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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6日,珠江口,一头体色粉红的中华白海豚,突然离开它的同伴,一路向北,闯入广州内河。第二天,它出现在增埗河,在白云区鹅掌坦吸引了大量围观。人们好奇地趴在桥上,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可爱的动物。

救助的尝试失败了,游弋几小时后,海豚入水消失。关心的人焦急期待它的消息,但一周后,尸体在海珠区太古仓被发现。它孤零零漂浮在水面上。

这头在城市迷了路的白海豚,没能再返回家园。

中华白海豚,从名字可以得知,它和我们的关系之近。18世纪,一位瑞典牧师乘船抵达广州时,看到一头雪白色的海豚,给它起名“中华白海豚”。而中国本土福建台湾一带的渔民与它打交道的时间要更早,在与人类的悠久关系里,白海豚被唤作“妈祖鱼”。由于背鰭下方的背部微微隆起和它的生活区域,白海豚真正的学名叫做印度洋-太平洋驼背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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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白海豚

如今,中华白海豚已是易危物种,在全世界仅剩约6000头,其中约80%在中国长江以南的近岸海域。包括江门、珠海、香港等地的大湾区分布超过2000头,是国内目前最大的分布地。其他种群,多则上百,少的,只有个位数。

汕头南澳岛的白海豚是个小种群。7月底,南澳岛北面,郑锐强在那里观察到9只白海豚,这群白粉色的家伙,胆小、聪明,始终和人保持在10米以外的距离,绝不贸然靠近。

郑锐强目前在海南智渔做小种群白海豚保育研究,他已经盯了白海豚14年。汕头南澳岛的种群,是他常跑的区域,这里仅剩12头白海豚,并且只有一头雌性。他忧心地看到,海洋虽然是联通的,但海豚们的栖息地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每个种群之间,彼此隔离,无法和其他地方的海豚交流。这意味着,汕头白海豚种群已几乎无法逆转,二十年后,这里将再无白海豚。

而保护工作,在残酷的现实下坚持着。

海上大熊猫

南澳岛里唯一的雌性海豚是“亮叔”。在研究人员还不知道它的性别时,亮叔拥有了这个名字——来自一位发现了它的船长。

亮叔在2018年生下过一只小海豚,不到一周就死了。那只小海豚是整个种群最后一头新生儿。这之后,再也没有新的成员加入。现在年纪最小的已接近20岁,叫“地狱男孩”,而它很可能再也无法拥有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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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叔”和她的孩子 / 郑锐强 摄

“地狱男孩”很好辨认,它的尾巴只剩一半,亮叔的背鳍也是畸形。这在白海豚中并不少见。伤痕多是幽灵渔网的缠绕,或螺旋桨切割所致。海豚离人类活动区域近,也喜欢跟在捕鱼船后面捡漏吃鱼,运气好能饱餐一顿,运气差就会受伤。

广西三娘湾海域有只叫“豚坚强”的白海豚,整个背鳍都被割掉,靠近头部有一圈深深凹陷的勒痕,研究人员在2004年发现它时,浑身被刺网缠绕,流着血,但它的生命力惊人,又顽强地活了二十年,甚至孕育过三头小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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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豚坚强”和她的孩子 / 郑锐强 摄

它们的照片,郑锐强都拍过。出海,找海豚,观察、拍照、识别,是他工作的重要内容。

海豚的背鳍好比人的脸,标记了每只海豚的独特。缺刻、斑点,是背鳍上最主要的两种特征。确定了海豚身份,标记它们的位置,测下航迹,再和拍照时间关联,就可以知道它们去了哪。郑锐强的团队这几年做了一款小程序idolphin,实现了5个种群,14年的数据,包括了2696头中华白海豚的个体识别

除了通过背鳍来识别个体,还可以通过肤色判断大体的年龄段。

白海豚会变色。刚出生时是灰黑色,随着年龄增长,身上长出白色或黑色的斑点,灰色也慢慢褪去,等到9、10岁差不多成年时,能看到明显的粉红色,当它们慢慢老去,将通体白色。一头白海豚的寿命,差不多在四十多岁。

对中华白海豚的一般性介绍通常会说,它是生活在我国近岸的唯一一种定居性的海洋哺乳动物。

近岸,意味着它的生活区域主要在在河口,这里咸淡水交接,所含的有机物和沉积物较多,白海豚喜欢吃的鲻鱼和鲱科鱼类密集。比如在我国,从长江出海口往南走,从九龙江口到珠江口,再到湛江的雷州湾,广西的南流江口和大风江口,以及海南西南,都有白海豚分布。

