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赋闲在家的卢见曾收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里边只有一包茶叶和一包盐,卢见曾见状颇为纳闷:
茶叶、盐……茶盐……查盐!
这一想,他不禁冷汗直冒。
是的!卢见曾此前曾两次出任两淮盐运使,负责征收税厘,疏销积盐,管理水利。在大清国中,卢大人这活是妥妥的“肥缺”。因此,以前在这个位置上出事的官员也不少。明白个中含义的卢大人赶紧把家中财产进行了转移。
事情果如卢见曾所料,不日,朝廷便派钦差大臣火速前来抄家。
令所有人倍感意外的是,两任盐运使的卢大人家中竟无余财,清廉之象可见一斑。
好在对此事颇为关注的乾隆皇帝智商还在线,下令秘密彻查此事,最终经过严密调查,两淮盐引案真相水落石出。
原来,在乾隆身边潜伏着一个“告密者”,此人与卢见曾是联姻关系。因担心卢家出事可能连累自己,遂偷偷用哑谜的方式告知卢见曾,让对方早做准备。
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
纪晓岚。
1
两淮盐引案东窗事发后,相关人等下狱从重论罪。纪晓岚作为泄密人,也遭到了严厉处罚。不过,与其他案犯不同,在这起案件中,居然无一名朝廷大臣为纪晓岚求情。
考虑到其仅仅参与告密,而未涉贪污,乾隆皇帝最终决定将纪晓岚流放新疆,以儆效尤。
关于纪晓岚以一包茶和一包盐告密的情节,出自野史记载。在这段野史中,写作的人还推断出纪晓岚不得朝廷大臣同情,与其长相有关。
纪昀,字晓岚,以字闻名于世。与如今通过影视剧演绎的纪晓岚形象反差较大的是,在当年一些野史记载中,纪晓岚的样貌跟“帅”这个字毫不沾边。甚至,他还被列为“丑”的典型。
据民国史学家邓之诚描述,“文达(纪晓岚)貌寝短视,且江北人,故不为帝所喜”。所谓“貌寝”即状貌丑陋短小,“短视”就是高度近视,合着纪晓岚就是一个丑男。
▲纪晓岚(1724-1805)
另外,纪晓岚可能有些口吃,因为他的朋友曾打趣他说:“口吃善著书。”
不过,从纪晓岚的仕途升迁以及乾隆皇帝对其喜爱的程度来看,纪晓岚虽然貌丑,但绝对不至于丑到不能见人。而且,即便他有口吃,也是极度轻微。要知道,明朝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徐祯卿,26岁中进士后却因貌丑不得入翰林院,那才叫真的丑。
导致朝中无人替其求情的尴尬,或许跟他性喜诙谐,朝中官员多遭过他的侮弄有关。说白了,可能是他的同事关系处理得一般。
颜值一般的纪晓岚却从小表现出一副神童的模样。他出生在直隶河间府献县(今河北沧州市献县)一个书香门第,自5岁开始,便在父亲的安排下,拜当地名人及孺爱先生为师,接受启蒙教育。
及孺爱看他年纪太小,便每日从《三字经》中抽取一小段文字教他。谁知他竟过目不忘,不出半个月,已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
纪晓岚与其同父异母的哥哥纪晴湖感情很好。据说,某日,纪晓岚下了学回家吃过午饭后,却仍未见兄长回来,一问才知纪晴湖还在学塾中留堂。因为对子没对上,老师不让他回家吃饭。
纪晓岚一听,这还不简单吗?赶忙冲过去问对联的内容。只听先生给出上联:“苇子编席席盖苇。”好家伙!这条上联虽字数不多,却首尾两字相同,中间两字又相同,意思通畅合理,搭配工整。
这下估计纪晓岚也得留下来陪哥哥受罚了。
可纪晓岚聪明就在于,他善于观察周围环境,且将环境反应与脑海中的艺术创作相结合。沉吟片刻后,他瞧见了门外一老汉挥鞭催赶牛车经过,当即答出下联:“牛皮拧鞭鞭打牛。”与上联一样,意思通畅合理,对仗工整。先生听后,连声称好。
也正因如此,刚入学不久的纪晓岚便由家人陪同,早早地到县学参加考试,提前接受科举的“毒打”。
在清代,童试包括县试、府试及院试三个阶段,考过之后即成秀才,相当于进入士大夫阶层,可免除徭役,享有见县官不跪的特权,还能到官办的学府中接受进阶教育,准备之后的科举考试。
