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店,原是邻省之间给来往人员提供住宿歇脚的地方,也是各路掮客聚集地,赌博、买凶、嫖娼,藤蔓滋生。
李凡江原本想远离这里,跟过去的一切告别,毕竟开车马店的大哥孙成山已经死在狱中。他想过成为孙成山那样的人,可是他一向胆小如鼠,哪怕是被人指着鼻子骂娘,也不敢抬一丝眼皮。
这样一个懦弱的人,儿子却被人杀了。凶手还跟车马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敢路过车马店,因为那里还埋着一具尸体。所以他必须出发,为了找到杀害李业顺的凶手,他害死了一个警察。
全民故事计划·探暗者系列004《杀心如焚》,长篇连载开始,敬请追更。
第零章·马谦
01
2002年11月3日早上五点五十分,李凡江第一次报案,说昨晚上家里进贼,出租车被偷了。早上六点,北辰村村民发现一辆出租车,车内有一名死者。六点十分,李凡江第二次报案,说他儿子昨晚上偷开家里的出租车,彻夜未归。七点,经李凡江辨认,出租车内的死者正是他十七岁的儿子李业顺。
现场位于北辰村村尾的一条土路,出租车横在土路中间,前轮陷在边沟里,往左转向。后右车门为打开状态,车钥匙插着,村民发现出租车时还未熄火。被害人坐在主驾驶,身子往右倾倒,死亡多时,颈部、胸部有多处致命伤。法医从痕迹推断,现场至少有四个人。
被害人李业顺,十七岁,辍学,无业。其父李凡江,四十二岁,八二年到药厂上班,下岗后以开出租车为生,为人忠厚,人际交往并不复杂。父子两人均无不良嗜好。李凡江说,昨晚上他九点收工,车就停在家门口,睡觉时间大概十点左右,期间并未听见动静。早上起床洗漱时发现车不在,挂在门后的钥匙也没了,以为家里进了贼,随即报警。之后联系不上李业顺才回过弯来——车应该被儿子开走了。
李凡江家里经济情况一般,全家靠车吃饭。李业顺体恤父母,有时待李凡江下班后,会跑跑夜车补贴家用。父母及周边邻居的印象中,李业顺是个乖孩子,爱笑,开朗,热心,孝顺父母,知道为家里分担。辍学还是孩子提出来的,到明年四月就满十八岁,到时考驾照,跟父亲一起开车。
此案我们定性为抢劫杀人案。两个重点,一是车辆行驶轨迹,二是现场痕迹。赵前林跑外围,北辰村村长说,案发现场的土路主要连接田地与村道使用,位置隐蔽,很少过车,极大概率本地人作案。技术那头很快也给出反馈,嫌疑人有三人,但李业顺的位置对不上,副驾驶座、前窗及车顶有大量喷溅血,行凶轨迹判断,副驾驶后座是主要行凶人。李业顺应是在副驾驶位被杀,后转移到主驾驶。同时在主驾驶车顶部发现一枚血指纹,捺印清晰,我们采集后马上送至省公安厅。
这期间,李凡江每天都要来队里一趟,反映情况或补充细节,多数只有一句话,“案子咋样了”,然后一坐一个下午,脸上挂着迷茫的神色。他是老实人,不爱说话,举止有些拘谨,我朝他散烟时,他下意识会低下脑袋,笑一下,然后双手接过。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谄媚与笑容在这个时刻不应当出现时,便会跌落进一种不合时宜的沉默,这时我能感受到他的愧疚、羞耻与挣扎。很快,我又会从他突兀的表情中看到他发现自己忘记了场合,他想找补,于是看向我,为体面强撑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整个过程很拧巴,就像他糟乱的头发一样,十分拧巴。
他家在城北,距离高韦中队快三十里地,每天骑自行车来回。尽管我们说了很多遍,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告诉他,但他还是每天都来,也不打扰工作,就待着,很安静,半天不挪地方,像守灵。有几次我跟赵前林出门办事儿,老远就瞅见李凡江蹲在还没割杆的玉米地抽烟,见人出来往地里钻,被发现了还不好意思,说怕影响我们工作。打那之后我们就没再劝过,随他来,有时赶巧,允许旁听。儿子被人杀了,当爹的最不需要的就是劝。
11月9日,省厅传来鉴定结果,指纹跟我们当地一个人对上了。范磊,无业,四十九岁,85年严打因为赌博进去过。我们第一时间往家找人,结果扑空,家里人说范磊前几年欠了高利贷,还不起往外跑了,有两年多没回来。赵前林找门路打听,确实有这事儿,也是赌博,欠了六万,怕报复直接逃了。有人给了我们几个地方,最后核实,都不是。悬赏画像也发下去,电话倒是勤,但都没用,有个黑车司机说拉到过一个长相相似的人,额头有颗痦子,手上有伤,打哪儿来、往哪儿去说得都挺详细,结果最后问出来,是他妈骗悬赏金的。
另一方面,车辆轨迹进展也不大。李业顺的死亡时间在11月3日凌晨两点左右,但我们无法掌握他的出门时间,中间隔着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差,连他为什么会出现距离家有三十多公里的北辰村都是一个疑问。
僵持了几天后,我们开会重新梳理了一下案件。我先确认了几点,第一,仇杀可以排除,应该是有目的性的随机作案。第二,凶手的目标应该是出租车,但车陷沟里了,只能作罢。第三,范磊有赌博前科,还因赌博欠了高利贷,而现场周边又有多家赌场,此次作案很有可能跟赌有关。
