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温度纪」原创内容
汪星宇很“牛”,至少他的头衔听起来很“牛”。
联合国青年论坛中国青年代表,福布斯中国30岁以下精英,复旦大学本科毕业,纽约大学硕士毕业,《一站到底》世界名校争霸赛冠军……他身上每个标签都离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很近。
汪星宇作为中国青年代表参加联合国青年论坛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但他的工作很“土”,不是“听起来”,是真踩在土里。
他办了一家连接城乡的社会企业,叫“乡村笔记”,在上海办公室很难见到他的身影。他天天往全国各地的乡村跑,调研、讲课、办工厂、建基地、带村里孩子出门看世界……一年365天,300天都在出差,一年走过中国100多个村子,车开在山路上陷进泥里,他徒手挖泥推车,一身白衣服沾满泥水。
汪星宇在乡村工作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他说,他在当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人口贩子”,把城里人带到村里,把村里人送进城里,让城乡“互相看见”;一公斤咖啡豆在城里值600元,在地里只值5块钱,他想让村民在家门口把咖啡卖出城里的价;他上了五六个商学院,还是学不会“赚钱”,但他觉得社会企业的目标是解决问题,而不是赚很多钱。
他说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想“在乡村创造非共性的成功”。
他一个电话“拐”来两个合伙人,一个公务员,一个程序员,他们辞了高薪稳定的工作,和他到乡村创业,一干就是7年。
他身边聚了一群年轻人,他们工作时热切而坚定,在“上班如上坟”的大氛围中,他们对工作价值的认可高得简直不可思议。
当下,“离职博主”成为热门赛道,《毫无意义的工作》被广泛讨论,“花香蕉的钱就只能请到猴子”“打工而已没必要”……网友的自嘲中,透露出城市青年对工作意义的解构和普遍迷茫。
在汪星宇身上,是否有某种解困的答案?我决定去见一见汪星宇,看看他所谓的“在乡村创造非共性的成功”,究竟是什么。
p欢迎点击视频观看、转发汪星宇的故事。
01
开往中缅边境
汪星宇邀请我去乡村笔记的研学基地,地点在云南澜沧改新村。
要去改新村,最近的交通枢纽是距村子15公里的景迈机场,高铁站则在200公里外。景迈机场目前只开通了到昆明、芒市和贵阳三条航线,航班很少。我到昆明转机,一天只有一趟航班到景迈,晚上11点左右到达。
汪星宇形容景迈机场“像个大巴车站”,果不其然,下了飞机就能看到机场出口,乡村笔记澜沧项目负责人梁妙琳(大家更多叫她的昵称“卡卡”)在那里等我。
卡卡说,每一位来访者她们都会接机,“不然怕你们半路后悔跑了”。
她的担心来自亲身经验,去年4月她第一次到改新村,也是夜里11点到,人生地不熟,坐上接机村民的车,没有路灯,没有其他车辆,车子在寂静黑暗中一路坑洼颠簸,从地图上看,开往方向还是中缅边境,把这个1999年生的姑娘惊得心里七上八下。
改新村毗邻中缅边境 图片来自地图软件截图
卡卡玩笑着说,自己在这里一年多,车技飞升。“之前这条路还有两个大坑,现在已经填好了。” 如今大部分路已修平整,还有一段颠簸的土路,卡卡称之为“越野”。
和路上的荒凉相比,我们的目的地看起来很时髦。卡卡把我送到研学基地的民宿,两排单层的白色建筑,一间咖啡厅,庭院里有遮阳伞和木质露营椅,像座度假别墅。民宿内部按照研学宿舍的标准而建,有双人间和四人间,配置和城市里的经济酒店相当。明天,它们将迎接一批报名乡村笔记调研活动的客人。
第二天,客人到来前,汪星宇风尘仆仆地从杭州出差转来。他穿着白色T恤、白色运动裤、白色板鞋,背黑色双肩包,戴金属框眼镜,高高瘦瘦,比起创业7年的老板,看起来更像大学里的学长。
他向我们介绍,改新村有近2000亩成片咖啡地,近20年咖啡种植经验,但此前交通闭塞,村里状态十分原始,“人和猪都住一起”,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停水停电,周边没有咖啡加工企业,咖农采摘了鲜果就直接出售,收益很低。
改造前的改新村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一公斤咖啡鲜果大概能做400克的咖啡粉,能做30杯美式,在上海能卖至少600块钱,但在地里,只值5块钱,不到城里的1%。”汪星宇经常讲这个例子,作为城乡差距的缩影。
他说,这里的咖农种了十几年咖啡,自己却从没喝过,甚至不知道自己种的是什么。“我们给一位老奶奶喝咖啡,她喝完‘戴上痛苦面具’,说这东西这么苦,它一定很有营养吧?”
