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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棺验尸,坟半年前就被人挖过了,头骨不见了,真是邪门,现场的警察都傻眼了。唯一有可能挖坟的人,就是李凡江,只有我不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为泄愤?还是为遮盖警方的视线?

这一次,李凡江在公然挑衅我们,他已经穷途末路了,这条道,他走到头了。

前文回顾:

全民故事计划·探暗者系列004《杀心如焚》,连载继续,敬请追更。

第柒章·赵前林

01

高韦刑警中队宣布解散,一起的还有南关、园艺、罗甸楼乡,悉数改编成派出所及消防支队。

基层警力构架重新调整,部分人员就地上岗,原南关刑警中队二队长现为南关派出所教导员;部分人员得到晋升,原高韦刑警中队中队长调任至市局工作;其余警力,打散打乱,安排至各基层,交警、民警、消防、或文书岗。仅有一小部分人员调任至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及开发区刑警支队,继续刑侦工作。

从金乡回来后,我被停职,我用两个星期写了一份从1982年车马店成立起到至今的案件梳理,六万四千多个字,全手写,三个本子。写完我交给邱坤利,还嘱咐他,让他过一遍,再按照我的想法查,郝华明的下落,陈世杰的踪迹,重心只要在这两点,肯下功夫,指定能查出来点什么。邱坤利迟迟没有动作。还他妈的把案子给停了。

2007年10月26日,我县公安局组建了巡特警大队,警力17人,拥有台式电脑十二台,笔记本电脑七台,人员均具备独立网上执法办案、独立操作公安信息化平台等信息化应用能力。

队伍领头人是邱坤利,07年4月,他从市局过来,指导基层刑侦队伍业务,10月,正式调任,为刑侦二队及巡特警大队队长。在这期间,我负责拆迁区巡逻安保任务,带队六人,五名辅警,一名民警,出勤时间和巡逻区域都由开发商指定。分管开发区刑警支队的领导找我谈过三次,按人员调配,我本应到开发区支队任刑侦一队队长,谈话几次不欢而散,结论报告最常出现的是“个人情绪严重”。

案子方面,“李业顺系列案”由县公安局刑侦二队负责,即邱坤利,但为停滞状态,甚至说封存。目前拆迁改造进行得如火如荼,人员流动性强,环境杂乱,时有摩擦,治安有些紧张,拿不出多余的资源和人手去审视一桩没有任何新线索的旧案。这是邱坤利往上递交的解释,我知道后,立马去了县大队,红着眼骂了他一顿。晚上他打电话给我,喊我出来,我挂断,他又腼着脸到家寻我,还拉着我爸妈一起劝,连哄带骂地把我拽下楼。

我心里有气,没跟他走多远,到小区门口停了。他还往外拽,走啊,明天没班,喝点去。我说,我不喝你的酒,喝多了闹事儿,给你治安添麻烦。他笑两声,多大气性啊,差不多得了。我甩开手,没气,理解你们工作,治安确实紧张。他说,你咋就没完没了呢?我看他一眼,火了,我没完没了?你们他妈的接手多长时间了,办点人事儿了吗?他说,你嘴里别带弦子,别给我他妈的。我点点头,撤开身子,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他站了几秒,又妥协地撵过来,叹口气说,前林,咱不吵,好好说,行不?我站住,火大,沉着气说,没必要,我又不是上访,不查就不查,你跟我好好说啥?他声音大了些,你跟我耍混蛋啊?我说,是!我是耍混蛋,几年了?高韦以前他妈的六个人能查,现在你领二三十人,查不了?一对母子路过,好奇地打量着我们,邱坤利朝人笑笑,挥了下手,表示没事儿。他静了几秒,说,不是查不了,能查。我说,那你查哪儿去了?他说,得等个机会。

我说,警察查案子得等机会,那要警察干啥用啊?他说,十来个人,没头绪,没资源,没经费,干巴巴查;上头配合,资源经费给足了,你选哪个?我说,咋就没头绪了?他闭了下眼,行,就算有头绪,你选哪个?我想了想,说,啥意思?他说,奥运会,各部门都得做出点成绩。

我心里活动了一下,问,那得多久?他说,说不好,有可能一星期,一个月。我说,也可能没有,是不?他没说话。我说,贺峰民那案子不是也没破呢。他还不说话。我扭头就往上走,心里骂了一句,去你妈的。此后再没跟他联系过,一晃,有俩仨月了。

期间市区给我递了条消息,西北海子的尸骨尝试了几次DNA收集鉴定,但由于埋尸过久,没有找到任何可用组织。

11月7日,我在南关街的执勤点守着,监督过往车辆。奥运会越近,工期就越紧张,三天两头开会,最晚期限、首要任务、全局部署,一到总结都是重词,跟我对接的现场责任人半年前还是个小伙,这段时间白头发飞窜,瘦了十几二十斤,眼圈跟被火烤了似的,黑得反光。我们也得开会,早上集合时跟着现场各负责人一起,“奥运会”、“城市形象”,基本就这俩词儿,翻来覆去叨咕。“加快建设,迎接未来,奥运世界,城市新生”。

下午,我集合队伍,正打算出勤,邱坤利不吭不响地来了,站在岗亭外面,朝我挥手。我没搭理他,跟着队员上了车,邱坤利后脚也挤进来,提了一袋冰红茶,挨个发,就没我的。

我瞥他一眼,没吭声。我斜过身子看他。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打印纸,递给我,是调岗证明,“重新调配赵前林到牡丹县公安局刑侦二队报到,原工作于当日交接”。他说,省里那边发正式协调文件了。我问,对咱还是对市局?他说,对咱。我说,二级?他点点头,二级。我抖了一下,反复问,直接对咱?二级?他又点点头,说,回来吧。

警队改编之后,刑警部门跟其他部门合用一个大楼,分东西南三个区,西区就是我们的地方,三层楼,一楼办公室及检验科,二楼综合技术科室,三楼巡特警工作区及信息技术部门。虽然小点,但精细,分布得也挺完善,各部门能及时协调,团结起来力量大,比各管一个辖区好。