话讲完,没人说话。我说,有想法就说出来,换换脑子。赵前林站起来说,周边几家我都找人打听了,案发那几天没见过范磊,除非自己组局,玩大的,那有私密性,但范磊不像有那个本事。我点头,示意他接着说。赵前林说,范磊缺钱,因为缺钱两年多没露面,这次露面,直接杀人,但没落到什么钱。他翻了下笔记本,三十六块钱,李业顺兜里的,但主驾驶置物舱有八百块钱油钱没被拿走。有个同事张了下嘴,我摇摇头。赵前林说,是,车肯定比八百块钱值,但三个人分,甭说六万了,一万块钱能分到手吗?我觉得,从钱上讲,这事儿根本不成立。我说,接着说。他说,车出现在那个位置,我认为是抛尸。我想大胆一点,很有可能车到北辰村之前李业顺就遇害了,毕竟车里才是案发现场,也就是说,案发现场一直在移动。那就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他们要到那儿抛尸呢?我说,河南界?他说,对,他们是想往外跑。我说,你什么意思?他说,我觉得凶手在抢劫李业顺之前,应该遇到了什么事儿,这个事儿,比抢出租车更重要。
散了会,我跟赵前林一起往外走。我问他,这也是书上学的?他笑了笑,说,都是您教得好。我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说,你还真有点警察那感觉了。没等赵前林说话,楼下值班的同事急匆匆地跑上来。找着了!同事说,人找着了!我说,谁?同事说,范磊。
02
11月16日,我们在河南新县的一家旅馆内成功抓捕范磊。到达现场时,范磊没有任何察觉,还在跟其他住客打牌。据范磊交代,案发当晚加上他一共三人作案,其中一人叫梅博山,三十岁,本地人,无前科,曾经跟范磊一起打过工。另一人他不认识,跟梅博山岁数差不多,戴眼镜,说普通话,是整个案子的主谋。
当晚审讯,市局领导都来了,十来个人,在门边围一圈,探着耳朵,都想往前挤。这场面不多见,九九年抓老鬼,任务以惨烈的程度完成之后,南关中队就有这么一幕。只不过那次被审的那个人是我。赵前林负责审讯,让他上是我的主意,其实有些草率,他经验不多,说话还是有点拿腔拿调,老冒出名词儿,惹得几位领导时不时总看我一眼。
不过范磊挺配合,据他说,一开始梅博山找上他,说有个活给他干,帮个忙,完事儿最少给一万块钱。能给这些钱,范磊知道不是啥好事儿,有风险,但也答应了,毕竟富贵险中求。犯案前一星期,范磊跟梅博山就从外地回来了,租了间宾馆,除了吃饭基本不出去。赵前林问,为啥不出去?范磊说,不让出去啊。赵前林说,一直到那天你也一点事儿都不知道?范磊说,不知道。赵前林说:你没问问为啥?范磊撇了下嘴,说,有些事儿,不问才有意义,听我往下说吧。
到犯案那天,早上梅博山就出去了,接近傍晚才回来,说等晚上就动手。晚上十点多,梅博山弄来一辆车,让范磊往北郊开,除了指道一路无话。到地是一个荒废的梨园,前头停着一辆出租车——就是李凡江的那辆。车里三个人,一个男孩坐在主驾驶,另一个男人坐在副驾,眼镜坐在男人后面,手揣在兜里,像是有东西。
眼镜让男人下车,梅博山把男孩也薅下来,推着往树林里走。走到里面,梅博山还选了选地,然后从兜里掏出来一把刀,把男人攮死了。赵前林问,没说啥话?范磊说,没有,都没说。又说,你先听我往下讲。
一直到那时候,范磊才知道活是给死人挖坑,他跟梅博山一人一把铁锨,在一颗树旁边挖了个坑,把男人给埋了。弄完,梅博山让范磊把车留下,四个人挤一辆车,男孩开,范磊坐副驾驶,眼镜坐在他后边。车出了梨园继续往北开,方向是河南界,但不走国道,梅博山指路,一直在乡道上绕。范磊感觉不对,但也不敢问,硬着头皮跟着走。男孩却开始说话了,说指定不跟人说,说不知道他们三人长什么样,求他们把他放了。
眼镜和梅博山都不搭腔。男孩也是急了,越说越乱套。说他才十七,家里就他一个,他不想掺和这事儿,放了他吧。人都这样,越得不到回应越焦急,急就忘了思考,不该说的话就说出来了。那男孩觉得眼镜是老大,想套近乎,喊了声哥,说他也近视,因为近视不上学了。那眼镜还真回他,问他多少度。男孩说四百来度呢,还得反问过去,你呢哥?眼镜问他,你觉得呢?男孩还估摸估摸,说那也得三四百度,又问他,眼镜是不是也在新华配的。眼镜当场就笑了,喊停车,让范磊跟男孩换换位置。俩人便换,刚到位置,范磊离合还没踩下去,梅博山突然站起来,一刀就扎在了男孩身上。男孩嚎啊,梅博山又连扎几刀,直到男孩瘫下去。
人死了,梅博山让范磊找个地方把人埋了。范磊熟悉周边,以前赌博常来,于是故意把车开到小道,拐进边沟,趁机下车往河南跑了,直到被我们抓住。赵前林问,你为啥跑啊?范磊说,杀人的是梅博山,那眼镜儿看着又是个头,我狗屁不知道,我再待着等死啊。又说,那小孩要不说那几句话,应该不至于死,就是话太密了。
很快,另一队果真在北郊一个梨园挖出一具尸体,范磊提到的车也在现场。后经确认,死者为本地人,贾东,二十七岁,无业,街边混子,零一年曾因暴力催收被处理过。外围调查中,有知情人称曾在高韦附近的赌场里见过贾东,可能有赌博行为。
