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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咱们讲了牛李党争的最后一部分内容,虽然这次党争还有很多角度、很多切片可以研究,但咱们毕竟不是讲中唐史的节目,所以老布就准备到此为止了。
但有个小伙伴私信问了一个问题:“如何理解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对维州事件的评价?”
既然有人点菜了,老布就简单聊几句司马光同志。
上期末尾老布说到了立场问题,当立场成了分辨好坏的标准,那么党争的炽烈,就可以相见了。
身在局中的所有人都面临这个问题,都被迫表明自己的立场。
相对来说,后世的史家已经不在局中了,所以他们的观点应该相对客观。
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呢?
答案是不一定!
司马光对维州事件的评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我们先来看看司马光是怎么说的。
臣光曰:论者多疑维州之取舍,不能决牛、李之是非。 ……是时唐新与吐蕃修好而纳其维州,以利言之,则维州小而信大;以害言之,则维州缓而关中急。然则为唐计者,宜何先乎?悉怛谋在唐则为向化, 在吐蕃不免为叛臣,其受诛也又何矜焉!且德裕所言者利也,僧孺所言者义也,匹夫徇利而忘义犹耻之,况天子乎! ……以是观之,牛、 李之是非,端可见矣。”
这段话表述地很清楚,司马光旗帜鲜明地为牛僧孺辩护,并提出了所谓的“义利之辨”。
在他看来李德裕接受维州是“取利”,牛僧孺送还维州是“取义”,二者相较,当然应该以“义”为先。
孟子讲“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这就是成语“舍生取义”的出处。
为了义,命都可以不要,更何况是利了。
但司马光的评述里,有句话露了马脚,“以害言之,则维州缓而关中急”。这句话指的是牛僧孺跟唐文宗说,如果吐蕃生气了三天就能打到咸阳。
如果说牛僧孺作为当世人,不知道吐蕃的实力有多大。司马光作为一个后世人,拥有上帝视角,您还不知道吐蕃有没有实力打进关中啊?!
再说了,维州最终的结局是在唐宣宗的大中末年再次内附,这次唐朝可是毫不犹豫的接受了。
这些事情司马光都看在眼里的,但他还是要说牛僧孺对,李德裕不对,这是为什么?
难道他也身在局中?
还别说,他确实在局中。
只不过,他不在牛李党争的局里,而是在新旧党争的局里。
关于北宋的新旧党争,老布就不多讲了。
这次党争发端于宋神宗时期是改革派与保守派的博弈,两派的旗帜性人物分别是王安石和司马光。
司马光在这次党争中,还干了一件和维州事件有点类似的事情,运作了元佑年间的弃地求和。
大家一说到北宋感觉就是个蔫儿货,不是挨捶,就是在挨捶的路上。
其实北宋也支楞过,也有过疆域拓展的例子。
北宋的疆域拓展可以分成两个阶段:第一段在宋神宗时期,第二段在宋徽宗的早期。
在神宗年间,王安石主政推行变法,力图富国强兵。
北宋在西、北两个方向实现了拓展,向北的拓展主要围绕着横山地区(陕西榆林附近)展开。宋军通过多次军事行动,控制绥德、米脂、佳县等地。北宋的拓边给西夏造成了严重威胁,夏军多次实施反扑,都被宋军拼死挡住。
相比于北方的拓边,西部的拓展更为显著。
宋军从陇西县出发,一直打到了甘肃迭部,豪取河陇六个州,拓地一千八百余里,史称“熙河开边”。
当然了,西边的对手比较弱,是当地的吐蕃人政权,也就是青唐唃厮啰政权。
北宋的拓展在1085年戛然而止,这一年宋神宗去世了,宋哲宗继位。
由于哲宗年幼,祖母高太后垂帘听政,旧党因此得势,主政之人换成了司马光。
之后,北宋政坛上演了大洗牌,新党推行的制度被废,史称“元佑更化”。
北宋政局的变化也引起了西夏的注意,他们派使臣来到汴梁。要求北宋退还之前占领的土地,以此换取两国的和平。
当政的旧党一改神宗时期积极开拓的政策,转变为对西夏妥协退让,弃地休兵之论甚嚣尘上,甚至有人喊出了“尽以向者王师所得土地还赐夏国”。
按照司马光的想法,北宋需要退还的土地,不光有陕北的绥德、米脂等地,还包括陇右重镇兰州。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吕公著虽然也反对变法,但他也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怒斥道:“先朝所取皆中国旧境,而兰州乃西蕃地,非先属夏人。今天子嗣守先帝境土,岂宜轻以予人?”
最后还是一个熟悉边事的大臣指着地图对司马光说:“从陇西县到甘肃临洮县只有一条孔道,全靠兰州坐控黄河为北部屏障。您把兰州给了西夏,我们刚打下来的河陇六州,还能守得住吗?”
司马光看了地图以后,恍然大悟地说:“得亏你提醒,要不然真的误了国事!”