邱坤利领我进办公室,简报和案情梳理已经做好了,俩黑板,密密麻麻的,物证照片贴满了。邱坤利拉开黑板,协调文件的打印份贴在正当中,他说,现在案子全权交给咱办了,不用走流程,汇报给唐副局长,他直接跟省里对接。我点点头,在黑板上扫了一遍,笑了,说,冲着奥运会,是不?他说,不管冲着啥,能办就是好事儿。我说,那是。他说,李凡江和王行运,通缉令各省都送达了。我问,陈世杰呢?他点点头,也在找,这两天开完复盘会,我找俩人去一趟天津。我说,陈世杰这人挺关键,对案子,对李凡江,都关键。我注意到左侧黑板上写着“秦阳”,引线画到“李业顺”名字上。问,这谁?他说,李业顺初中同学,跛了,被李业顺打的。我以为听错了,啥?他说,李业顺辍学之前,打架,群殴,完了指使秦阳说是自己摔的。

又说,重要的不是打架,秦阳说李业顺喊人来的学校,给他看了照片,确认是贾东。我说,那是几几年?他说,两千年。我叨咕了一句,说,两千年李业顺就认识贾东了,但李凡江一点不知道?他说,不一定。我叹了口气,说,他要知道就不可能在院子里一天接着一天等着。

他想了一下,没说话,点了点头。见我不说话,又说,还行,也算个线索。我点点头,又摇了下头,然后笑了,看着他说,邱哥,你说我之前得错过了多少事儿啊。他说,不光是你,大家都一样。我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在黑板前仔细看了一遍,其实没线索,补充的都是信息,起不到破局的效果。我问他,把我调回来,局里愿意接着查了?他说,你手机没开机,还一个事儿,马谦他妈丢了。

02

阿姨本该在昨天下午去庙堂烧香。庙堂在人民公园后面,两进院,前院卖香火纸钱,三间偏房分坐三名老道士,布施道法,点化开光。后院一间正厅,两侧画满壁画,正当中供一尊观音菩萨。阿姨每天都会去烧香,没有特殊情况。她一般在下午两点钟到庙,烧完香,坐上几个小时,有时时间凑巧,会到学校接游原放学,路上买一个雪糕给她吃。

但阿姨昨天没有去。然后游原想起来,昨天中午她放学后,回家也没有敲开门。昨天晚上,嫂子给亲戚打电话,领着游原回老家,挨家挨户打听,还到烈士陵园把附近的几家旅店问了一遍。家属院里的人也帮着她们找,很多辆车,用对讲机联系,十分热闹,但没有消息。

我带着两名同事去了家属院,嫂子抱着游原在小公园里坐着,游原困了,昨晚上应该没睡好觉,贴在嫂子怀里,一直掉脑袋。我问游原,你跟你奶奶亲,家里发生过什么事儿没有?或者奶奶跟你说过什么话没有?她迷茫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很难分清,她说的不知道,是指奶奶跟没跟她说过什么话,还是她跟奶奶亲不亲。

局里出动了近一半的基层力量,护城河,郊外,车站,国道,一遍遍搜索,但毫无收获。阿姨失踪两天后,本地电视台播出了寻人启事,周边电线杆上贴满了阿姨的画像。关永芬,现年六十二岁,身高一米五七,走失前身穿花色棉服,黑色棉裤,男式迪亚多纳休闲鞋。画像从家属院往外铺,一路铺到外环。11月10日,太鑫镇派出所打来电话,说在他们下辖的一个村里,发现了一个女人,形象跟画像中的阿姨很相似。邱坤利问地址,是箫口村,马队牺牲的地方。

10日下午,我在箫口村卫生室见到阿姨,她躺着,打着点滴。大夫说,昨天村民在地里发现她的,脱了鞋,躺在地里,身上盖满了土。村民问她,她说在睡觉。送到卫生室,简单检查后,身体挺好,就是精神有些问题,说话没逻辑,瞳孔还发散,有可能是老年痴呆。

我在她身边坐下,她认识我,眼睛亮了一下,说,前林啊?我说,诶,姨,是我。她说,多长时间不来家了。我说,姨,你咋跑这儿来了?她“唉哟”了一声,说,我送思源上学,回来我说看看谦儿去吧,我就来了,谁知道一走,摸迷了,你说这事儿……鞋还丢了。我看大夫一眼,说话听着没啥问题。阿姨又说,你来了好啊,帮我找找鞋去,鞋还能丢了。

大夫说,大娘,鞋没丢,在地上呢。她侧身看了一眼,松了口气,又笑着对我说,鞋是谦儿的,丽娜给买的,刚买谦儿就走了,放着不是那回事儿,我就捡着穿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点头。她说,你说谦儿吧,啥都好,就是太听话,我要不让他干警察,他走不了,也赖我,啥我都给他把着。我说,姨。她说,没事儿,我知道,我想开了,丽娜也说过,可能就这命。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想我儿了,市里我去不了,只能来这儿看看,麻烦你们了。

邱坤利从外面进来,我故意答应了一声,假装有事儿,把他拉了出去。出了门,我径直往车上走,邱坤利问我,你干嘛去?我说,你留着吧,等我嫂子来,把人送回去。他看我一眼,点点头,进门去了。我刚打燃火,邱坤利又从屋里追出来,说,她说鞋丢了,丢哪儿去了?我忍着鼻酸,不敢开口,挂挡,踩足油门往前开。

15日,邱坤利召集巡特警大队和刑侦二组开了场会,副局长和指导员也在,邱坤利把案件前后梳理了一遍,提到几条线索,物证照片也打印发了下来。之前我们受限于经费和资源,不能满足长期出勤,这次副局长开了权限,彻查,经费尽可能满足,只要线索对,往美国跑他都想办法协调。会上,邱坤利分了两个组,定了俩方向,跟之前大差不差,一组调查陈世杰,一组继续追李凡江。

领导走后我才上台,把黑板上的“李业顺系列案”擦了,改成“车马店系列案”,台下一阵喧哗。邱坤利给我使了下眼色,小声问,干嘛呢?我敲了敲黑板,说,提个要求,大家不要把目光完全聚焦到李业顺案上。我用记号笔把“车马店”圈了一下,99年车马店枪杀案,与车马店关联的人,背后的人情关系,咱们调查时都得考虑到。