纪晓岚凭借聪明才智,以优异成绩通过了童子试第一阶段。当时他仅虚龄7岁,在当地被称为“神童”。
此后,纪晓岚渐渐变得极有个性,目空一切。凭着自己对对联的特殊兴趣及敏感程度,他在接下来的考试中,常常怼天怼地怼考官。
据说,在县试之后,他很快进入了下一轮比拼。当时,主管府试的主考官是个登科才三年的举人老爷。眼见前来考试的纪晓岚是个半大的小孩,举人老爷有意试试他的才学,便出了一道对联:“十岁顽童,岂有登科大志。”
结果,纪晓岚上来开口便怼:“三年经历,料无报国雄心。”其毒舌可见一斑。
2
当科举制发展到清朝之后,考试程式已经十分完善。对于帝国学子而言,这就相当于如今“金字塔”式的阶层攀登。
在这条路上,有的人一辈子都爬不上去。比如著名小说家蒲松龄,应试大半生,老来也不过混得个加恩拔贡的名额。
怼天怼地怼考官的纪晓岚,并没有因为他的才华而得到赏识。反之,在之后的数次科考中,他常常因为太能嘚瑟,加上没给考官好脸色看,而“试试不顺”。
直到乾隆十二年(1747年),以“神童”闻名的纪晓岚才在24岁这一年,一举在乡试中取得头名,高中解元。
当然,这个年纪今天看来不过大学刚毕业,在当时竞争程度比今天高考还激烈的科举考试中,24岁能考上举人,且获得头名,不是天才,估计也做不到。故而,一高兴,纪晓岚的“尾巴”又翘了起来。
第二年,信心满满的纪晓岚踏上了他视如探囊取物的科考最后旅途。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位去年刚考中举人的解元公,因太过自负,失去考试资格,回家待考。
就在这次会试后不久,纪晓岚的母亲去世了。
会试大比,三年一次;替母丁忧,守孝三年。直到乾隆十九年(1754年),而立之年的纪晓岚总算如愿所偿,通过会试后,在殿试中考中二甲第四名,授翰林院庶吉士,正式进入仕途。
说来也巧,在乾隆十九年的这科会试中,除了纪晓岚外,钱大昕、王昶、朱筠等一批乾嘉时期的著名学者也位列其中。纪晓岚这二甲第四名的成绩,也足以乐呵乐呵了。
▲纪晓岚的同科好友朱筠(1729-1781)
翰林院庶吉士虽说是清朝中央的入门级官员,但时常在皇帝身边舞文弄墨,想要获得个恩赏,外放为官,机会也很大。
不过,宦海沉浮自有规律。碰上个喜欢帅哥的乾隆爷,纪晓岚想出名估计也没啥子好机会。
自命天才的纪晓岚却有办法,进入翰林院后,他搞了一波“大动作”。据《纪文达公遗集》记载,纪晓岚“入翰苑,当时即有昌黎北斗、永叔洪河之目。厥后高文典册,多为人提刀,然随手散失并不存稿,总谓尽系古人糟粕,将来何必灾梨祸枣为”。就是说,纪晓岚进入翰林院时即被同僚视为韩愈、欧阳修这类人物,但他对自己的著述并不在意,虽然替很多名人代笔,然而都不留底稿。
如此一来,纪晓岚的大名传开了。由于没有保存底稿,可想而知,乾隆皇帝的胃口被吊得有多高。
终于,纪晓岚等待的机会到了。
就在纪晓岚考中进士的同一年,新疆准噶尔部发生内乱。从清朝康熙年间开始,居住在新疆地区的准噶尔部就时不时触发些大的动荡,历经三代皇帝都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趁这次准噶尔内乱之机,乾隆二十年(1755年),乾隆皇帝亲发大军剿灭叛乱,大获全胜。
▲清军平定伊犁受降图局部
高兴之余,乾隆给纪晓岚布置了个任务,回翰林院写一篇《平定准噶尔赋》,以歌咏此战,功载史册。
纪晓岚当场便作出了洋洋洒洒三千字的大赋,其中不乏“四极四合,大定永清”这样的语句,将乾隆的光辉形象推上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好大喜功的乾隆爷,听得直叫好。
从此,纪晓岚成了乾隆极度认可的“御用文人”。
3
在影视剧中,被乾隆赏识后,牛掰格拉斯的纪晓岚常常与皇帝、和珅称兄道弟,一起到民间惩恶扬善,匡扶社稷。但这都是编剧瞎编的。
那么,乾隆看到纪晓岚的文学才能后,让他干嘛去了?
