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宇辉的鸡汤，打不过李娟的手术刀
这几天断断续续终于把董宇辉与李娟的对谈看完了。
先说结论。我倾向于认为董宇辉无恶意，李娟没生气，但这并不代表这场访谈不尴尬。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把两个三观不合的好人放在一
个屋檐下生活，他们自己硌得慌，旁人看着也脚趾抠地。
如果看过李娟之前的访谈，尤其凤凰网那次，就会明白在与董宇辉的对谈中，李娟数次想结束谈话，并不是基于她的社恐人格，就单纯是觉得聊不下去了。
为什么聊不下去？因为董宇辉熬的是鸡汤，李娟拿的是手术刀；一个追求浅层次的爽，另一个扒心扒肝想聊深层次的人性。
风头正劲、优越感爆棚的男网红，对阵深居简出、简单生活的女作家，属于强融。
整场访谈，最大的问题是董宇辉没有试图去读懂李娟的表达，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把李娟定义化了。
他多次提醒李娟思虑过重，不愿意坦露真实情感，在表达方面小心翼翼，是社恐人格，导致有些网友觉得董宇辉PUA李娟。
李娟也许社恐，但至少在这场访谈中，她不是因为社恐才沉默，是因为聊不来。
比如她说“我是个作家，我总觉得表达不准确就是天塌了的事”，董宇辉不可思议地笑，说“你这天塌得有点容易啊，表达不准确就天塌吗”。
董宇辉自己先预设了一个立场，就是李娟习惯于自我否定，是讨好人格，所以他会笑李娟天塌得太容易，却忽视了李娟所说的前提是“我是个作家”。
作家表达不准确就是会天塌啊，就像网红带货却不了解产品，也是会天塌的。
我作为写作者，太了解这种感受了。因为对文字与表达的敬畏
，所以特别担心自己随意地说出让人误解的话，这跟性格没关系，是一种职业习惯或者说职业素养。
李娟的学生时代，有一部分时间是在四川渡过的。她说四川方言骂人的话很丰富，可惜她没怎么学到。
董宇辉说你都回避型人格了，都不跟别人交流，你怎么学呢。
李娟只能解释，虽然我是回避型人格，但我在学校很爱说话，甚至因为太爱说话而被老师批评；只是面对陌生人或者不熟悉的人，我可能会矜持一点。
这种不断明示对方性格问题的做法，说好听是缺乏边界感，说难听一点确实像洗脑。
采访到最后，要李娟对读者朋友说几句话。李娟说希望大家活得更加舒展、更加恣意。
董宇辉说你自己做不到，凭什么要别人做到。李娟沉默了一下，回答：“我祝跟我同样性格的人不要自责，不要像我这么别扭，不要内耗，都是正常的。你说得对。”
最后这句“你说得对”，让阿勒泰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讽刺，孜然味的。
新东方的教学，以“有思路、有方法、有捷径”著称，董宇辉从
新东方老师转型成为网络大V，解题思路其实很清晰。就是希望用社恐、回避型人格的大帽子，压出李娟身上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这个思路不能说错，但问题是当李娟露出这一面时，董宇辉的
鸡汤式输出，又接不住李娟的思想。
比如李娟说自己滴酒不沾，同时也很讨厌爱喝酒的人，因为喝酒会导致失控。那些总是随便喝醉的人，是吃准了会有人照顾他们。
李娟用了一个词：厌羡。缺乏安全感是她性格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她既讨厌酒鬼，又羡慕他们不怕给别人添麻烦的精神。
董宇辉听完回应：“娟姨不管今天晚上，你觉得你的行为有多么不堪，这个世界明天仍然会照常进行的，一点都不影响。”
嗯？
还有网上流传最广的那段对话，李娟想要探讨“人终究是要活在关系里，关系既是一种管束，也是一面镜子”，这个深刻的问题，同样被董宇辉的一句“宁要高质量的孤独，不要低质量的陪伴”给消解掉了。
另一段对话，董宇辉问李娟，你觉得自己表达最清楚的一次是什么。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没想到李娟给出一个非常精妙的答案。她说最清楚的一次表达是骂了一句脏话，那种狠狠伤害别人的感觉真的太爽，是人类最本能的快感。
这段话妙到让人拍案叫绝。
任何一个采访者碰到，都能从梦中笑醒，因为它可以深挖的点实在太多了。从人类社会性的伪善，到人性本恶的哲学命题，都能发散性地讨论到。
可惜，董宇辉同样用鸡汤把深刻的问题消解了。他说：“你说的不是快感，而是终于无所顾忌地自我表达了一次。”
李娟只好回答：“可能吧。”
严格来说，我觉得李娟不算真正的回避型人格，她的自卑感其实没那么强，单纯就是不喜欢争执。对所谓的讨好型人格，李娟也有非常自洽的表达。她觉得这是一种利他，“顺着别人的话头说，别人开心了，我也开心了”，有什么不好呢。用时髦一点的话，是情绪价值拉满。
但董宇辉太希望迎合社会主流价值观了，一再劝慰李娟不要自我否定。