一名同事举手说,这合规矩吗?我说,不合。台下又一阵嘈杂,邱坤利偷偷拽了我一下。我说,官方上不能这么称呼,现在咱没证据,信息和逻辑都对不上……这时,副局长又阴沉着脸快步走进来,我忙说,但我不是要改这个案子的性质,我是让你们注意到车马店,我有预……我对上副局长的眼睛,又改口,现阶段的调查成果来看,车马店还能挖出很多东西,大家走访和调查时多留意一下,就这样。

我跟着副局长走进办公室,邱坤利在后头垂头丧气地跟着。门刚关上,副局长立马指着我喊,赵前林,你给我蹬鼻子上脸是吧?我说,我也没说啥呀,我就让他们注意点车马店。他说,是,你有预感,你预感啥啊?看你那半吊子样!我说,是是是,唐局,我思想觉悟还得再提高。他说,我把你调过来,分管领导都有意见,既然来了你就好好的,这案子市局领导都关注,为啥给这么多资源?马上奥运会了,咱得拿个成绩出来。我说,是,破个大案子,来点知名度。

他看我一眼,就要训斥,我紧着说,唐局,那有个事儿局里得支持支持我们。他说,你说。我看了眼邱坤利,说,昨天我跟邱哥聊了一宿,之前报告你也看过,“西北海子”的尸骨怀疑是郝华明,俺俩都觉得这事儿得证实一下。邱坤利想说话,我瞪了他一眼。副局长说,咋证实?我说,跟济宁联系,郝贺全,开棺验骨。他往后撤了一下,急了,你跟我在这儿扯淡呢?我说,目前只有这个办法,如果郝贺全颈部有伤,那堆骨头就一定是郝华明,王行运……郝青松是报复性杀人。

他说,如果不是呢?我说,我有百分百把握,不然他没必要……他说,如果不是呢?我想了一阵,说,不是就排除了,也算好事儿。又说,唐局,咱不能一味找,我和邱哥从03年就开始找,任何方法都试了,没缺口,找不着,咱得主动点,哪怕错了,也得试试。他看了眼邱坤利,半晌,说,行,我往上汇报。

我跟邱坤利出去,到楼外面。他点了根烟,两下,没燃,火发在我身上,张口就骂,我操你姥姥。我说,你打不着关我啥事儿啊。他又打两下,护着火,终于燃了,他抽了一口,又笑起来,说,你他妈的,你真神经病啊。我也笑,笑着笑着感觉到累,于是坐下来,按住不停颤抖的手。邱坤利说,你有把握?我说,说实话,我也觉得悬。他张了张嘴,但没说话。我说,不管怎么说,最起码得试试吧。他点了点头。

队里同事都出去了,我等邱坤利抽完烟,也开车出去。路上,我们俩一直在复盘02年出租车案,从前到后,完整梳理了一遍。这几年我们一面调查,一面推翻过去的结论,很难说是当时工作太粗糙还是难度确实大,回过头看,遗漏了好几个线索和重点。只李业顺早在2000年就认识贾东这一点,很有可能会将整个案子的性质改变。对照看,疑点是有的。

李业顺生前长期混迹于赌场、放贷门店等非法场所,为何在范磊的叙述中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排除范磊口供造假的嫌疑,但这点可能性很小。之前只高韦中队给范磊做的口供就多达五份,时间点、人物、甚至细节都完全一致,03年劫枪袭警案后,各中队也重新找范磊录过,还有旧案重启、重案组调查,前后口供最少做了十几份,如果范磊有作假,很难完全一致。这是一面之词,但我们也只能借此参考,当年经历那起案子的人,如今只剩下王行运一个。

我开到车马店,在路边停下,让邱坤利点了根烟。今年下发的改造名单,车马店也在规划里面,快九年了,终于要拆了。我叹口气,邱坤利看我一眼,说,你办这个案子,也不全是为了马谦吧。

我说,肯定啊,我是警察。他笑了笑,没再追问。我看向车马店,说,1982年,这儿开的业。他点点头,12月,档案里有。我说,你还记得我到南关中队是啥时候不?他说,99年,年底吧?我说,11月。他说,记得,当时我跟马谦不对付,你老翻我白眼。我说,那时候咱还在整治赌场,成天抓人,我就成天干文书。他想了一阵,说,收尾工作了吧?

我说,有天马队抓进来一个人,是在车马店外面接客的服务员,案发那天,就这小子站的岗。邱坤利点点头。我说,我给他做的笔录,这家伙,哭啊,说他不知道这是赌场,到这儿干活是一个朋友介绍的,他都没进去过里边。我问他,你干多长时间了?这小子还挺实诚,说两年多了。邱坤利“哈哈”一声,笑起来,我也笑。我说,我当时问他,你干两年多,你没进去过?他又说进去过,就在大厅换衣服,剩下时间都在外边。我又问他,谁把他介绍过来的?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一个人的名字。邱坤利说,这小子实诚,不会撒谎。

我点点头,突然间哽住,几滴泪悄默流了出来。邱坤利吓住了,说,咋回事啊你?我静了几秒,接着说,我一直问他,是谁给他介绍的,问了他起码一个多小时,一直问,但他不说。后来他判了……我擦了擦泪,但擦不净,一直流出来。我哽咽地说,判了四年。邱坤利没说话。我说,他就是孟然,铁匠的儿子。

邱坤利愣了几秒,叹了口气,说,其实他那种情况,甭管是不是有人介绍的,或者胁迫的,他都得进去,他犯法了。我说,我知道。但我想当警察,是因为他。我在警校,每次拉练,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想他的“哈伦裤”,想他哭。每次我都提醒我自己,成了警察就不用害怕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我也有勇气去保护其他人。后来到结业考试,我帮了我同学一个忙,他为了报答我,说他家有人,能让我留在济南工作。邱坤利急切地说,但你没去啊。我说,我没去,不是我没答应,是答应了,审核没通过。我痛苦的时候,享受着他的受罪,等我成了警察,我就把他忘了。

我咬紧牙,手捂着眼睛,一遍接着一遍地长呼吸。但马上绷住的气又泄下来,我吭哧了两声,难过地看着邱坤利说,马队有焦虑症,躯体化焦虑症。他遇到事儿,会失控,害怕,身体发麻,控制不住地哭。严重的时候,会呼吸不上来,缺氧,然后失去知觉,这是呼吸性碱中毒。这些都是他牺牲四年后我才知道的,他本来不用死的,他都写好辞职信了,但他留下来了。他才是警察,真正的警察,如果他是我,孟然一定到不了这个地步。邱坤利眼睛眨了眨,落下一滴泪来。我说,我办这个案子,不是为了马队,不是为了孟然,更不是为我,是为警察。