审讯完,队长喊我开个会,讲讲头绪,几位领导都在,我把赵前林也喊过来。我说,目前来看,范磊能提供的线索很少,都是些碎片化的信息,当下俩路线,一是尽快搞清梅博山和眼镜的犯罪动机,二是尽快找人。市局的领导问,人能确定往哪儿跑了吗?赵前林说,范磊往河南方向跑的,先在商丘待了两天,那两天没见人来,东西南都有可能,要确认挺难。领导点点头,又问我,你怎么看?我说,贾东跟梅博山没啥恩怨,看手段也不像仇杀,估计是为钱,下一步我想从赌场开始调查。一众人点头,队长接着说,范磊这个身份有些悬乎,要帮忙,有他没他都一样,好像梅博山是故意把他拉进来的,调查过程中这点别忘了。我说,明白。另一个领导问,咋发现的范磊?我看了赵前林一眼,说,知情人提供的消息。领导问,谁?赵前林说,李凡江。我说,孩子的父亲。
范磊抓捕到案后,李凡江一直在院里等着,站在板凳旁边,裂了口的皮鞋下面踩着十几根烟头。据他说,消息是他托人找的,他有几个工友在城里做生意,认识的人多。确认范磊之后,他一直跟警察的脚步找,光范磊家就跑了十几趟,最后花了点钱,找到了范磊的姘头,把范磊最后的踪迹锁定在信阳。
他说得挺简单,几句话草草带过,但赵前林告诉我,李凡江为查出线索,在路上成宿跑,骑着一辆自行车。他去了我们去过的地方,事无巨细,一桩桩一件件找人打听。没去过的地方他也会停留,以局促的笑容回应不耐烦和驱赶,把问了一万遍的问题再问一万遍。从他花白的头发和消瘦的身体就能看出过程有多么艰辛。
我走过去,朝李凡江点点头。他赶紧把烟扔掉,又是一样窘迫的笑容,说,咋样了?我说,交代了。他说,有困难?我说,是有点问题。他锁紧了眉头,没有说话。我说,今天没啥事儿了,回去吧,明天早点过来。他脸色僵了一下,没事儿,我待着也没事儿。我说,不是,领导同意了,让你协助,参与这案子,今天回去早点休息,明天咱开会。他一愣,随后笑起来,连着说了好几声“谢谢”。我点点头,送了几步,说,儿子接回去了吗?他把自行车推出来,说,没有,事儿忒多,他妈身体也不好,先放着吧。我说,案子是案子,你得保重身体,人要过的是眼前。他点点头,没说话。
我把他送出院子,走上油路,又走了一两百米。傍晚,天黑了,却还夹杂着一丝白,显得一切都很脏。玉米地割杆了,光秃秃一片,往前延伸,一直伸到黑暗。李凡江说,马队,就这儿吧,别送了,他笑了一下,再送我都到家了。我说,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说,马队,你有孩子吗?我点点头,有个女儿。他说,多大?我说,三岁,但月份大,三岁半了。他说,从药厂下岗之后,我脑子就不怎么好了,记不住事儿,以前的事儿,咋也想不起来。他妈说我是被药厂那机器给辐射了,脑子变钝了。其实我知道不是,就是忙。开出租一天到晚没闲空,哪儿加油便宜,哪儿有查车的,哪儿路不行……这都得记。家里事儿也多,啥都得操心,哪有心思想以前呐。我儿子死了之后,突然不忙了,一开始还真不习惯,反应不过来,脑子空,一空就空好几个点,跟睡觉似的。后来吧,我总能想起以前的事儿,特别多。我儿子两岁的时候,我刚下岗没多久,开出租车前先休息了一阵子,就爱领他去人民公园看露天电影。老演打枪的,我把他背到我肩头,他学机关枪,嘴在那儿“突突突突”,每次都淌我一头口水。不光是我儿子,也有我。八二年我在药厂上班,一个大爷到车间里跪下,说他儿子是组长,失踪了,警察和领导都说他儿子卷了厂子里的钱跑了,他觉得不是,想让我们帮忙反映反映。我们哪有那本事啊,当时听,过后就忘了,回去连他儿子叫啥都不想起来了。他眨眨眼,罗继红,五四年的,比我大六岁。我不知道说什么。他说,人有奔头,才能想眼前,现在我啥也没了。
03
2002年11月17日,李凡江正式参与“11.3抢劫杀人案”的调查工作,并参加了第三次案情分析会。除去他和旁听领导,现场还有六个人,系高韦中队第一探组,由上级牵头临时组建的,我任探长。我让赵前林来主持,这段时间他表现不错,脑子活,敢说话,多亏年轻,干劲儿还没被消磨完。虽然我一向讨厌这句话,但心里忍不住还会想,等前林到我这岁数,逐渐接受警察这个职业之后,那些饱满的乐观就会慢慢消退掉。
我们把案子整理的逻辑和线索对了一遍,最后分工,一队人往外探,摸梅博山和眼镜的踪迹;副探长带一队,留下调查贾东;李凡江有我们没有的人脉,自由发挥,有紧急情况就出示协助证明,但尽量不要声张,还有一点,全程自费。
会后,我跟着几位领导进了队长办公室,说,各位领导,赌场这一点我觉得不能放。几位领导有些讶异,互相对视一眼,队长说,谦儿,你是组长。我说,是,但六个人,人手有点不够。市局来的领导笑了,看了一圈,说,你们谁给调几个?几位领导都面露难色,城关中队的队长说,领导,各队啥情况你也知道,协助可以,要抽调家里都没法开灶了。领导转过头看我,队长暗中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说,不调人也行,经费、车,这俩得满足。领导点头,又看了一圈,赶在其他人前头说,这案子动静不小,急,先赶着这边,大家互相消化一下。领导走后,城关中队的队长到我面前,说,我们三台车,一台有任务,一台得预备出警,我把我的车给你,有事儿我骑洋车子去。我说,谢谢唐队。他说,案子破不了,我他妈把你们办公桌都搬走。