这其中,第一大种群在珠江口大湾区,江门又是其中最多的,郑锐强团队的测算,大概有九百一十多头;第二大种群在雷州湾。数量100左右甚至更少的,称为小种群。比如汕头只12头左右,汕尾仅2头,福建东山岛2头,宁德10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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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门的中华白海豚 / 郑锐强 摄

定居性,意味着白海豚和人类一样,有家,有相对固定的活动范围和移动路线。海洋虽大,它们出没的地方仍然是有限的。

白海豚也是社会性动物,喜欢三五成群,一起游泳,玩耍,捕食,每次呼吸,够它们在水下潜行两到三分钟,然后,它们跳出海面,翻滚,下落,拍打,溅起欢乐的水花。结伴海豚之间的关系是短期的,但关系越好的白海豚待在一起的时间也会越长。幼年的白海豚宝宝通常需要和妈妈一起生活三四年,有的甚至一起生活一辈子。如果没看到宝宝和妈妈在一起,大概率可以推断它死了。

郑锐强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汕头地区的海豚90%以上的时间都在找吃的,但大湾区的海豚吃饱了有更多时间慢悠悠地休息、玩耍,甚至社会网络也更活跃。因为相比汕头,大湾区的食物资源更丰富,生存空间更大。如同人会偏好去大城市生活和居住一样,白海豚的分布数量也是资源选择和性别选择的结果,母海豚会去到食物最多的地方,而母海豚在哪,公海豚就会跟到哪。

面临的危险

广西钦州三娘湾海域种群,福建厦门的厦金海域种群,广东汕头的粤东海域种群,是郑锐强常跑的三个小种群。其中,广西三娘湾种群,据他的测算,只有一百一十多头,与当地某团队所说的三百多头相差很大。

在海豚的具体数量上,由于测算模型和计算方法的不同,他和别的团队有时会出现数据上的出入,不过在他看来,最首要的问题还不是种群数量具体有多少,而是每个种群的数量都在下降。

据他2023年在一席演讲中提到的数据,全世界最大的大湾区/珠江口种群每年衰减2.5%;粤东种群在2012-2022的10年间减少了30%;钦州种群在2015-2019的5年间减少了35%。如果低于100头,所有的保护措施都没办法扭转灭绝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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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白海豚 / 图源:智渔公众号

“有的地方声称保护得好,但全世界没有一个种群的数量是上升的”。他说。

相比大种群,小种群的情况更严重,因为它们还要面对种群数量歧视的问题。种群数量少,被遇到的概率就低,社会关注不足,能投入的资金也会少,保护行动就有限,这是一个糟糕的循环。

除此之外,各地的海豚种群面临的生存问题几乎是一样的。

第一,栖息地衰减。如近岸城市化,填海造陆,港口建设,海岸工程。以汕头为例,那里的海豚这几年常出现在南澳岛南面或南澳大桥两面,因为它们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甚至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打开海豚的活动轨迹,会发现以前的海豚出现在现在的陆地上。

第二,人为活动干扰。比如海洋建设和轮船航行造成的海洋噪音、高密度捕捞,以及水域污染。香港渔农自然护理署发布的《中华白海豚护理计划》中特别提到,体内积聚重金属和有机化合物等的环境污染物所引致的免疫力受抑制现象和其他健康影响,是当地海豚遭受的长期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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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在渔船附近的白海豚

第三,种群地理隔离。由于近岸建设和养殖,吞食并切割海豚的栖息地,白海豚的种群间并不相连,只是孤立地存在着。中国农业农村部2017年发布《中华白海豚保护行动计划(2017–2026)》,其中提到了这一现状的严重:由于我国中华白海豚栖息地严重片段化及种群数量持续减少,厦门、汕头和珠海的中华白海豚种群间没有发现任何个体交流的证据。一些种群日趋老化,遗传多样性较低。

“白海豚比较倒霉。它生活在近岸,只能跟人类的经济活动正面对撞。”郑锐强严肃地说。“近岸就是白海豚和人类冲突的战场了。这是我们必须要直面的问题,否则不可能解决。”

在他看来,只要把海岸线一公里给海豚就够了。“对于海豚,这一公里就是它生存的家园,我们如果连一公里都给不了他,还谈什么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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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边的白海豚

我们能为白海豚做到吗?