邱坤利低下头,没有说话。这时,手机响起来,我喘匀气儿,接通,喂?你好。副局长说,唉哟,俩小时没见还礼貌起来了?我说,唐局。他说,市里答应了,往济宁传了,就等那边同意了。你们准备一下,明天等消息就过去,表现好点啊。我看了眼邱坤利,说,明白。挂了电话,邱坤利问,答应了?我点点头,说,等得太久了,这次争取结束吧。

03

11月19日,下午,我跟邱坤利站在张六村村西头两颗桦树下等着,面前是一块田地,大约三亩,靠近地头十五米处有座坟头,馒头坟,没有碑。大概是年头久了,坟顶被风雨削了去,远了看,像个缩水的正方形。

刚秋收,地里平坦,本地警察在地里搭了一个简易的帐篷,警戒线拉了起来,扛着摄影机的同事坐在车里,双脚撂在地上,严阵以待。土路上六七辆车,济宁的,牡丹的,市民的。唐局也来了,在不远处跟金乡的领导交流着什么。张六村村长在前面一辆车里现场做笔录,他们要回想一件十几年前的事情,回想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的死因,这对活着的人是一件艰难的事儿。

下午四点,技术部门准备妥帖,进场,摄影的同事也跟着。距离有些远,我看不清,于是走到田埂上。法医在坟头上转了一圈,拍照,填写记录表。还是有些模糊,我想走上前去,近距离看着,但按规定,我不能参与。终于开始了,铁锹终于动了土,但只两铲子就停下了。在外面的法医走进去,围在一起,说着什么。我有些急,想进去,但只迈了两步就被拦住。

民警也凑过去,围着,说着什么。我焦急地薅着头发,翘起脚,心痒极了。一名民警走出来,跟现场的一位领导说了几句,领导马上面露难色。我忍不住了,朝他喊,咋了?咋了?民警走过来,说,法医说,这坟子被人动过。我说,啥叫动过?他说,土是松的。我说,啥叫松的?他支吾了两句,看是也不懂,我掀开警戒线,快步走过去,问,啥意思?坟子被挖过?法医从地上抓了把土,在手上分了分,说,这是砂土,这是粉土,这俩土……我说,你别土不土的,是不是被挖过?他说,挖过,时间不超过半年。

副局长和当地的领导也过来,副局长问,不用土壤检测吗?法医说,半径超过四十厘米了,这俩土,土质都不一样,土层都是散的,检测也行,但我个人觉得已经能断定了。副局长两手撑着腰,苦恼地看着我。我忍住火,说,那也得挖啊。副局长看当地领导一眼,领导点点头,挖吧。

挖掘工作进行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尸骨就出土了。我稍微松了口气,甭管挖没挖,骨头还在就行。法医进行现场拼凑,这个环节也挺快,不到十分钟,一名法医就火急火燎地跑出来,说,丢了一块。领导问,啥叫丢了一块?法医说,头没了。我说,头没了?!法医说,挖到底儿了,头没找着。我只感觉眼前一阵黑,身子软了,差点化在地上。

信息梳理会开在第二天晚上,金乡警方没有能容纳超过七十人的会议室,也是趁晚上,借了隔壁学校一个班当会议场所。法医宣读检测结果,骨头无创伤,颜色正常,甲状软骨和舌骨正常,没有外力破坏的痕迹,与老牛的尸检记录一致。其实这个结果可有可无,甚至做不做检测都不重要了,目前最关键的,在于那块丢失的头颅。几名同事争先讲话,我觉得吵,出门,拦住下楼的法医,问,从这个结果上看,是不是也有可能是机械性窒息?

法医说,有可能,得看力度,但这是可能性,不是必然性。我问,这话啥意思?他说,92年死的吧?十五六年了,不久前又有开棺,骨头已经脆了,现在能还原成这样很不容易了。我这样说吧,就哪怕舌骨折了,大腿折了,哪儿断裂,哪儿变形,我们也没办法判断是生前还是死亡后造成的。法医鉴定不是推理,得是科学和客观的。我叹口气,说,那就是没办法确定?他说,从检测结果上看,完全不足以认定窒息。

郝贺全的尸骨,金乡的同事带回去了。晚上十点,我头疼得厉害,去了趟村后卫生室,大门开着,堂屋门内锁着,里面有亮灯。我敲门,一个年轻人披着衣服出来。 我往里瞧,问,老牛呢? 年轻人说,你看病还是啥? 我说,我找老牛。 他不耐烦地说,只有我,爱看不看,他妈的老牛一个月前就没上过夜班了。

我瞟他一眼,亮了下警官证,问,老牛家在哪儿? 麻烦您给指个道。 他讪讪地笑笑,把门全部拉开,边往里走边说,他没在这儿住。 我说,不在村里啊? 他说,对,在城里住的,好像是跟他闺女一起 …… 他翻出一个快递箱,把面单撕下来,递给我,解释说,非常规药都是寄到他那儿。 又说,给他闺女看孩子呢。

地址是一个家属院,位置挺好,不远就是中心医院,还挨着闹市,小贩沿街摆摊,鸡蛋灌饼、酱香饼、炒饭炒面,快十一点了,路上还不少人。我摸黑寻楼,八单元,二楼。迈上台阶,我忽然有些抵触,不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而是我想到,接下来上楼,敲门,面对老牛,我却不知道该问什么。我定了定神,都走到这儿了,为油钱也得问一问,于是上楼,到2-3,墙上排风扇孔洞里溢出光来,我松了口气,家里还有人没睡。

我敲了两下门,五六秒后,门打开,站着一个男孩。男孩五六岁的样子,戴着一副眼镜,很机灵,不怯生,眨了两下眼问我找谁。我刚想说话,老牛趿拉着鞋子跑过来,见是我,松了口气,对小男孩说,皮皮,看电视去。我朝他点点头,叔。他看着男孩走进去,问,你咋来了?我说,有点事儿想找你问问。他说,郝贺全的事儿吧?我跟你说了,寿终,还有啥问的?

