毒网》《教父》《唐人街》《柳巷芳草》《电视台风云》《热天午后》,甚至《大白鲨》《驱魔人》《闪灵》都是在这一制作方向上发展出的不同类型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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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

另一类则很可能受六十年代兴起的「新西部片」之影响,倾向于塑造个性鲜明的英雄主角形象,并以各类动作场面做为影片的核心表现内容,如《肮脏的哈里》《亡命大煞星》都可以看作是这一方向上的开山之作。

应该说,在初始阶段,这一类型的制作态度还是相当严肃并且带着很强的表现主义色彩的。但当史泰龙和施瓦辛格等肌肉男成为冉冉上升的「动作巨星」,以及如《第一滴血》《独闯龙潭》这样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影片成为流行趋势时,这一类动作片便坠向了「无脑」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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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滴血》

在简单的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的羸弱剧情之余,追车、倾泻的弹雨、徒手格斗、连环爆炸和怎么打都死不了的男主角成为标志性的特征。

这些影片成本花费不多,但却受到了手捧爆米花的美国观众狂热的追捧,成为那个年代典型的「好莱坞印钞机」式类型电影。

我们可以将斯科特的《异形》看作是第一类制作方向的延伸:它的动作场面很少,主要反派异形在影片中的露面时间加起来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但却用大量的笔墨刻画紧绷到极点的氛围,将悬疑惊悚片的内核糅合进了科幻片的设定之中。

同时它还包涵着一个泛政治化的母题:致人于死地的敌人恰恰是从自己身体里孕育而出,暗指冷战中意识形态敌人的不断演化和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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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形》第一集

而卡梅隆的《异形》则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彼时他刚刚为《第一滴血》续集写了第一稿剧本,把本来还在美国小镇单枪匹马作战的退伍兵兰博又送回了越南战场。

而八十年代的这个时段各种档次的越战片正在美国满银幕横飞颇为流行,于是卡梅隆忍不住把这群本该出现在东南亚丛林中的海军陆战队员一杆子支向了太空,同时把女主角蕾普利「培养」成了女版兰博:

在此前和此后的《异形》系列电影中,她都没有和异形真正展开长时间的正面动作冲突,而是想尽办法在肢体对阵占下风的情况下通过头脑和牺牲精神与之对抗(这是人类和异形之间的重要区别); 唯有在《异形2》里,她左右开弓手持着自动武器和火焰喷射器与多到数不清的异形们大打出手,最后干脆驾驶着机械人和异形皇后硬碰硬地干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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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形2》

这些动作设置不仅显示出了卡梅隆浸透着好莱坞娱乐精神的粗放思维——显然他认为动作打斗才是本片的核心,更体现了在价值观层面上,他与斯科特对「异形」这个概念在理解上的巨大差异:在斯科特的设想中,智慧与情感是区分人类与异形的标志;但在卡梅隆看来,人类显然是因为更能打才战胜对手笑到最后,正如《第一滴血》中的兰博。

人物的脸谱化个性设定是《异形2》趋向口水化的重要原因:这些海军陆战队员储物柜里贴着裸女照片,满嘴爆着粗口,男战士要么鲁莽无脑要么胆小怯懦,女战士则是一副男人婆模样横行,而来自「公司」的代理人毫无惊喜可以被预料地贪婪狡诈自私,完全掉进了钱眼儿里。

如是充满着陈词滥调的人物形象散见于八十年代各种B级越战片、动作片和犯罪片,卡梅隆似乎就是把他们从各个影片中抽出来打包捆绑在一起扔进了《异形2》。

他们也就因此各自重复着最套路化的口水台词和最模板化的插科打诨,将《异形1》原本带着神秘悬念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留下一群感觉是出身于小镇农场的美国大兵蹲在外星基地里边打怪边唠乡下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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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形2》

与脸谱化人物相搭配的是最常规套路的动作片剧情:主要人物在执行任务过程中遭遇逐渐升级的各种困难——武器禁用、飞船坠毁、成员内讧、基地爆炸、叛徒出现、电力切断等等。而主角面对不断增强的风险压力,持续爆发更强大的潜能克服困难击败各个对手。