当天下午,领到唐队的座驾之后,我带上赵前林,开始调查高韦周边的赌场。案子发生后,大大小小的赌场都关了门,有的查封,有的为避风头,一下午过去,人没找着几个,闭门羹吃了不少。赵前林有点心思,觉得方向不对,他问我,马队,你为啥觉得会跟赌场有关系呢?我说,你先否定。他说,范磊说了,杀贾东前贾东没说话,明显认识,符合这情况的也就仇杀。我说,又是书上看的?他说,不是书上看,我翻以前的档案,很多案子都印证了。我说,查案子,有规律性,但没确定性,没有一个标准的题目和答案。所有案件都有它自己的逻辑,因为是人做的,人的一个细微的不同就会影响整个案子。就像人这辈子,你过我的生活,你未必会成为警察,我过你的生活,我未必会喜欢看书。你要否定,你得拿出证据推翻它,不能靠直觉。他看着我,说,那咱调查赌场的逻辑是什么?我说,范磊,如果范磊不跑,他会死。他说,这咋说?我说,直觉,所以我在找证据推翻它。
最后一处是当年的车马店。1999年发生枪击案之后,店就查封,老板孙成山因开设赌场等诸多罪名被判入狱,本该重判,但因是自首,后又戴罪立功,判了十五年。但天不渡人,00年年底,该老板因病死在了监狱里。三年过去,店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玻璃门被砸了几个窟窿,横幅招牌风干成硬状,有风经过,纹丝不动,门前的枯叶覆盖一层又一层,经年累月,成为粉末。从店被查封开始,就有消息说要拆除,但几年过去,车马店仍是高韦地区最特殊的标志。
赵前林把车停下,四处看了一圈,再上车说,没啥痕迹,后门的砖头都让人偷完了,也不怕邪性。我说,里面还贴着对联吗?他说,贴了,还挺新,里面好几张呢,他家里人贴的?我说,应该是,年年贴。他说,您常来这地方?我说,偶尔来看看。他瞄我一眼,看着方向盘说,九九年那案子,最后啥情况?我说,一名同事,彭哥,当场牺牲,张队抢救了几个小时,也没挺过来。他说,老鬼呢?我说,死了,当场就死了。他点点头,看是还有话要问,但止住了。我说,相亲咋样啊你?他说,没碰着合适的,主要现在都不分房子了,小姑娘不太乐意。我把烟撇出去,说,慢慢找,总有合适的。他看了我一眼,犹豫地说,那天,游原正好出生吧?我说,对,也是提醒我了,哪天有空来家吃顿饭,孩子说想你了。他说,那天挺乱的吧?我说,是,挺乱的。他没再接话。
那是一九九年一月十六号,确切说是十七号,游原是凌晨十二点零六生出来的。
事儿赶得巧,当天有任务,下午我把丽娜送到二医院,晚上就出发往外走了。绑架杀人案,嫌犯两人,一大一小,没名字,道上叫个“二鬼”。九八年八月二十三号,两人绑架了一个储蓄所的科长,第二天,联防队在一处废弃民居里发现被害人,两处枪伤,干净利落,都在脸上。
当时此案被定性为买凶杀人,一个月后雇主落网,交代出“二鬼”。老鬼四十余岁,小鬼二十出头,说一口胶辽官话,自称“经纪人”。对外有句口号,钱到位,啥事儿都能办。两人在外以父子身份活动,有枪,行事凶狠,全国流窜,反侦察经验丰富。
案子一开始由市局建立的专案组负责,调查了俩月,悬赏提到八千,仍没啥进展,又转至我们中队。九九年一月三号,毛应龙来报案,说老鬼托人联系上他,想要几盒五四式子弹。毛应龙有前科,八八年缉枪,机械厂统计时枪械数目对不上,后来查出是保卫科科长伙同毛应龙监守自盗,偷了变卖。最终科长以反革命罪判处死刑,毛应龙为从犯,且被胁迫,亦有立功表现,被判九年。
据毛应龙交代,他不认识老鬼,子弹更是陈年往事,估计是以前在号子里吹牛逼被人给听去了。审毛应龙时我旁听,看他说话跟筛虱子似的,说两句抖三下,牙咬不紧,怕的,一句话讲完必须得跟上一句——“我上哪儿给他弄子弹啊”。
之后我给毛应龙做笔录,人已经蔫了,强弩之末。末了他盯着我,说他想了好几天,报警了,抓不着人他就完了。但不报警,没子弹就没价值,还知道这事儿,老鬼不会放过他。就哪怕他有子弹,给或不给,处境都难办,往深里说,在牢里要不吹那两句牛逼就好了。又说他在牢里都是装的。说没办法,只能把自己说大,显得自己厉害才不会挨打。他像跟人忏悔,抱着头,说早知道这时候,当初科长威胁他的时候报警就好了。
当天开完研判会,我们立马行动,在毛应龙家对面租了套房子,七个人,早晚班轮换,昼夜不合眼。盯梢的第六天,传来动静,老鬼要求在园艺场跟毛应龙见一面。我们提前埋伏,等了一夜,没见着人。
这天之后,撮合老鬼和毛应龙的中间人秃子突然失了音讯,我们外围打探,有人反映秃子去了深圳打工。当时事情到这儿就有些不对了,但口子已经开了,再难也得攥紧。我们梳理了一遍,决定被动改主动,一面开始对周边进行搜查,盯紧毛应龙;一面向深圳各局递交资料,盼着能打听到秃子的下落。
九九年一月十六号,我下夜班后回家送换洗衣服,顺带补了一觉。下午三点,丽娜把我推醒,说肚子忽然很痛。我困惑地起身,护着丽娜坐到沙发上,下意识找我妈,但我妈不在。丽娜的眉头拧得很紧,她提醒我,去找人。我站着不动,焦虑地看着丽娜脸上陌生的狰狞,反问她,应该找什么人?