《宋史•孙路传》记载:“元祐初,司马光将弃河、湟,邢恕谓光曰:‘此非细事,当访之边人,孙路在彼四年,其行止足信,可问也。’光亟召问,路挟舆地图示光曰:‘自通远至熙州才通一径,熙之北已接夏境,今自北关辟土百八十里,濒大河,城兰州,然后可以捍蔽。若捐以予敌,一道危矣。’光幡然曰:‘赖以访君,不然几误国事。’议遂止。”
最后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北宋割让了葭芦、米脂、浮图、安疆四寨。但北宋的退让并没有带来和平,反倒刺激了西夏的胃口,西夏军队连续发动进攻,但都被宋军击败。
在这次割地求和的事件中,还有一个大家熟悉的老朋友,他就是苏轼的弟弟苏辙。
在新旧党争中,苏辙的政治思路跟他哥有明显的差别。
苏轼属于鸟中的蝙蝠,既不属于新党,也不属于旧党。
他所有的观点,都是从国家利益出发。
新党执政,他指出新法的弊病;旧党执政,他又站出来说新政的优点,哪些政策应该保留。
所以新旧两党都不待见他,谁上台,他都挨收拾。
苏辙的思路则更接近旧党,在这次割地求和事件中,西夏得到四寨后反倒发兵进攻,苏辙的观点是北宋退让不够,应该接受西夏的全部要求。[1]
所以,他坚持要把两个堪称兰州门户的城堡送给西夏。这两个城堡一个在来紫堡乡,一个在夏官营村,大家可以打开地图看看,它们和兰州的距离。好在他也被喷了没能得逞。
知道了这些背景,再来看苏辙对维州事件的评价,你就会知道他为什么会支持牛僧孺了。
最后说一下,割地求和事件的结果。
北宋在元祐二年(1087年)割让了四寨,但并没有获得和平,边境冲突此起彼伏。到了绍圣三年(1096)年,宋军又在新党支持下主动出击重新拿下安疆寨,逼西夏主动议和。
这就是主席说的“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需要强调一点,我拿司马光和苏辙当例子,不是要品评这两个人的好坏。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他们就是这种妥协绥靖的执政思路。
这种思路在北宋政坛上绝不是只有司马光和苏辙两位,它恰恰是北宋朝廷的主流思想。[2]自从有了澶渊之盟以后,宋辽之间保持了几十年的和平。于是这种绥靖政策便成了路径依赖,像范仲淹、王安石这类主张富国强兵的大臣,反倒属于异类。
所以,司马光确实不在牛李党争的局里,但他在新旧党争的局里。再展开点说,所有评价历史的人都有自己局,胡寅有自己的局,王夫之同样有自己的局。他们支持李德裕的陈述,同样不能忽视他们所处的历史背景。
这就是“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原因。
那么就有一个问题了,每个人对历史的评价都带着自己的背景,我们应该相信谁说的?
答案是谁都不能全信!
当你看到某个人作品的时候,最好了解一下作者所处的时代、他的个人经历,甚至要把他的其他作品也找来读一下。对这个作者有一个全面的认识,知道他所处的环境,我们才能更好理解,他的观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我知道这个办法很笨,但很多时候最笨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好啦,有关党争的内容就到此为止了,我们接下来说被冷落许久的赤热巴巾。
我们之前讲过,热巴巾(赤祖德赞)生于公元806年(唐宪宗元和元年),于十岁继位,之后于公元836或837年(唐文宗开成二年)被杀[1],享年31岁或32岁,执政周期为21年或22年。
纵观他的执政过程,有两件事尤其引人注目:一件属于外交,另一件属于内政。
在外交层面上,他推动力唐蕃会盟,终结两国之间长达一百多年的战争;在内政层面上,他全力弘佛,将吐蕃佛教推到佛教前弘期的高峰。
正是因为热巴巾的弘佛举措,他得了后世史家的交口称赞,被尊为“吐蕃三法王”之一,与其先祖松赞干布、赤松德赞同台享受尊容。
甚至一些当代藏史作者,也在论述中颂扬热巴巾的政绩,并称其为一代贤君。[2]
但这种叙述大多基于佛教立场来看历史,也就是所谓的宗教史观。认为只要对宗教有利,那就必然是明君。热巴巾一生矢志弘佛,推出了很多举措,更何况他还因弘佛而被杀,属于殉教的悲剧英雄。
这样的君主不值得拿出来大书特书吗?
另外,从当时吐蕃的领土范围来说,北抵回鹘、东到陇山、西接大食,南压天竺,堪称扶摇万里,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但我们不是在讲宗教史,而是在讲政治史;我们也不是以固定的视角看问题,而是以连续视角来审视热巴巾。
这样看起来,热巴巾的执政能力远不如前两位吐蕃法王。不用说和创建吐蕃王朝的松赞干布难以相提并论,就是和将吐蕃推上巅峰的赤松德赞也难以相比,甚至就算跟他的父亲(赤德松赞)相比,也一样远远不入。
要知道,赤德松赞继承的是一个乱世,而他留给儿子的,就算不是一个盛世,至少也是一个稳定的社会。而热巴巾执政的二十多年,吐蕃呈现了高台跳水的状态。
他推行的一些政策,甚至可以称为“暴力弘法”。
不但没化解国内的社会矛盾,反倒激化了冲突。最终他被大臣刺杀,正是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等到朗达玛接手国家时,吐蕃已是积重难返,病入膏肓了。
所以,吐蕃王朝的崩盘,热巴巾要承担主要责任。
热巴巾为什么要不顾一切的全力弘佛呢?