令人担忧的事情曾一次次地上演过。1988年,中华白海豚被确定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同一年被确定的水生哺乳动物,还有白鳍豚和儒艮。但后两种,如今都已经功能性灭绝,几乎绝迹。

白鳍豚,中国特有的小型淡水鲸,生活在长江的深水区域,和人类的居住地更接近。它的灭绝完全是人类活动导致的一场悲剧。最后一头白鳍豚“淇淇”2岁时被人从长江中捕捞上来。当时严重受损,此后,他在研究人员的陪伴下孤独地活了二十多年,在2002去世。自那以后,再没有活的白鳍豚被看到。2006年末,中科院水生所联合多个国家的科研机构,组成考察团考察,最终也没有观测到任何白鳍豚,国际学界因此认定白鳍豚功能性灭绝。

儒艮,这种有时会被误认为海牛的动物,也是美人鱼的原型。在我国,它生活在广西沙田镇境内,曾在大跃进时期遭到大规模捕杀,也因此从一种温顺的动物变得敏感怕人。中国境内的最后一次儒艮目击记录出现在2008年。2022年8月,中科院和伦敦动物学会的一项共同研究认为,儒艮在中国海域已经功能性灭绝。国内的一家儒艮保护区如今转而保护白海豚。

最后的希望

8月初,郑锐强去了趟江门,在那里拍到一只正在分娩的海豚妈妈,跃出水面,海豚宝宝的一半身体露在外面,另一半还在腹中。

难掩欣喜。在海豚保护工作中,这应该是最令人开心的时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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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分娩的海豚妈妈 / 郑锐强 摄

“大湾区是全球最后的希望,江门是大湾区的希望。”郑锐强说。大湾区之所以还有这么多海豚,因为这里的海岸线相对完整,并且海岸很多地带是山,较难开发。另外,还有江门台山和阳江两个电站,周边的的开发因此会被限制。

而在人类活动较多的地方,一种保护方法是建设保护区和海岸公园。只是,这也需要有成效的管理,明确经济开发行为的限度。比如香港,建有多个海岸公园,沙洲及龙鼓洲海岸公园、大小磨刀海岸公园和大嶼山西南海岸公园把大部分白海豚生活的区域保护起来。根据香港的《海岸公园和海岸保护区规划》,在海岸公园不可以超过10海里速度行船,不能进行商业和贩卖活动,也不能猎捕生物,采集资源,污染水域。

从一名动物保护者的视角出发,郑锐强提醒,重要的是知道哪些地方是动物繁育的场所、生活的场所,之间连通的过渡区,在设计和建设中要想办法保留下来。海洋是连通的,动物要迁徙,不能像安装笼子一样给它们设立保护区,将它们罩在里面,设计应该优先考虑动物的习性。

而不是反过来,先把人类自己想要的地方规划了占去,剩下没用的,对人类经济价值小的留给白海豚。这违背了它们的生存需要。但值得深思的是,现在很多保护区,是补偿性保护区,先建设一块地方,然后再补偿一块地方,但是这些安排没有生态学的功能,或者很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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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渔船边觅食的白海豚 / 图源:WWF

对珍稀动物的保护,不只是一个科学研究的问题。保护效率也很重要,这需要尊重动物本身的习性,将它们当做人一样看待,真正考虑它们的利益。如果方向和方法是错的,哪怕大量投入,也可能无济于事。

现在,郑锐强还有很多事要做。物种保护里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数据不连续,时间上不连续,空间上不连续,研究团队之间因为版权等各种原因没有数据共享。那么多钱投了下去,成效几何?没有数据就无法评估。他现在努力的方向是提高数据的连续性,用数据换数据,比如用这个种群的数据去换另一个种群的数据,用近几年的数据换前几年的数据,用技术服务换新的数据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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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锐强(左)

真相往往冷酷。当一件事情很有可能失败的时候,还愿意去赌吗?

保护白海豚,不是一件浪漫的事,但保护白海豚的人,骨子里不浪漫是做不了的。采访中,郑锐强最“浪漫”的时刻,是他谈起白海豚把各个地方、各个领域,不分种族,不分年龄的人都联系起来了,如果白海豚不在了,这些联系也就消失了。如果白海豚未来还在,那么他的努力、情感、生命,都将传递到并反映到下一代保护者身上。

“捍卫白海豚就是捍卫我一部分的思想。”他说。一如我们每个人愿意付出时间、精力、感情的去守护或捍卫的人事物一样,捍卫它们,就是在捍卫我们自己,保护了一个弱小的,其他弱小的也会被善待。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董可馨

编辑 | 黄茗婷

值班编辑 | 黄茗婷
排版 | 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