那天下午一切事情发生得都很混乱。陈哥的老婆帮我打了医院电话,她住在一楼,我下楼时反手把自家门给带上了,兜里却没有钥匙。我下楼敲门,再上楼敲门。丽娜捧着肚子把门打开,然后蹲下,终于哭出声来。
我跟车到了二医院,第一个下车,然后抱着手,看着医生费力地把丽娜推下来。医院里人很多,各种脑袋在我眼前奔走,我突然想到,我是个警察,这里面会不会有老鬼。那天我总是慢一截儿,无论行为还是思维,当我反应过来,丽娜已经被推进医院。
我意识到我要联系上我妈。终于想到这一点后我松了口气,精神好像也恢复了一些。于是我出门,寻找电话时发现寻呼机里有两条消息,一条是队里值班电话,我打过去,同事告诉我秃子找着了,在园艺场下水道,脑袋上有两个枪眼。一条是盯梢同事,留言,“82301”:回队拿枪,准备行动。
晚上十点,我、张队和另一名同事彭哥坐在一辆松花江面包车里,盯着马路对面的一个三合院。对面街另一辆面包车上也守着四名同事,身上都带枪,枪纲拴在马甲上。
介绍情况的彭哥说,那天毛应龙出门后没有去上班,他在纺织厂弹棉花,是监狱里学的手艺。下午另一队在园艺场发现秃子的尸体之后,我们曾尝试联系毛应龙,但没有回应,到家里寻人,毛应龙的妻子和孩子也不见踪影。
最终我们在城北一家夜宿车马店里发现毛应龙。车马店位于高韦镇边角,往北一公里便进入河南界。店早有年头,跟警察渊源也深,从八十年代开始,若要搜查犯人,第一站就是这里。
赌场规模不小,外看三合院,内里却别有洞天。后院有多排瓦房,房外看以为是其他人家,内却打通,东西南北,多条暗道,如同兔子洞。赌场沿街布置眼线,若警察前来,未到地方赌徒便一哄而散,往天南地北跑,或跑进河南界。
十点半,毛应龙的妻子和儿子出现在门口。女人提着两包行李袋,男孩估摸四五岁,胖头胖脑,手缩在袖子里,有些困了,不停打哈欠。两人上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坐在后斗,男孩被女人抱着,头埋进女人衣服里,晃荡着,随车消失在城区方向。张队下令,让另一队跟踪,我们继续蹲守。
天越来越晚,三合院却越来越热闹,不少车从各个方向开过来,在门口放下人,再往各个方向开去。张队说,看见没,人还车接车送呢。彭哥说,那人我今天都见三次了,俩小时出来一次,回家取钱去了。我没说话。张队说,等着吧,迟早得把这些逼养的送进去。
二十分钟后,另一队打来电话,说截住毛应龙的妻子和孩子了,要坐汽车,想跑路,司机是雇的,毛应龙还在店里。挂了电话,张队琢磨了一会儿,让我们把枪上膛,准备进去。
车马店住房挺简单,在院子最里边,两个屋,大通铺,一男一女。计划是,张队和彭哥走后门,待翻墙头进去后,我再走正门制造混乱,以便他们趁机抓人。整理了一遍,正要行动,我兜里的寻呼机又响起来。从晚上到现场,寻呼机每隔半小时准得响一次,都是我妈打的。张队把打开的门又关上,问,日子是今天?我说,应该是。彭哥笑起来,这还应该了,小马对媳妇不上心啊。张队问,查了吗?男孩女孩?我说,没查,男女都一样。彭哥问,名儿起了吗?我说,心里是念叨了一个。张队说,等这事儿完了,放你假,好好陪陪家里。我笑了笑,拉开门说,不说别的。张队按住我,从我手里拿走寻呼机,调下静音,然后还回给我,说,先把这事儿弄完,再顾家里。
张队和彭哥开门出去,踱到车马店门口后,再迅速往围墙深处跑,很快绕到另一边。我按计划等了两分钟,然后往正门走。这时,一辆车从城区方向开过来,在门口停住,一个年轻人从车上下来,提着一个大行李包。我挥了挥手,说,警察,办案,赶紧走。年轻人愣住,司机和刚走到门前的一个服务员也愣住,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又重复了一遍,警察,办案,赶紧……话没说话,店后忽然传出一声枪响,十分清脆,余音不断,仿佛爆炸,远处的天好像都被惊得亮了一下。我下意识缩下身子,枪声又来,且更急促,“啪啪啪啪…”,一瞬间爆发了十几下枪响。