我说,你检查的时候,他的头,有没有受伤?他叹口气,摆了摆手,说你要信不过我,你们警察就去查吧,说完就要关门。我连忙拦住,低头时发现地上有一双男鞋和两双儿童鞋,没有女鞋。他急了,没有!我写得明明白白的,没有,一点伤也没有!我说,郝青松呢?他有啥表现没有?他说,没有。又烦闷地说,我忘了,这多少年的事儿了都。

我点头,缓了两秒,调整语气问,跟你闺女一起住的?他说,是。我问,外孙子几年级了?他说,刚上学,一年级。我问,哪个学校上的?他叹口气,说,赵警官,咱俩应该没仇吧?我笑着说,没仇,咋爷俩能有什么仇。他说,你们干刑警的,还是外省的,应该也不管计生吧?我说,二胎?他说,罚款四五万,能交得起早交了,爷们,帮个忙吧。

回来后,金乡的同事在讲台上进行调查汇报。今天他们在张刘村走访时,得到一条线索,有村民称,半年前有生人来过村里,男的,估摸四十岁左右,戴墨镜,寸头,开一辆黑色轿车,在村附近晃悠了好几天。有个村民还问过他,是干嘛的,中年人说来收蒜。金乡确实产蒜,但月份不对,男人来村里大概是六月,但蒜要到七八月才能收,等到了月份,男人也没出现,十分反常。邱坤利给提供线索的村民看了李凡江的照片,不是,身材要比李凡江魁梧。其次,男人说话有方言,不是中原官话,不过语调接近,应该是周边地区,但到底是哪儿村民说不准。

会开得很快,事儿进行到这儿,已经不止是我们的案子了,散会后当地警方还要单独拉一场会。我和邱坤利从四年级六班出去,下到二楼,避开人,往连廊走了走。邱坤利点了根烟,问,你咋看的?我说,悬。他说,会不会是王行运找人挖的?我看他一眼,他是杀人犯,又不是憨货,他因为点啥挖他爷爷的坟子?他说,还有一人,李凡江。

我没说话,心里想不明白,李凡江何以至此呢?

下了楼,副局长找我们开了个简单会议,说局里刚打过电话,另一队查到点东西,找着一个知情人,说在杭州见过王行运。副局长下指示,留下俩人交接,其余人马上回去。先紧着要紧事儿来。副局长看我想说话,又多加了一句。散了会就启程,我、邱坤利和副局长坐一辆车,也没往当地公安部门拐,直接上路了。我开车,副局长坐在副驾,跟后座的邱坤利聊案子。

这事儿说起来挺让人哗然,也挺难想通。本身挖坟这事儿就很离奇,埋了十五年的尸骨,警察亲自上手挖,结果发现骷髅被偷了,还是在半年前,甚至不到半年。王行运绝不可能,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做这样一件羞辱他爷爷的事情,要挖也是全都带走。鲁豫两地是有盗墓盗尸者,但这伙犯罪人员主要目的是为钱,不可能去拿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头颅。符合的,只有李凡江,但他的目的是啥呢?报复?刨人祖坟,让人一辈子不安生?

我被邱坤利的笑声惊醒,转头,看见两人对着手机嘻嘻哈哈。副局长注意到我,把手机扭过来,里面是张小女孩的照片,搂着啤酒瓶,撅着嘴哭。副局长说,我闺女,非得喝酒。我看了一眼,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挺可爱。邱坤利说,二胎啊?副局长说,啥话,知法犯法啊?邱坤利说,那孩子要得可真够晚的。副局长说,以前不敢生,不跑一线了才生的。他说完才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对,窘迫地挠了两下脑门。邱坤利打岔,忙呗,怕照顾不来家里,嫂子生气再回娘家,是不?副局长苦涩地笑了笑,没说话。

我踩下刹车,靠近路边停下,困惑地“咝”了两声。副局长红着脸说,前林,不是那意思。我说,不对,哪儿有点不对劲。邱坤利说,啥玩意儿不对劲啊?我看向他,说,我想不通,如果真是李凡江干的,他为啥要这样啊?副局长听到是案子,明显松了口气。邱坤利说,报复呗,找不着人,就找家里人,这种案子咱办多少了?

我说,李凡江这人坏,但有原则,我感觉他办不出来,不是说挖坟,是以这种方式报复。邱坤利叹口气,往后躺,尖酸起来,你感觉,我还感觉我是史今呢,你之前还感觉他被人威胁才抢枪呢。副局长一前一后看着,问,史今是谁?我说,如果李凡江能干出这种事儿,在临泉他完全可以杀了苏鸣敏进行报复。现在偷头,毫无意义。邱坤利说,人都会变。

我没说话,心里想着。他喊了我一声,又寻思啥呢?我说,不是为了报复,李凡江挖王行运的祖坟,偷郝贺全的头骨,是为了引蛇出洞,那是他跟王行运见面的筹码。

三年,人会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吗?邱坤利没再说话。

11月20号一早,我刚回到局里,另一队过来送资料。提供情报的是我们本地一个水电包工头,他在杭州带队给工地干业务,大概是10月上旬,哪天他不确定,他在一个工地里发现有个工人与“眼镜”很相似。李业顺案时,这老板看了挺多新闻和碟片,平常也喜欢看各类案子,属于“探案爱好者”,这是他自己的解释。

05年,一家媒体从高韦拿到授权,将李业顺案及李凡江案合起来做了个纪录片,节目里展示了卢教授为王行运作的两张画像。这老板恰好有这套碟片,对画像印象还很深,因此见到长得像的人都会多留意几眼。资料后面还附了张照片,偷拍,只有半张脸,像素还有些差,但毫无疑问,就是王行运,尤其眼睛,真他妈漂亮。笔录上有同事问他,一个多月前拍的,为啥这时才想起来报警。老板的理由无可反驳:忙,忙忘了。

下午,我跟邱坤利分头行动,他拉了场会,选了几个脑子活络的人出来,我拿着副局长签字的申请表到市局要经费。21日一早,我们五个人,两辆车,一点不耽搁,马上往杭州赶。到地儿是21日晚上,邱坤利带一个人去当地部门报告,其余人跟着我,直接往工地赶。