乡村笔记在改新村建了“改新咖旅庄园”,把村里废弃小学改造成研学基地和咖啡厅,把城里人带到村里研学,让咖农采摘的咖啡鲜果在家门口卖出城里的价格。
咖啡师、保洁、民宿店长……乡村笔记在这里创造了50多个就业岗位。咖旅庄园5月18日刚开业,两个多月接待了1000多名旅客。暑假研学项目火热,民宿在这期间一直都是满房状态。
除了接待游客,他们的基地也是村里的公共活动场所。刚组建的文艺队在大厅排练民族歌曲合唱,孩子们自由出入玩耍。大孩子痴迷打篮球,基地的篮球场上,下着雨也有孩子打球的身影,小一点的在室内玩玩具,看见卡卡和其他成员,大声招呼着“姐姐来陪我们玩呀!”
乡村笔记也给孩子们组织免费活动,看电影、看书、运动会,但他们发现,有些活动参加的孩子越来越少。
这次,他们邀请了对乡村感兴趣的研学者,一起到村里孩子家访问,了解孩子们真正需要和想参加的是什么。
02
“让城乡互相看见”
我跟着汪星宇带的队,来到12岁的刘玉梅家。她在上小学五年级,村里小学被撤并,每周日要到15公里外的镇上小学住宿,周五放学再回家。她告诉我,学校的宿舍像教室一样大,一间住28个学生。
她说她想成为一名化妆师,六一儿童节学校表演时,她看过化妆师帮同学化妆。她喜欢画画,美术总是拿100分,不过她家里没有彩色笔,只能在学校画。她在家也不爱画画,因为周末要帮家里照顾2岁的堂弟、种地、做饭,空闲时,跟其他小伙伴打球、跳皮筋。
玉梅的父母离了婚,各自在外,她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提起父母时她一脸迷茫,既不知道爸爸在哪儿,也不知道妈妈在做什么。她的床头放着一只熊娃娃,是妈妈好几年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这是改新村孩子的常态。这里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单亲家庭也占了不少。2002年生的本村咖啡师彭梦喜告诉我,村里人结婚得早,他的同龄人孩子都好几个了。许多人婚后出去打工,见到外面的世界,又选择离婚,孩子只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村里生活有自由快乐的一面,但城市依然是孩子们的向往。三年级的魏梅说,她没有什么烦恼,除了买新衣服,也想不到其他愿望,但她最羡慕的人是在澜沧县城工作的姑妈,因为她可以天天进城。
进了城想做什么?她说,想吃薯片,虽然村里小卖部也有薯片,但“城里的薯片更美味。”
调研队伍里,有个上海宝山来的男孩,和刘玉梅一样12岁。趁着暑假,妈妈带他千里迢迢来看农村长什么样。他走村路时穿着鞋套,把球鞋保护起来,和村里光着脚丫满地跑的孩子对比鲜明。
汪星宇经常看到这样直观的对比:“有研学需求的很多是国际学校的孩子,家庭条件一般都比较好,和村里反差更大。”
眼前的反差刺激着汪星宇的工作,他说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问他理想是什么,他没有任何犹豫:“人生而平等”。
1992年,汪星宇出生在当时的上海南汇区,童年是和鸡打架、钓鱼钓虾、在院里挖沙子度过的。他曾自称“上海乡下人”,得到的回应常常是:“上海没有乡下。”
2011年,他考入复旦大学,学习国际政治,后来又到芬兰交换、到美国游学,在纽约大学取得硕士学位。在国外学国际政治时,外国朋友问他“中国是什么样的”,他答不上来。中国有北上广深,但北上广深能代表整个中国吗?他想到中国的乡村做田野调研。
他和名噪一时的“耶鲁村官”秦玥飞在一次会议中相识,受其影响加入公益组织,在湘西帮农民卖土特产。但他很快发现,这事没那么简单。
产品的品控、物流,都是他难以掌控的环节,农民的自主性也没有被激发,“我帮老乡卖腊肉,他们嫌我挑肥拣瘦,说这只猪是为你而死的,你得为它负责。”
汪星宇开始思考,自己所做的真是老乡们需要的吗?他决定摒弃“我来帮你”的心态,以“我想了解你”的心态与乡村共处。
改新村的孩子们在研学基地参与活动 温度纪拍摄
2017年9月,他和两位合伙人联合创办了乡村笔记,开始做乡土研学项目,带城里学生到乡村去,让城里人“看见乡村”。湘西的山村、甘孜的藏区、红河的梯田、菏泽的戏班……他们住到老乡家,设计出文学采风、社会调研、戏曲表演、建筑设计等课程。