我踉跄着拐进围墙后面,看到两个人在地上躺着。贴墙摔下去的是彭哥,应该是翻墙的时候被袭击了。张队倒在旁边,手上的枪已经空膛。
三年过去,我还是经常做梦梦到那天晚上,张队枪指的方向有一个人影移动,在梦里,我和那天晚上一样,无法发出声音,每次都是一样的动作,我举起了枪,瞄向了人影。
赵前林没跟着我,我走向车马店外围,绕进围墙拐角,然后蹲下,大口呼吸起来。时不时就有这情况,晕,紧张,手麻脚麻,感觉呼吸不上来。都是不好的情绪,焦虑、害怕,抑制不住,连想法都没办法控制。我蹲了五六分钟,才缓过劲来,回头跟赵前林说,走吧。
04
11月21日,高韦中队第一探组开展第四次案情分析会。会议主要讨论的要点是,该由谁前往新疆米泉调查并抓捕嫌犯梅博山。此条线索依然来源于李凡江,后经新疆警方反馈,确有一名符合梅博山画像的男子出现在米泉市。
我第一时间向上级汇报,上级同意实地调查,但经费最多提供八千元。我地距离米泉三千多公里,山高路远,长时间停留经费完全不够,只能精兵减将。最后确定人员,我、赵前林、另一名同事及李凡江,共四人。
当天确认,次天出发,22日一早,我们一行四人拿着由市局盖章的协查文件坐上火车,前往米泉。22日下午,我们刚要从西安转车,领导打来电话,说新疆警方侦办一起抢劫杀人案时与劫匪发生了枪击,两名劫匪被击毙,其中一人,很有可能是梅博山。
24日,我们抵达米泉,经确认,此人正是梅博山。
新疆警方称,21日,梅博山伙同另一名劫匪抢劫了当地一家储蓄所,作案过程中杀害了一名员工。22日,新疆警方将两人锁定,但抓捕过程中发生枪击。另一名劫匪是米泉本地人,跟我们的案子无关。
之后我们在米泉等了几天,签了几个文件,于28日返程。
返程路上,李凡江一直在过道站着,眉头紧锁,烟不断。临走前他在米泉买了一条烟,没等转站就抽了一半。我走过去,递给他一个苹果,说,少抽点吧,脸都熏黄了。他苦涩地笑了笑,说,马队,我都看出来了,梅博山死了,那个眼镜不好抓。我说,放心,肯定能抓住。他说,连叫啥都不知道……那画像,我看了,除了眼镜没啥特征,满大街都是这种人。我说,有点灰心啊?他说,灰心不至于,就是急。我说,梅博山你是咋找出来的?他说,找他家里人呗,人甭管有多决绝,但家里人是放弃不了的。我说,他家我们同事每天都蹲点啊。他说,他妈出门买菜,每次都买肉,还不是肉,精排。他妈没工作,他爸开修自行车摊的,我算过,一天顶多二十。你知道肉多少钱一斤?一天赚不够二十,天天吃?后来我就跟他妈,发现两次去的都是同一个肉铺。我说,然后呢?他说,没给钱。我点点头。他说,我就找上那个老板了,他说有人邮钱,我一看地址,米泉的。我说,你打他了?他窘迫地笑了一下,脸上还是那副老实人的模样,但语气很足,说,为我儿子,我死都行。我说,用不着,相信我们,肯定能抓住。
回队后,案子就僵住了。没头绪,关于眼镜的所有信息,都是从范磊口中听来的,还不精准。之后又有了几个新案子,队长有意把这事儿放一放,毕竟不可能拿着一张画像找人,不符合实际。陆续的,同事们都从调查中脱离出去,办别的案子,还在查的就剩下我和赵前林,没事儿时聊一聊,往下走动走动,趁还没审,再去看守所找范磊对对口供。
李凡江常来,隔一两天准时出现在院子里,抽烟,踱步,天黑骑车回去,临走前把地下的烟蒂扫干净。赵前林不忍心看见他,出去都走后门,尽量避着。有次他跟我说,李凡江是真没招了,但凡给他个名字,他都能查,一张并不准确的画像,除了恨意,还能带来什么呢?
2003年跨年前几天,本地一家报社来队里,想征集几个素材,在报纸上做一个“人民警察”板块。那几天大家都忙,队长推给我,我推给赵前林,一直没落实。最后记者把我截住,说马上截稿了,每个中队都得出一个,今天我就是诌也得给她诌出来一个。这时我看见院子里的李凡江,有了个想法,说,警察故事老套了吧?记者没听明白。我说,一个普通的、善良的、老实的父亲,为孩子铁血追凶的故事咋样?