水电老板反映的工地在江干,工地在建的是商业用楼,已经封顶,到了收尾阶段,目前仍在工作的施工团队有五个,但还没等查就碰到瓶颈,五个团队,均是层层外包形式的——房地产商找建筑公司,建筑公司将项目外包,项目部又找包工头,甚至再往下还有中介关系。

其次,因工期到收尾阶段,部分施工团队还没有人员记录,为兼职性质,结算工资的方式也非等待项目结束,而是周结,甚至日结。五个施工团队,人数达300人,连一张完整的纸面记录都没有。我带人问了几名领队,又等了人事将近两个小时把工人名单拿出来,当天晚上,直到凌晨三点,毫无收获。

第二天,邱坤利去查看路面监控,我继续到工地打探消息。下午,另一队扫楼问话时找到一名工友,表示认识王行运,俩人之前负责墙面操作,王行运告诉他自己叫王捷。工友说,王行运是今年五月份来的,十月中下旬走的。

我问他,去哪儿?离开杭州还是换地方。工友说不知道。我找到负责这个队伍的领队,问人,领队愣了半天,翻了一遍之前的工资单才想起有这个人,“不爱说话,活干得挺糙,但肯卖力气”。我问,咋进来的?领队说,劳务市场招的啊。我问,哪家店?他说,就路边,一挥手,上车,走吧。

我们又找其他工友问,工地人员流动性强,一个月,短期工,新来的工人都有一半多。问话,近百分之九十的工人不认识,好不容易碰见一个见过的,也是一样的回复,说话少,手艺不行,但劲儿大。

晚上,我和邱坤利在招待所会合,看脸上表情就能看出来,也没啥进展,一坐下就不停揉眼睛。他说,真难啊,那周边就一个十字路口有监控,还有盲区,从地下通道就能绕过去。我说,我也差不多。我跟他说了我的调查情况。他问,手机号、QQ号啥的工友有不?我说,问了,没有。他问,跟谁熟悉呢?有没有谁来找过他?我说,没有。他没说话,坐下,想了想问,他在工地宿舍住还是在外面住?我睁了下眼,猛地站起来,说,我操!他说,没问?我说,问了,在工地宿舍住的。他看我一眼,问出我想问的问题,那孩子在哪呢?

12月4日,在杭州调查接近一星期后,副局长终于扛不住了,他给邱坤利打来电话,问还能不能有进展,悬,就全部人都回来,有线索,就留下俩人跟着,五个人,不能全耗在杭州。

这几天,我们一直在围绕工地对王行运进行外围调查。出工地直行四百米的一家小卖铺他是常客,每天早上买一包红双喜香烟,晚上一瓶啤酒。西行一点三公里是个公园,圆形,中间穿插一条河。

公园里有个大爷认识他,俩人都喜欢听戏,大爷挺欣赏他,有品位,听的都是名家名曲,还能唱两句。根据我们目前掌握到的信息,王行运在杭州最后的行踪是10月17日,那天下午,他来公园里找大爷,说自己要走了,但没提去哪儿,他给大爷留了张戏碟,唐喜成版本的《血溅乌纱》。

这就是将近一个星期我们所有的成果,人没有找到,疑问反而多了,王行运要去哪儿?王春朝在什么地方?王行运是如何离开杭州的?几个问题要弄清都得付出很多资源和时间,所以目前来看,确实悬。

邱坤利跟我商量了一下,决定留下一人或俩人跟杭州警方交接,其余人打道回府,再做打算。我没异议,过去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被李凡江和王行运溜着转,一直扑空,一直发现没有用的旧消息。

7号中午,我们跟杭州协调完毕后吃散伙饭,邱坤利留下了俩人,一大一小,大的是从城南刑警中队调任过来的,小的去年才刚毕业,这俩搭配,有点像我和邱坤利。话我也是按过去说的,一个油,一个脑子活,配合好了能出效果。说起来挺感慨,没过几年,我也是老刑警了。

吃饭也是聊案子,对头绪,菜还没上来。我们把这几天的调查结果重新梳理了一遍,也为检查老幺——老幺念他写的笔记,我们几个听,看有没有出错或遗漏的。

过去我也经历过。2000年,金保财强奸案,城南中队全体人员分工协作,只用了三天就破了。后来队里组织聚餐,按惯例,中队长让我来总结,当时案子已经破了,谁也没心思听,喝酒的喝酒,睡着的睡着,只有马队听着。那天挺吵,但又很静,我跟他有着一个圆桌的距离,人们喊着,他却能听见我说什么,然后用点头来回应我的声音。老幺念着念着,我突然就落下泪来。

邱坤利抽了两口烟,看是肚子里有不少话。马队去世后,这几年查案的艰辛,他最清楚,许是要安慰我。我瞪了他一眼,不想在后辈面前丢人。他把话给咽回去了。

老幺说,王行运于2007年5月3日进入“舜和”工作,任施工一组墙面……我暗笑了一声,夹了口菜,就这一瞬间,心里忽然一颤。我摔下筷子,抢走老幺的笔记本,上面清楚写着,“2007年5月3日。”邱坤利说,又咋了你?我说,5月3号,半年前。几人呆滞地看着我。

我说,郝贺全的坟子被刨也是半年前左右,会这么巧吗?李凡江刨坟子,是为了找王行运,或者已经找到了王行运,但碍于条件,没办法动手……这两个时间点如此吻合,李凡江挖坟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知道王行运的行踪了?我把本子扔给老幺,穿上衣服,往外走,在店门口站着。

邱坤利跟出来,点了根烟,问,你咋想的现在?我说,现在就一个问题,王行运的走,跟李凡江有没有关系。他抽了两口烟,看是肚子里有不少话。我说,又他妈晚一步,他们又把我们落在后面了。

04

回到牡丹后,邱坤利重新调整了人员分布,唤回到天津、杭州出差的同事,留下几名对案子熟悉的老刑警,其余人暂时归队,进行正常工作。之后他忙着到各部门介绍侦查经过和结果,市里对这次“声势浩大”的侦查很不满意,雷声大,雨点小,涉及两省两县,将近五十人警力、一个月时间,却除了问题什么也没有。