高一曾跟着汪星宇到湘西研学的小杨,从此对乡村有了更多关注。这次澜沧改新村的调研,他和汪星宇又见面了。他告诉我们,2022年,他考上海南大学,选了当年增设的新专业:乡村治理。
在带人进村的过程中,汪星宇和村里同龄人聊天,听了许多这样的故事:十三四岁辍学打工,后悔没有好好读书。他们告诉汪星宇,以前不知道世界上都有哪些工作,打工也是跟着老乡走,等知道了,为时已晚。
这些故事汇聚到汪星宇这里,触发了乡村笔记的教育公益项目。他想让乡村孩子“看见城市”,于是成立自己的公益品牌,到乡村学校讲授职业生涯规划课程。他还组织“城市职旅”,每年假期,从全国各地遴选乡村孩子,免费带他们到城市体验不同职业,既参观高楼大厦里的互联网大厂,也到菜市场卖一天菜。
7年过去,他已经走遍了全国300多个村子,带领4万多名青少年和1万多亲子家庭到乡村,资助了上千名县乡孩子到城市。
03
碰撞
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人来人往”,汪星宇开始觉得不满足。
“这是路过乡村,而不是扎根乡村。”
他把乡村运营也纳入公司的业务范围,在全国各地乡村做“一二三产业融合”。他们在安徽绩溪拥有了一个预制菜加工厂,澜沧改新村则是他们的第一个整村运营项目。
乡村笔记在改新村运营的民宿 温度纪拍摄
参与乡村运营,汪星宇发现最要紧的,是解决乡村人才缺乏的问题。要帮助更多城市青年到乡村创业,他决定在广州、成都两地建设青年共创空间,为有志于乡村振兴的青年提供办公、交流、展览、社交、学习的场所,做城市里的乡村振兴孵化器。
“所有工作都是基于一个目标,慢慢长出来的。” 汪星宇说。
他的创业历程听起来一环扣一环,逻辑通畅,现实中却充满磕磕绊绊。
2017年他刚创业时,在上海租一个LOFTER,团队5个人住一窝,工作睡觉都在一起。后来发现不行,这样一群人根本不睡觉,没日没夜地工作,身体和精神都撑不住,找到一个共创空间作办公室,才分出上下班。
一毕业就创业,没有资源没有人脉,为了宣传乡村笔记,他印了传单和名片到处发,见人就说“乡村笔记了解一下”,还曾因为在中考考场门口发传单,被城管拉到城管大队。汪星宇评价当时“就是非常草根的状态”。
在高原上的乡村,一边讲课一边吸氧的汪星宇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好不容易把乡土研学和城市职旅都做成,眼看公司步入正轨,新冠病毒来了。
汪星宇说,当时最崩溃的是收了研学费用,做好了出发准备,突然被疫情困住,只好取消行程。一次又一次,费用收了又退,收了又退,“退了得有好几百万”。
他对当时的团队坦诚了公司运营情况,成员纷纷寻找其他出路。2020年,本已发展到约20人的团队,又减少到6人。
汪星宇把这6个人都拉到自己家里,“也不知道要干嘛,每天白天拍段子,晚上做直播”。后来他们想到通过直播“云研学”,公司才勉强活了下来。
到了做乡村运营阶段,他们更深地参与乡村生活,从城市带来的现代性与乡村的原始生活方式无可避免地发生碰撞。
澜沧是少数民族自治县,改新村主要聚居拉祜族和哈尼族,村民的生活方式原始而充满“松弛感”。很多村民没有时间概念,合作工作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里“一年300天,一半时间在过节”。村民爱喝酒,前一天晚上喝完,第二天一早还要喝酒“回魂”。哪怕是语言不通的陌生人路过,淳朴的村民也会邀请对方到家里玩,拿出水果来招待。
卡卡刚来时,有次工作结束,村民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慰问,她感激地拧开,发现瓶盖是开过的,正觉得奇怪,就闻到了酒香,原来老乡递给她的,竟是用矿泉水瓶装的酒。
我在改新村时,正碰上村里过火把节。浓黑的夜晚,还有村民在家聚会,开着卡拉OK设备引吭高歌,整个村回荡着他们的歌声。汪星宇和团队成员怕影响民宿客人休息,急得上门沟通,但对方已经喝得醉醺醺,好不容易约定到晚上12点就不再唱,歌声却一直持续到凌晨1点。
但火把节是村民非常重视的节日,他们必须理解这样的狂欢。在尊重原住民风俗和带来现代改变之间,他们必须慢慢找到平衡。
汪星宇觉得要承认自己能力有限。“我们一直只是在摸索,还没找到乡村振兴的正确答案。只有当我们不再讨论乡村振兴,乡村才算真的振兴了。”