这就要从他的成长环境讲起了。
在赤德松赞执政期间,佛教被用律令的形式,加入了王室的教育体系。
赤德松赞在《噶迥寺建寺碑》碑铭中明确要求:“赞普子孙,自幼冲之年起,直至秉政作人主为止,从比丘中任命善知识充任教师,尽全力教其悉心修习正法。”
也就是说,热巴巾是在一个充满佛教氛围的环境中长大,并接受了僧人老师的教诲。[3]
这种成长氛围对热巴巾造成了明显的影响。
老布之前讲过,“热巴巾”的名号来自于后弘期的藏文教法史料,他在生前一直在用赤祖德赞的尊号。
至于“热巴巾”的含义,在《贤者喜宴》里有一段解释:“此王不喜欢留分散的头发,而将头发编成发辫,因此遂称其为热巴巾赞普。”
头发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标志性符号呢?
我们来看《汉藏史集》的记载:“热巴巾把两条长丝带系在辫子上,然后铺在地上,让僧人在上面就坐,以示尊敬。”
这个崇佛的举动,来自于燃灯佛授记。
它是佛本生故事的结束,也是佛传故事的起点。
释迦牟尼的前世听说燃灯佛要进城,便跑去迎接。他见到路上有一处泥泞,便脱下衣服盖住,但有一块不能覆盖。他便把头发散开铺在地上,让佛踩过。
燃灯佛体会到了他的虔诚之心,便作出预言:“自今以后,历经九十一劫,你将成佛”。
这个故事随着佛教东传,对中国佛教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热巴巾之前,中原就有一位皇帝用过这个典故了,他的名字叫高洋。
高洋作为北齐的首位皇帝生于公元526年,他在创立北齐政权以后,全力弘兴佛教。
他也有布发掩泥的举动,当时的高僧记载:“常布发于地,令师践之……所度僧尼八千余人,十年之中佛法大盛。”
需要说明一点,高洋的弘佛带有明显的政治企图。他在公元550年,逼东魏孝静帝禅位,创建北齐,在执政合法性上存在瑕疵。因此,他需要用佛教转轮王的身份来夯实合法性的基础。[4]
类似的例子,还有女皇武则天。
她甚至把“转轮王”词段,加到了尊号之中。
长寿元年(692)秋九月,加尊号“金轮圣神皇帝”,大赦天下。
这个“金轮圣神皇帝”的尊号,从692到700年,前后使用了8年之久。[5]
从上面两个例子可以看出,当执政合法性有瑕疵的时候,皇帝通常会用佛教理论来补缺。
但热巴巾可不存在合法性的问题,他属于顺位继承,合法性完美无瑕。
他把头发散开让僧人坐在上面,完全出于一个笃信者的心理建设。
不过,有关热巴巾铺发于地的记载出现的比较晚,不排除是后世的佛教史家,为了表示他的虔诚进行了塑造。
但可以肯定的说,在热巴巾的成长氛围里,佛教是不可缺少的背景色。
除了成长氛围以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吐蕃的政治环境。
热巴巾继位时只有十岁,又是一个主少国疑的局面。
这样的局面在吐蕃王朝已经反复出现了,最近的三代赞普,每一位接班时都有一番惊涛骇浪。
赤松德赞13岁继位,玛祥仲巴杰发动了排佛运动;
牟尼赞普22岁继位,很快便被毒死;
赤德松赞23岁继位,同样有人对他下手。还是仰仗以娘·定埃增为首的佛教势力帮助,才得以保全;
热巴巾继位时只有10岁,他又能依仗谁呢?
还是吐蕃的佛教势力,只不过此时的佛教领袖,已不止娘·定埃增一人。热巴巾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位高僧,他的名子叫贝吉云丹。
从这些背景上看,热巴巾时期的弘佛,既有自身心理建设的原因,同样也有路径依赖的原因。
两者共同作用,促成了热巴巾在弘佛之路上越走越远。
在热巴巾执政的二十多年里,都有哪些弘佛举措呢?
他做了什么?
让后世的佛教史家,如此交口称赞呢?
咱们下期接着讲!
参考书目:
[1][3]、《吐蕃赞普墀祖德赞研究》_林冠群;
[2]、《西藏通史·吐蕃传上》_张云、林冠群主编;
[4]、《布发掩泥的北齐皇帝:中古燃灯佛授记的政治意涵》_孙英刚;
[5]、《转轮王与皇帝:佛教对中古君主概念的影响》_孙英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