可以看出,卡梅隆是一个深谙商业剧作秘诀的合格好莱坞编剧。《异形2》中出现的情节和嫁接它们的方式都是各类剧作教材中做为范例出现的结构套路。卡梅隆将它们串联在一起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一场接一场到来的打斗做逻辑铺垫。

他尽量避免让剧情过分突兀而干扰动作场面的完整性,致力于让主角人物们在合乎情理的故事架构中和异形们打得放心舒畅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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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形2》

对于激烈战斗场面和特殊视觉效果的追求让《异形2》的导演手法也变得「简单粗暴」。

在斯科特的第一集中,异形向人类的每一次进攻都神秘莫测而短促有力,爆发力极强。而斯科特更是惜墨如金,在影片结尾之前始终不向观众展示异形的全貌——他深深懂得省略与留白的魅力所在。

在卡梅隆的第二集里,当异形们以成排的建制拥挤在基地通道里几乎水泄不通时,我们意识到这种奇异生物的神秘性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卡梅隆将它们军队化的构想——与美国大兵们对阵的是数量超过他们的一支带着异形头套的敌人部队。至此,庸俗越战电影的思路已经把《异形2》渗透得无孔不入体无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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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形2》

其实,在影片于英国片场摄制过程中,卡梅隆的如是导演思路就遭到英国拍摄团队的反复质疑,而其中很多人员都是斯科特《异形》团队成员或者第一集《异形》的忠实粉丝。双方因此矛盾冲突不断。

在卡梅隆解雇了不听话的摄影指导迪克·布什以后,整个团队都罢了工。需要他当时的妻子和制片人盖尔·安·赫德反复好言相劝,剧组人员才重返工作岗位。

而影片的最终样貌也证明了英国团队的担心,《异形》第二集果然对第一集毫无继承,而是全面走向了前作的反面。

卡梅隆的异形被评论者探讨得不亦乐乎的,还有他在其中植入的带着女权主义色彩的母性主题(据说正是因此西格妮·韦弗才决定接手主演这第二集)。

它不仅体现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女主角蕾普利由一名「随队顾问」成长为美国直男大兵们的领导者,更体现在她对小女孩纽特的关爱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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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纽特

卡梅隆在这里又直接套用了简明好莱坞剧作心理学:蕾普利因为在太空中沉睡了七十年,回归人类社会时发现唯一的女儿已经去世而且没有子嗣。所以当她在废弃的外星基地发现幸存的纽特时,直接对其产生了母女之情,以至于当后者被掳走成为「异形培养皿」后,蕾普利会奋不顾身拼死前去营救。

但她却在基地深处遇见了正在产卵的异形皇后(看到这里我们才意识到卡梅隆把异形设想成了蚁类)。

她愤怒之下用火焰喷射器将其诞下的所有卵都一把火烧光。于是,异形皇后也变成了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而影片最后的boss大决战实际上是在两位怒火中烧的妈之间展开。

卡梅隆这样的构思尽管也算对位巧妙,但最终的效果却是把原来带着塞博朋克意味的科幻酷片变成了一场护犊心切的「辣妈」撕逼大战。洋枪换成了土炮,拉菲兑成了老白干。这样的设置尽管和家庭观念极强的美国观众在思路上接了地气儿,却让片子的整体气质无法挽回地土鳖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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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形2》

《异形2》是一部典型的八十年代流行商业电影。卡梅隆向一个固定类型的叙事框架中扔进了越战、科幻、女权、母女关系、到处肆虐横行的蚂蚁状怪物异形,以及对资本主义金钱观的庸俗批判等等各色元素,以此熬成了一锅大杂烩,而最终的目标只是能让主角们在此基础之上发挥出强悍超人的肢体力量,用拳头、倾泻的弹雨枪林和火焰喷射器创造出动作为王的视觉感官快感。

它是成功的娱乐片,但在异形正传系列里(暂且不提那「关公战秦琼」式的搞笑《异形大战铁血战士》),却是土得掉渣最具「葫芦屯」气质的一部。

与前作相比,甚至可以这样夸张地形容:雷德利·斯科特的异形和詹姆斯·卡梅隆的异形之间相差的是一辆保时捷911和一台农用手扶拖拉机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