汪星宇去乡村讲课,当地老师在台上语调激昂地介绍他是“全国乡村振兴青年先锋”“福布斯中国30岁以下精英”。他在台下尴尬地笑,搓着双臂问摄影师,“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他说,他身上的名校标签和各种荣誉,让乡村笔记得到了更多关注,但这同时也成了一种压力,让他感到自己“德不配位”。“因为之前没有其他人做这件事,我就显眼了,其实我们做得没那么好,虽然我们一直很努力。”
04
创造“非共性成功”
有人说,汪星宇“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名校毕业生,海归青年,参加江苏卫视益智答题节目《一站到底》,夺得世界名校争霸赛冠军。这些履历本可以为他创造一个物质更丰富的未来,但他选择了一条“土”路。
汪星宇不以为意,把这些评价当作自嘲的笑话讲给别人听。
他应对“同辈压力”的方式是,完全不看别人,只关注自己的目标。“比起让自己变得‘更厉害’,我更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加温暖的人。”汪星宇说。
让他感到工作意义的时刻很多,曾经参加城市职旅的学生考上理想大学,给他发来长长的“小作文”感谢和鼓励他;曾经到乡村研学的学生大学选了“乡村治理”专业,暑假来乡村笔记帮忙;带凉山孩子到城市体验后,凉山的英语老师见到他就哭了,说以前从没人听英语课,出去回来后学生开始认真学英语……
甚至是更微小的事,比如改新村的孩子跑到研学基地玩耍,隔着玻璃窗对他们比一个心。
改新村的孩子给乡村笔记成员比心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汪星宇说自己上了五六个商学院,“还是学不会赚钱”。直到第一次给员工发工资,他才意识到自己创业了,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像在做一个社团,大家聚在一起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把在农村创业看作一场巨大的田野调查,“做成了也是一本书,做败了也是一本书”。一切见闻和实践,都是他学习的过程,这学习甚至并不为了什么结果,求知本身的愉悦也足够让他享受。
他曾经花100天,每天直播和网友分享书籍。即使现在凌晨2点睡觉,早上7点起床,到处出差,工作电话不停,他每天还是会挤出1/4的时间看书。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希腊小庙,相比权力我更爱好智慧。”他喜欢沈从文这句话。
他说,世界的排位是稀缺的,如果所有人都追求同一种价值,必然有人受到挤压,永远追赶不上。只有离开单一的价值评价体系,创造“非共性成功”,才能为世界祛魅,变得更加多元和包容。
但汪星宇现在也想赚钱,目标不大,至少要让团队继续运转。现在他有了100多位员工,“团队变大了,成本也会变大。”
汪星宇和团队成员在改新村合影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他身边聚集了一群与他相似的年轻人。他的合伙人之一本来在上海当公务员,他一个电话过去:“辞职吧,跟我一起创业”,人家就真的请了个长假,陪他开车1600公里到湘西踩点调研,回来就辞了职。
澜沧项目刚动工时,找不到合适的负责人,广东江门人卡卡自告奋勇,独自跑到这个边境小村“开荒”,成了孩子们口中的“卡卡姐姐”。
梁宏伟是团队的商务负责人,曾做着奢侈品直播运营的高薪工作,他跟我说:“要是为了待遇,我就根本不会来这里了。”
汪星宇希望乡村笔记的成员不仅仅是“打工人”,而是像社团或合作者,各自有自己的目标和理想,在合拍的某段路上一起前行。
告别改新村,坐上回程的飞机,城市在我眼前缩成小小的一粒,在地面时我们很难注意到,拥挤的城市之外,大地广袤而辽阔。
撰写 I 郑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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