修书!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乾隆巡幸热河行宫(今避暑山庄)时,特地带上了纪晓岚,让他跟着吏部尚书汪由敦一块编撰《热河志》,记载当地的天文、地理、历史等内容。
从这时开始,到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长达30多年的时间里,纪晓岚只有写书的时间,并无从政的机会。除了《热河志》外,大清国百科全书《四库全书》,以及《契丹国志》《八旗通志》等编撰工作也由他来参与负责。
但在纪晓岚的心里,一直都有一种忧国的情怀。只能用文字和笔墨,以另一种方式去针砭。
最直接的例子,便是发生于乾隆八十大寿之际(1790年)的“尹壮图事件”。当时,和珅首创“议罪银”制度,即官员可根据所缴纳银两获得减刑的机会。尹壮图上书直言,指其不妥,称大清国只是表面上的繁荣,内里潜藏着诸多危机,稍有不慎,即一触就发。
这些话对自诩十全老人的乾隆而言,简直是打脸。
为了挽回皇帝的尊严,所有维护皇权的大臣配合乾隆演了一出好戏,告诉不懂事的尹壮图,什么叫大清力量,什么叫乾隆盛世。再顺理成章找个理由贬了尹壮图。
作为皇帝身边的近臣,纪晓岚看完了整个演绎过程。于心不忍的他,上书替尹壮图求了情。
结果,却得到乾隆一句话:“朕以你文学优长,故使领四库全书,实不过以倡优蓄之,尔何妄谈国事!”
可笑不,纪晓岚原以为替乾隆编了这么多书,皇帝不念其有功劳,也会看在苦劳的份上,宽宥则个。谁曾想,乾隆内心竟当纪晓岚是下九流的玩意。虽然这话,乾隆在气头上,换谁去都会挨骂,但骂得这么难听,也是只有纪晓岚“独享殊荣”了。
在编书的岁月中,纪晓岚用闲暇时间创作了《阅微草堂笔记》。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本书相当于一本现实主义的志怪小说。
《阅微草堂笔记》实际上是纪晓岚观察帝国官场生态的样本。比如书中写了一个“四救四不救”的讼师,平生只接四种稳赢的官司,即“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旧不救新”,至于“死者衔冤与否”“官之枉断与否”这些涉及正义的问题,不是他所在乎的。
很明显,纪晓岚写这些人物,说明他对现实生活中昏官庸吏滥用私权,深恶痛绝。可身在体制内,自己就是朝廷命官,且只有修书的命,没有从政的机会,想改变,也改不了。
于是,在书中,他又借姚安公、鬼神等视角,对那群鱼肉百姓、巧取豪夺的官员进行了思想上的讽刺,以抒发其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
有学者统计,终乾隆一朝,清政府兴起的文字狱达130多起,其中有47起的主犯被处以死刑,受株连者甚广。纪晓岚虽然借鬼怪批判现实,但在当时来说,还是颇有风险的。难怪鲁迅说,纪晓岚“生在乾隆间法纪最严的时代,竟敢借文章以攻击社会上不通的礼法,荒谬的习俗,以当时的眼光看去,真算得很有魄力的一个人”。
4
不过,这么“有魄力的一个人”,也会被亲情蒙蔽了双眼,被人当枪使。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夏天,正当纪晓岚在修书大业上有所成就之时,两淮盐引案爆发。这起案件的影响力不亚于后来的甘肃冒赈案。其牵连之广,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普通官员,所有案犯加一起超过100人。
当时有个新上任的两淮巡盐道御史叫尤拔世。他十分清楚盐商的积弊,于是想利用商人向朝廷购买合法运销盐凭证——盐引的空当,向商人们勒索钱财。结果,江南的盐商都不吃他这一套。恼羞成怒的他,遂向乾隆奏报说两淮盐务以前存在官商勾结。盐引案追查拉开序幕。
纪晓岚有四子三女。受家风影响,儿子们都早早参加科举,进入仕途。而女儿们,也都分别嫁入了当时的书香官宦之家。其中,长女就嫁给了卢见曾的孙子卢荫文。
彼时,已升任翰林院侍读学士的纪晓岚日常工作除了修书外,还“常直内廷,微闻其说”。换句话说,就是可以随时跟在乾隆身后,聆听乾隆爷的教诲,同时发表相关的意见,供乾隆爷参考。
按野史记载,这就相当于给纪晓岚告密创造了条件。
问题是,乾隆是个公私相对分明的人,像这种涉及面这么广的案件,他一般都只会与身边的军机大臣、大学士等重臣商量。纪晓岚此时不过区区四品官,乾隆多半不会搭理他。那么,纪晓岚最后是怎样完成告密工作的?