当天晚上,我跟邱坤利找到副局长,把想法和计划报告了一遍。在金乡收蒜的墨镜男极有可能是李凡江的眼线,能在金乡找到他,不管李凡江有何计划,都还未实施,甚至还有可能确认李凡江的踪迹。协调难度不大,副局长当晚上报,第二天金乡方面就同意了。12月19日,由邱坤利带队,县公安局派出一支小队到金乡支援,我和技术组留在牡丹,复查金乡送来的监控视频。四天后,12月22日,杭州忽然传来一条消息——找着李凡江的踪迹了。

这段时间,杭州警方一直留意着王行运和李凡江,他们有两张照片,外出走访时会顺便拿出来给受访人看一下。21日,杭州警方在摸排一处建筑工地时,找着一个知情人,说李凡江曾在他所在的工地里待过,俩人还是上下铺关系。最关键的是,李凡江是11月21日晚上离开的。而那天晚上,我们刚刚抵达杭州。

接到消息后,我没等批准,带着一个同事,换着班开,又连夜往杭州赶。工地在上城,距离发现王行运的工地不过十公里,甚至连路都是顺的,一条大道走到底。我在工地宿舍见到知情人,姓庄,辽宁铁岭的,在工地干泥水匠。我把李凡江的照片拿给他看,他说是,瘦点,黑点,走路磕碜点,但指定是一个人。

我问他,他啥时候来的?他说,9月10月的吧。又说,昨天我都说了,唠半宿,这咋还问啊,耽误活。我从兜里掏出钱夹,钱全拿出来,放在床上,说,我是山东来的,有些问题当地可能没问到,耽误多少我赔你,帮个忙。

他看了眼钱夹,又看眼我,问,李哥他咋了?我说,他是逃犯。又问,你知道他姓李?他点头,知道,但叫啥他没说,就说姓李,他儿子叫……我也忘了,想不起来。我点点头,问,他来干嘛?他说,就找儿子啊。马上又说,他说的,说他儿子跟家里人生气,跑了。我听出他话里的意见,问,不对劲?他说,是有点。 他说他儿子喜欢听戏,二十出头年轻人,谁喜欢听戏啊?

我点了下头,没说话。 他说,他人挺好的,挺讲究,他之前就搁我上铺住,吃啥喝啥都得给我弄一份。 我说,住了俩月? 他说,俩月不到吧。 我说,他怎么找人的? 他说,就转工地,他说他打听的他儿子在杭州干工地呢,一个来月,都是各处转。 我说,也不上班? 他说,不上,这上铺都是我借给他睡的。 我点点头,又问,11月21号走的? 他说,对,那天开封顶庆祝会,开完他就走了,我送他去的车站,火车。

我示意一旁的同事记上,又问,因为啥走? 他说,说是家里有事儿,得回去一趟。 我说,他说家是山东的? 他说,昂,对。 我问,人呢,人没找着? 他顿了一下,表情有些僵,摇头说,没找着。 我说,老哥,他是逃犯,你帮他隐瞒,对你没好处。 他说,真没找着,反正在工地这些日子,肯定没找着。 又补充一句,说假话儿子的。

我说,你咋知道的? 他跟你说的? 他瞄了我一眼,叹口气说,警官,我不知道咋跟你说,但你得信我,他肯定没找着。 我看他几秒,点点头,继续问,你有他联系方式没有? 他摇了下头,想说话,又忽然一愣,随后从床上拿起手机,在通话记录里翻出一个未接来电,指着说,这个是他手机号,之前给我留的。 我拿过来,看了一下,11月21号下午五点四十二分拨打的。 我让同事记下来,又留了他一个联系方式,没再停留,出门走了。

刚出宿舍没多远,他又喊着追出来,拦住我说,李业顺,李哥说他儿子叫李业顺。

回到招待所,同事去当地部门办理交接,我给邱坤利通了个电话,他们今天一早就被领导从金乡叫回来了,金乡不大,但荒地和城中村太多,如果想整遍摸排,凭我们的人手,一年半载也查不完。

另一方面,连着翻城里几块区域没啥用,还容易制造紧张。找不着人,头绪没了,之前的推测破坏得稀碎。其实我一直都在说,一个对目的无比清晰的人,不会去做任何弯弯绕绕的事情,他停不下来,因此没有闲心,他就只能一直走着,找着,只有这样才能让煎熬的心好受一些,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认为的,或者说,某些时候,某些情况,我和李凡江很像。

但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每一次我都差一点,03年在河南,06年在安徽,现在是浙江,每次我都与李凡江失之交臂,甚至这次就在同一天。马上就要五年了,这案子就像水里的蛇一样,漏出一点头,马上又潜进去,跑得无影无踪,然后在另一个地方出现。

我把庄师傅提供的手机号传给邱坤利,让技术组追查,他们那边线索几乎全断了,金乡墨镜男没找到、天津姓文的人我们筛查了四五遍,应访则访,能访则访,全没有。目前最可悲的是,连郝贺全尸骨被盗案我们都无法锁定嫌疑人。不过杭州这边总得来说算个突破口,有联系方式,同事也已经去确认车站监控,最好的情况是能够确认行动轨迹,哪怕存在一个月的时间差,这都是最好的情况。

2007年11月21日,晚上九点二十分,李凡江进站,二十二点五十四分,进入T32次列车。此列车为特快,始发杭州,终点北京,停站次数较少,中间仅有五站。杭州警方帮我们与铁路部门协调,嘉兴、徐州、德州等地积极回应,帮忙搜寻。

很快传来消息,2007年11月22日,凌晨六点五十分,李凡江于德州出站,步行离开监控范围。德州警方很尽责,帮我们继续查看车站、汽车站、出租车接客点以及闹市区监控,并走访出租车司机及客运司机。又传来消息,2007年11月23日凌晨六点过,李凡江在德州市下辖的庆云县205国道上,拦了辆开向河北沧州的客车,但中途就在盐山县下车了,此后的行踪无法确定。

这时我已在杭州待了两天,每天每夜翻看各工地出入口、食堂、附近商铺监控视频,试图查清李凡江的行动轨迹,从而从中找到其他线索。但没有什么。他和王行运的反侦察经验都很丰富,少得可怜的出镜和他人印象中,也是相同的表现,找和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手机号码也传来消息,不实名,还是“鬼卡”,找不着注册地, 05年广东警方就查办过一批“鬼卡”,案例我还学习过,境外流通的,有组织,主要服务于诈骗公司,厉害点的连运营IP地址都有设置。没想到连李凡江都能用上。