我把李凡江领进会议室,看了眼外面的记者,说,一会儿她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别夸张,也别谦虚,实事求是,穿烂多少双鞋、跑废几个车胎,都说出来。李凡江皱着眉头说,马队,我不想上报纸。我说,这不是上报纸,这是办案。他说,办案?我说,你有关注度了,这案子就压不住了。而且也算调查,多一人看到画像,可能就多一个举报。他没说话。我说,登出来了,如果有人捐钱,你就收,别装,想想你儿子,你需要钱。你用这钱自己调查,你有这个能力。我也有孩子,我理解你,你得相信我,咱们一定能抓住。
报纸登出来后,反响比我想的还要热烈,第一天电话就被打爆了,一半举报,一半询问案子进展,个别还有骂警察的。记者又推波助澜,把李凡江这事儿传上了互联网,眼镜画像,举报电话,全登在上面。赵前林会上网,挺兴奋,说回复铺天盖地的,都有专栏了。领导知道了这事儿,没说啥,他也在等,等一个重启案子的线索。也有捣乱的,给我们和李凡江打电话,上来就骂,说想钱想疯了。寄件的更多,举报信、投诉信,或者干脆一堆污言秽语。我们队就曾收到过一封举报信,说李凡江劣迹斑斑,喜欢赌博,还杀过人,他要成英雄,世界就完了。里面描述得信誓旦旦,细节还不少,挺真实。我让赵前林去查,结果赵前林从李凡江那儿带来一堆差不多内容的信,骂,诬陷,还有威胁。李凡江找我聊过,说儿子死了,还让人羡慕起来了。我不知道说什么,跟他一样觉得荒唐。
也有一些积极效应,李凡江有了几个跟他一起做事儿的人,固定是一男一女,我们调查过,都有前科,但关系网很密,除了替他调查眼镜,也会帮我们找其他案子的线索。男的叫段光辉,曾因偷窃入狱,我负责的假钞案,他就提供了很多有用的线索。
2003年春节,我在队里值了六天班。上面下文件了,盯紧从广东省返乡的人,肺炎,有无症状的都得先隔离几天。高韦作为鲁豫交界,管控最严重,每天都得派人在进出点守着,防止有冲撞。
正月初八,赵前林给我弄来了几袋板蓝根,又替我一天班,让我回去跟老婆孩子团聚团聚。结果回去我妈就拉着我回了老家,拜访长辈,烧纸,再一脸温顺地听她向别人讲述她的人生,等“我从没要求过谦儿别的,就是听话”这句出来后肯定地点点头。
回去已经是晚上,丽娜带着游原在家属院门口等我,母女俩脸蛋都冻得通红,像没熟透的苹果,很可爱。丽娜晚上有同学聚会,怕我妈知道了有龃龉,便撒谎三人出去玩。我妈被夸了一天,很开心,也没那么多不顺眼的东西了,没说啥话,就交代了一句“早点回来”。
我开车把丽娜送到饭店,然后带着游原在附近逛。游原最近换牙,松动了,啥都想吃,但啥都不敢吃,只能闻一闻,看一看,然后伤心地发出“呜呜呜”的鼻音,惹得我哈哈大笑。我带她去了夜市,玩了天线碰碰车,她选了一辆白色熊猫,然后坐在我怀里,很兴奋,表情大开,像个指挥官,手指比作西洋剑,喊着冲刺号,指挥我撞向其他动物。有一对母子乘坐的是另一辆红色熊猫,游原视其为同盟,在车流中大声呼唤,排兵布阵。
丽娜发短信给我,差不多了,想喝碗鸡丝汤。我回,好,喝酒了吗?她回,没有。我收起手机,到人民商场的大排档要了碗鸡丝汤,又分出一小碗,跟游原一起喝。近十点,附近人还是挺多,游原边喝边晃荡着腿,感兴趣地看着路边的车和人。突然,她兴奋地拍了拍我,手指过去,说,爸爸,运钱车!我看过去,一辆运钞车停在路口等红灯。我笑着说,你咋知道的呢?她说,我奶奶告诉我的,说你比他们厉害多了,你看的东西比钱还厉害呢!我愣了一下,想起李凡江,一时有些落寞,说,奶奶说的不对,每一个人都很厉害。
我接到丽娜时,游原已经在后座睡着了。丽娜小心地看了一眼,悄声说,睡了?我把鸡丝汤递过去,说,疯了一晚上了。她说,加辣了?我说,你不没喝酒吗?她得意地撇了下嘴,点点头。我说,喝了再走吧,等会凉了。她取开盖子,喝了一口,说,今天说起你了。我说,谁啊,姜宇啊?她说,嗯,寒碜你呢,说你拧,礼送家去都不要。我说,这听着像夸啊。她说,得了吧,你以后别跟咱妈瞎说,咱妈到处说你抽的烟都是别人送的。我笑了一下,想想说,辛苦你了。她想了一会儿说,今天小娜说,老觉得你不像警察,像个医生。我说,她就是瞎话篓子,我还觉得我像美国总统呢。她说,有时候我也有这感觉,其实你一开始不想做警察,对吧?我说,没有人真正适合什么东西,得先适应,才能适合。
她点点头,喝了口汤,说,我挺幸福的,跟你过日子,虽然你有时候会有点迟钝,还有,拧巴。我说,行了,对比出幸福,你没事儿得多参加点聚会。她说,真的,从嫁给你时我就这么想。我说,你这一下我都不知道说啥了。她看着我,眼睛忽然间红了,又扭头看了游原一眼,说,你一定,一定得注意安全。
05
归队之后,我一面负责眼前案子,一面继续李业顺一案的调查,赵前林跟我一起,没事儿就往赌场跑一跑。我始终觉得贾东跟赌场有一定关联。梅博山跟贾东没有任何交集,不涉及仇杀。而梅博山抢劫又是惯犯,眼镜的身份,很有可能跟米泉的情况一样,是梅博山的合伙搭子。就如赵前林说,为一台车杀人,不现实,也没必要。但贾东本身就不是什么有钱人,所以综合来看,唯一能挨上边的,就是赌场。
2003年2月15日,元宵节,队里除了到出入点执勤的同事都早早下班,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赵前林。他晚上也有事儿,跟相亲对象吃饭,见了两面了,俩人挺对眼,对方在电视台上班,合赵前林胃口,就喜欢文化人。
七点来钟,赵前林正要下班,段光辉给我打电话,说假钞案有了点线索,约我晚点见面谈。赵前林一直不太得意段光辉,听我说完,想打过去让人直接来队里,我拦住了,他还有点不忿,嘱咐我去前把枪带上,有事儿打电话。
他走后,我又翻出来李业顺的案子看,看了上百遍了,背都能背出来,一点头绪都没有。八点,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跟丽娜聊了几句,然后换游原接。她的牙终于掉了,没掉之前一直舔,舔到满嘴鲜血再吐出来,瘆死个人,第二天丽娜就带她去拔了。刚拔两天,说话有点漏风,丽娜笑话她,掉个牙变结巴了,爸爸喊成“啪啪”。她给我唱了首歌,《我是一条小青龙》终于学会了,再也不是“就不告诉你”了。十点过,值班的同事送来一碗元宵,我不爱吃甜的,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没一会儿,段光辉打来电话,约我到南郊的国道路口见面,说发现了假钞厂子。
队里就剩下辆面包车,松花江,从城关中队匀过来的。我从抽屉里翻出钥匙,看见了枪,这时想起赵前林的话,把枪套挂在了腰上。路上的车比往常要多,都是看完花灯回来的,外环一个交叉路口还堵起了车,绿灯变了三次,我才排在了第一车位。一辆加长面包从面前开过去,看着它,我想起了游原的“运钱车”,没忍住笑了一下。
亮绿灯了,我往前开。刚通过路口,突然一个念头钻进我的脑子里,运钞车?赌场?