一个最大的可能,消息是纪晓岚的同科进士王昶提供的。
▲清代学者王昶(1725-1806)
原因很简单,因为王昶就是东窗事发前的最后一任两淮盐运使。按尤拔世这个告法,乾隆皇帝肯定会把之前那几任盐运使翻出来,洗一洗,拾掇拾掇。照此下去,不管最终哪一任盐运使出事,王昶都得落得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所以,尤拔世这么一弄,前面几任盐运使反倒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于是,这个消息就泄露给了纪晓岚。纪晓岚随后偷偷向卢见曾通风报信。如此,这出“无间道”大戏成功上映。
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东窗事发后,所有人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乾隆爷下旨:“纪昀瞻顾亲情,擅行通信,情罪亦重,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
对于这通判决,纪晓岚倒也不觉得冤。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他说:“事皆前定,岂不信然。”似乎对于自己发配新疆,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作为一名从中举之后就一直在北京工作的天子近臣、翰林学者来说,流放新疆就是跌到了谷底。
流放期间,纪晓岚的人生观、世界观都发生了重大转变。好在他还是个很豁达的人,既然归期无望,不如好好在此过好每一天,把新疆当作自己的家。
在新疆的两年多时间里,纪晓岚的足迹踏遍了乌鲁木齐、昌吉等当年清军开垦新疆的据点,也将新疆当地的风土人情全印在了脑子里。在他后来回京后所作的《乌鲁木齐杂诗》中,人们能够看到一个既有天灾人祸,也有歌舞升平的的新疆。
一段人生苦旅,就此过去了吗?
5
命运终究没有轻易放过他。
在纪晓岚流放新疆期间,他的一对儿女去世了。怎么死的?说来也巧,大儿子纪汝佶沉迷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竟沈沈不返,以迄于亡”,看书看死的,而小女儿也不幸病死。
孩子们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再加上皇帝的不信任,纪晓岚像是变了一个人。
于是,在《啸亭杂录》等清代笔记中,纪晓岚的形象变成了“八十犹好色不衰,日食肉数十斤,终日不啖一谷”的怪胎。
“日食肉数十斤”,光看数字很夸张。但乾隆朝编撰的《国朝宫史》记载,“皇后每天可消耗盘肉16斤、汤肉10斤、猪肉10斤、羊2只、鸡5只”,要按照这个量,皇后非得吃撑死不可。所以,这个量实际上是包括了皇后宫中一切人等的食量。换而言之,清朝宗室爱新觉罗·昭梿所著的《啸亭杂录》,很有可能也用了这种计量方式。
关于纪晓岚好色的记载,倒真的很夸张。清代笔记《栖霞阁野乘》记载,纪晓岚“一日不御女,则肤欲裂,筋欲抽”,编辑《四库全书》期间,轮到他值宿内廷,数日无法近女色,变得“两睛暴赤,颧红如火”。乾隆看到后以为他得了什么病,纪晓岚也不害臊,如实相告。乾隆听后,直接赏了他两个宫女,助他泻火。
另一部笔记也记载,纪晓岚“日御数女,五鼓如朝一次,归寓一次,午间一次,薄暮一次,临卧一次”。数下来,一天五次郎。
也许纪晓岚好色和好吃肉是真的,但如野史笔记所列的数据,则可能是添油加醋。因为他好写志怪小说,野史便传说他是野怪转世,以肉当饭,好色宣淫。这或许是当时对于志怪小说作者的一种偏见。
纪晓岚的烟瘾很大,人送外号“纪大烟锅”。根据清代文人所述,自清朝立国以来,“烟量之宏,烟具之大,以纪河间(纪晓岚)为第一”。他的烟斗确实很大,一次能装三四两烟叶,装一次就能支持他从自家遛弯抽到圆明园。
靠着抽烟、吃肉、睡女人的生活,纪晓岚愣是将后半生活出了精彩,也活得足够长寿。嘉庆十年(1805年),在乾隆驾崩六年后,82岁的纪晓岚才驾鹤西去。
纪晓岚去世后,嘉庆皇帝以其“敏而好学为文,授之以政无不达”之功,赐谥“文达”,亲作祭文,以视恩宠。
但死后的尊荣,对于纪晓岚已无意义。早在其去世前10多年,他就给自己写好了挽联:
浮沉宦海如鸥鸟,
生死书丛似蠹鱼。
虽然做官做到了左都御史、礼部尚书、兵部尚书等职位,临死前半个多月还获封协办大学士,但他对自己有着无比清晰的认识:做官并非个人的强项,做学问才是最好的归宿。
认识自己,是最难的哲学命题之一。在经历思想表达的痛苦之后,一个乾隆时代的大才子,总算活出了一副通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