号码上第一通电话是07年的11月20日,往外拨通的,三分多钟,对方号码查了,空号,也是“鬼卡”。11月21日,打给庄师傅,未接。最后一通是11月23号,一个座机号,同事打过去,是黄骅市的出租车公司,李凡江要了一辆车,到后多给了三百块钱,没打卡,还让司机把定位关了。我说,去的天津?邱坤利说,对,奥运会,天津进入得检查,李凡江在天津边上下的。

12月26号,我一宿没睡,刚跟杭州对接完,正要回牡丹,邱坤利电话打过来,很兴奋,说陈世杰自首了。我傻在当场,心里重复了好几遍才问,自首?他说,对,现在就在天津呢,自首。我懵了半天,跟着同事上车,邱坤利催了两声,我问,他为啥要自首?邱坤利“啊”了一声,这说的是啥话?我说,他怎么说的?我听到关车门的声音,邱坤利说,李凡江找着他了,让他拿钱,不拿就把他家里人弄死,他就偷跑出来了。

我说,拿钱?他说,对,别的我也不清楚,我正领人过去呢,你要来,让队里给你写个证明报告,让老幺一块给你拿过去。我说,啥叫偷跑出来的?李凡江现在在天津呢?他说,我也不知道,我给天津打招呼了,他们正找人呢。车上了转盘高速,我拍了同事一下,让他踩油门。

邱坤利说,陈世杰是给高韦那边打的电话。我说,李凡江跟他要什么钱啊?他说,我也不知道,都不知道,电话刚打还没半小时呢。我想了想说,邱哥,这事儿不太对。他“啧”一声,还没怎么着呢就不对了,我过去再说,有啥情况给你打电话。

挂了电话,我皱着眉头沉思。事儿有些古怪。李凡江找这俩人找了五年,就像吕教授说,宁愿抢警察的枪,宁愿害死一名警察都不回头,一身都是恨意,这时找到人了,为什么会要钱呢?还有,假使陈世杰真被威胁,他跑出来,能打110,能去当地派出所或公安局报案,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打给高韦呢?

不对,事儿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这样李凡江前五年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他可以杀了陈世杰,可以放了陈世杰,他不可能要钱,那是侮辱李业顺,侮辱他的儿子。

车开了六七个小时,经南京、到蚌埠、过宿州,路上我没说过话,一直盯着手机。一旁的同事注意到我,问,咋了,赵队?我叹口气,揉了揉眼睛说,陈世杰自首了。他马上精神起来,我操!是吗!又说,李凡江也有消息了?我点点头,又说,应该是,不好说。他瞄我一眼,说,那你咋这反应呢?我说,我觉得事儿不对。他看我一眼,问,哪儿不对啊?我没回话。

他又说,是不是坟子的事儿?赵队,我觉得你不用愁,挖坟的肯定是李凡江。我看着他。他说,我之前在学校看了不少案例,最近也看了不少相似的案子,你知道复仇啊,或者说报复,如果这个过程是长时间的,或者对报复对象难以实施,那犯罪人就会选择从被害人的身边下手,有可能是妻儿老小,有可能是资产……他信誓旦旦地说,无一例外,真的,都是这样的,这叫情感投射。我看着他,眼睛却不知不觉有些湿。我说,查案子,有规律性,没有确定性,任何案件都有它自身的逻辑,你能从过往的案子里找出相似,或者关键,但不能是答案。因为是人做的,人的一个细微的不同就会影响整个案子……

他被我吓了一跳,小心地说,赵队,你咋了?我笑了一声,没事儿,没事儿。他说,但是王行运他家很复杂,从你的视角看,“西北海子”那堆骨头是郝华明,已经死了。王行运从小离开家,咱也没查到谁跟他有仇,除了李凡江,没别人了。再者这样的人,也没什么朋友,都是利益趋同,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真有什么能帮他的人,除非是对方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我点头,忽然一股寒意从后背往上爬,漫到头顶,我下意识抓了下裤子,掏出手机,给老牛打去电话,不接,关机。

我紧张地问,老牛原名叫什么来着?同事说,牛富强,85年进的卫生站,改制前一直在,02年到孙六村守卫生室。我问,家庭情况呢?他说,一个闺女,配偶去世了。我问,他闺女有几个孩子?他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感到心慌,越来越慌,背上爆出一片冷汗。我给金乡的民警打,说话已经开始抖了,我说,孙六村卫生室,麻烦您帮我确认一下,牛富强在不在。我冒汗,冷汗,静置几秒就冰得全身痛。

电话回拨过来,民警说,老牛前天请假了,病了。我说,我这有他的地址,麻烦您走一趟,看看人在不在,我着急。我掏出笔记本,给他念,念不完整,念一个字断一个字,每个字都咬着牙才能念出来。同事说,咋了赵队?我说,坟子不是李凡江挖的,是老牛挖的。他说,啥?我说,是他出的死亡报告,如果他作假了,他就得挖,他有最大的犯罪动机。我懊恼地捂着头,咱把事儿想复杂了,我不该找他,他是因为我才挖的。

二十分钟后,金乡的民警打来电话,他说,查了,没人,是租的房子。我一阵晕眩,继续问,牛富强资料您有吗?他说,有,稍等啊。我说,牛富强有一个女儿,她女儿有几个孩子?两三分钟后,民警说,一个,也是闺女,二十一岁,未婚。我说,有没有可能存在二胎的情况?五六岁左右,是个男孩。他说,这得查查,应该不能,牛富强他闺女在医院里上班,都四十三四岁了,按理说应该不能。

电话挂了,我深吸了口气,歪在座椅上。同事问,啥情况?我用手撑着头说,李凡江没在天津,应该在金乡,或者就在牡丹。他“啊”出声,车子诧异地晃了一下,问,为啥啊?我捂着脸,痛苦地说,墨镜男是李凡江派来的,但不是报复,是盯梢。他张着嘴,惊诧地看着我。我说,跟着老牛的孩子,应该是王春朝,是王行运的儿子。

李凡江是故意让陈世杰给高韦打的电话自首,目的是吸引我们警方,或者说,是吸引我过去。如果他要引出王行运,他会用同样的方式,绑架他的孩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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