当他说“你要是天天和我在一起，我得天天夸你”，李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了一句“我现在已经成熟了，能分辨刻意恭维和真心赞美”。
董宇辉擅长的鸡汤，对李娟无效；李娟的手术刀，剖开生活的谷粒，洞见人性幽微之处，对董宇辉来说又过于高深。
李娟敢于正视自己的问题，并不觉得这些问题是问题，人生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答案；但董宇辉是一个必须找到正确答案的人。他太清楚在互联网表达方面，金句的重要性。
金句式的正确答案，像一个锤子，能在公众心口烙下强烈的人设。
这场采访，李娟觉得不爽，董宇辉可能也受挫，因为他的锤子，锤在了棉花上。
他说李娟书写得幽默，是不是刻意回避了苦难，“因为我也是农村出身，很了解那种生活”。这个问题抛出来，我好担心李娟要帮董宇辉诉苦。
好在李娟的回答是——
你也在农村生活过，应该明白那种日常，还是快乐更多的。因为生活本身永远不是单调的事情，有各种各样的意外，人的本能就是追求快乐，追求愉悦，在生活中遇到痛苦的事情，会想办法去克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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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董宇辉强行插入的“人们来不及悲伤”，再次证明了鸡汤的乏味。
李娟继续说“那些喜欢放大痛苦的人，是把自己拔得太高了，觉得我不应该经历这些，所以一点点痛苦就会被他放大”。
“痛苦是很正常的。生病是痛苦，亲人的离去，还有一些离别，都很正常。你们家一头牛死了，你也会感觉痛苦，生活是由各种各样的痛苦组成的，每个人都要去面对，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现实。”
这段话说得棉里藏针，温柔又犀利。
还有一段是董宇辉说自己现在的状态，身不由己，没得选。
李娟说：“不是你没得选，这样的一个现实，是你在你人生的各种各样的路口，各种各样的选择累积下来的一个结果。它还是你的选择，其实我觉得它仍然是你所期盼的一种东西。”
你瞧，如果问题足够好，李娟其实既不回避也不自卑，可惜这种问题太少了，仅有的几次闪光，还是李娟不按规则出牌的结果。
问题是套路、商业化的，回答是真诚、反商业化的。
导致这场谈话很难聊。
最后董宇辉甚至忍不住说了一番非常冒犯的话：“你不跟别人交流，你又没什么喜欢的食物，就看书，但看完书你的内耗又没有被解决，所以我好奇你的精神乐趣从哪里来？”
李娟轻轻地回了一句：“你给我总结得好绝望呀。”
整场访谈看下来，董宇辉的姿态太高，而李娟又属于扮猪吃老虎。
表面是董宇辉拿捏李娟，不断用她的性格问题说事儿；实际上是李娟四两拨千斤，用真诚打造了一柄青龙偃月刀。
如果李娟是采访者，她能很好地配合董宇辉的鸡汤，因为她的个性中有非常随遇而安的一面，喜欢做旁观者，不喜欢下结论。就像她说自己爱看的直播类型是打铁、流水线、剥鸡蛋壳，修驴蹄，她可高可低，既纯净又复杂。
可惜她是被访者，作为被访者，她被要求去主动表达。
而采访者董宇辉的问题，恰恰在于他有太强的表达欲与控场欲，希望在直播间制造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热闹劲儿，拼命想把李娟往热闹上拉。
董宇辉可能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喜欢看李娟的人，其实喜欢的是她的轻微社恐与娓娓道来，如果非要热闹，一句一爆梗，应该找周鸿祎或者李诞。
互联网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尤其万众瞩目的网络大V们，登顶的速度太快，往往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一呼百应。爆红既让他们没有时间与精力做访谈的功课，也会让他们误以为万事万物皆可玩笑。
最后带一句另外一个资深网络大V木子美吧，她被炸号之后，换了马甲。
与董宇辉作为网生采访者，无意间熬煮出清浅却浓郁的心灵鸡汤不同，木子美关于李娟一条又一条的微博谩骂，则是纯蹭流量。
她骂李娟的微博，再次印证我的判断，即厌男与仇女属于共生关系。木子美一边高举睡遍男人的大旗，表达一种虚妄的独立，一边又痛恨心灵纯净却爆得大名、赚得大钱的女性。
在厌男与仇女间切换时，她却不小心暴露出了对男性有所忌惮、对女性更加恶毒的男权社会劣根。
李娟真是一面照妖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