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前不久的一天夜里,老熊摇摇晃晃走在大街上,从他旁边驶过一辆车,车灯的光打在他身上,让体态清瘦颀长的老熊看上去如飘在马路上的一片树叶。
这天晚上,老熊一个人到街上一家老馆子里喝酒,竟把自己喝高了。他回到家,刚到门前,门就打开了,开门的人是他的妻子。老熊的脚步声,妻子太熟悉了。妻子还没睡,一直在等他回家。
妻子揭开锅,里面是热腾腾的清炖鸽子汤,桌上还有几个家常菜。她对老熊说:“我一直在等你回家。”然后她打开一瓶红酒,说:“我再陪你喝一杯。”
干了一杯红酒,老熊微微有些头晕了。妻子望着他,问:“还喝吗?”
心里寂寞的老熊一把搂过妻子,眼泪浮上来了。
那天是老熊60岁生日,这段时间他刚从单位办理了退休手续。老熊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单位,当过几年科长。退休前夕,几个同事私下请老熊吃了一顿饭,轮流给他敬酒,老熊一次一次起身,表达对单位惜别的感情。单位好比一棵树,在老熊身体里长满了根须。
这些年来,每年过生日,老熊都要请上几个好友在外面吃一顿饭。老熊感到,到了这个年纪,能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的人,已经不多了。手机通讯录里有好几百人,但大多极少联系,包括几个发小。有时冲动之下也想给某个许久未联系的老朋友打个电话,但刚拿起又放下了,还能说点啥呢?连打个电话的勇气也失去了。但老熊还一直在微信朋友圈里给老朋友们点着赞,从朋友圈里窥探他们生活的蛛丝马迹。
这样若有若无的联系,让老熊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老熊是一个慷慨的人,喜欢请人吃饭,是城里朋友间饭局的热心发起者。他还有一个习惯,一旦喝高了,就喜欢给几个友人打电话,有时是倾诉衷肠,有时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还好,老朋友大多都保持耐心听老熊酒后的喋喋不休。
我想起有一天晚上,夜雾凝重,窗外起风,突然接到老熊的电话,从他结结巴巴的语气里,我就知道他又喝高了。但身体疲惫,睡意昏沉,我挂掉了老熊的电话,只发微信简单回复他:“熊哥,有啥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醒来,我才感觉昨晚对老熊有点不恭。能在深夜给你打电话的人,往往是真正把你放在心里的人。
过后遇见老熊,我正准备给他道歉,老熊大度地挥挥手,说:“没事儿,我知道你睡眠不好,今后夜里我再不给你打电话了。”
在这世间,把我的生日铭刻在内心深处的,当然是我的父母与亲人。父亲驾鹤远行以后,记得我生日的又少了一人。
去年,我的生日前夕,我与家人在一起吃饭,母亲抬头望望我,看她的小儿子两鬓已有星星点点的白发,不由感叹出声。
想起38岁那年妻子为我拔的第一根白发,她把那根白发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少胡思乱想了啊,不然白发会更多的。”妻子知道我是个心事很重的人、情绪流动幽微的人。
与家人吃饭后,我准备再请几个老友一起吃顿饭。生日对自己来说,毕竟也算一年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
在我的老家,堂伯还要为一棵柏树过生日,那棵耸立在山冈的柏树,如一片绿云浮动,每次回乡,它都在风中摇动枝叶跟我打招呼。那棵树是堂伯23岁那年春天栽下的,他把栽树那天当作树的生日。遇到树的生日,堂伯就会在树下摆放酒菜,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吃喝起来。有一年我正好赶上,看见堂伯张开双臂去拥抱了那铠甲一样的树身。
堂伯87岁那年的夏天,这棵柏树下有了他小小的坟。一棵树也永远地接纳了堂伯。
去年生日那天晚上,我请上几个老友,还有两个从前的街坊,在城郊山上一家农庄相聚,他们频频举杯,祝我发财,祝我如意,祝我健康。
夜色阑珊时分,大家散去,老熊留下来陪我。我和老熊坐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石头冰凉的温度浸入体内,一股凉风吹来,突然感觉酒后清醒了。我和老熊沉默着,透过枝叶凝望着山下城中依稀的灯火,想起城里还有两盏亮着的灯,在静静等待我和老熊回家。
我和老熊从山上徒步回家,他一直送我到楼下。我回头,见老熊还在那里望着我。
(本文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