赌场每天都有大量的钱流通,他们会如何存储呢?1999年,车马店被查封时,警方没有在赌场里面发现大额现金。贾东,有人在赌场见过贾东,但没人见过他赌博。
赌场需要存储现金,但是黑钱,不能明目张胆,需要秘密运送,那么贾东有没有可能是运送的人?
范磊。范磊欠赌场的高利贷,他回来,开车,车上有他的指纹,杀了替赌场工作的贾东,再坐出租车逃跑。对,李业顺不该死,他是其中一环。他17岁,他是小孩,他见证了范磊杀害贾东的过程。他会按照梅博山的威胁说话,他会说,范磊把我和我的客人绑架了,范磊把客人杀了,威胁我,让我把他送到河南界,然后他跑了。
在梅博山和眼镜原本的计划中,范磊是一个背锅的替死鬼。
不对,范磊开着车,该怎么绑架另一个有车的人?或者,梅博山怎么能确保出租车司机能对他们说的话言听计从?威胁,对一个认识不过几小时的人威胁?不对吧,他们这是计划,提前潜伏了一个星期的计划。
我大口呼吸。1999年那天,张队是怎么说的?“等着吧,迟早抓住这群逼养的”。不对,不是这一句……
“看见没,人还车接车送呢”。
是这一句。梅博山他们早就知道司机是谁。他们设计范磊杀了贾东,威胁李业顺,不是让警察相信,是让赌场相信。李业顺会说,我拉上贾东后,范磊就闯进车里,威胁我开到一个梨园,而那里本来就有一辆车。或者,贾东上车之前,范磊就已经在车里了。而警察一旦发现了范磊的指纹,假戏也能成真。
我停下车,跑到路边蹲下,掐着大腿,大口呼吸。另一些画面从我眼前跑过去,一九九九年的车马店,响个不停的寻呼机、车马店外围的那三具尸体。头太痛了,眼泪流了出来。报告上说,彭哥翻越墙头时,正好跟准备离开车马店的老鬼碰上,而那一枪就打在了彭哥的眉间。那天晚上,我如果早点把寻呼机调成静音,如果早点从车里出来,如果不跟那些人说那些话,张队和彭哥就不会牺牲了。
这是我的错,无论说得再多,无论如何解释,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晕眩地跑下横沟,蜷缩在泥里,以防路上呼啸的车朝我撞过来。
如果是这样,李业顺是替赌场开车,那李凡江呢?不对,李业顺是好孩子,李凡江是老实人,应该是哪里出了问题。也可能,他们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只把那些人当做常客,送人,载人,给钱就行,出租车司机没有歧视。对,一定是这样。李凡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他不跑夜车,他不知道,孩子都有秘密,这是孩子的秘密。
还是赌场,从1999年延续至此。没有结束,还是赌场。
十分钟后,我擦干泪,平复好心情,上车,继续往目的地开。段光辉在路口等着,冲我挥了下手,拉开后门,坐在我后面。他往里指道,说,在一个村外边,往里走。
我有些走神,但时间会有那么准确吗?梅博山怎么会那么确定那天晚上李业顺一定会接到人呢?段光辉说,马队,往里走。李业顺应该每天都会去,或者有周期,几天一次,很准时,而案发那天他恰好要接人。段光辉说,走啊,马队。我反应过来,松下刹车,往前开。忽然我意识到,我不应该出现在这儿,我应该找到李凡江问一问,但车像不受我控制似的继续往前开。段光辉说,马队,你带枪了吗?我说,带了。他说,那就行。我想转头,说,咋了?他说,没事儿,万一有啥情况,枪还是好用。
我问段光辉,你这几天见李凡江了吗?他说,见了。我说,我有点事儿问他,要不今天就算了吧。他说,巧了,没事儿,你一会儿就能见,他在前头等着呢。我往右稍微转了下脖子,刺到一股冰凉,后视镜里,一把刀抵在我的脖子上。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别他妈说话了,往前开。
我往前开,掠过田地,翠绿的麦子反射出光。开到一个路口,段光辉说,往左。我开了有三分钟,路过两处有机井的分叉路,一辆白色的轿车出现在面前,没有牌照。段光辉说,停车。我停下来,副驾驶门被拉开,李凡江坐进来,笑容还是那么朴实。我说,李哥,这是什么意思?李凡江说,马队,跟你借个东西。他摸向我的腰,寻找枪套。
我说,李哥,你现在回头,还有机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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