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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长龙山 我的五七大学

口 王朝明

城里的杨班长和张同学邀我参加午宴,心里有些小小的温暖。我是以农技推广以及相关的产品服务来养家糊口的,这段时间是五谷生长茂盛时期,多多少少有点忙;再者,我从不饮酒,对于酒桌上长时间的应酬内心里其实是排斥的。但他们说了一个特别的安排:今天会前往长龙山下的老校园,这让自己在头天晚上就有些难以入眠了。

每个人最初的心里都有一座高峰,它不一定雪暗云低,“惊回首,离天三尺三”,但它却是刻在少年湛蓝瞳孔里的惊叹与仰望,是心灵高原上再也挪不开的珠穆朗玛。我出生在庐江西北乡的丘陵平畈地带,一九七九年秋天,我接到了高中入学通知书,校址就在离家五十公里之外县城东南方向的五七大学;那是与东顾山相连与冶父山相望的绵绵延延长龙山环抱的一片宁静所在,也是平生与山的最初的亲密接触;于是,在这语言多得不能再多的喧嚣年头,从不说话的长龙山就先入为主地赖在脑海里岿然不动,像仓央嘉措说的:不增也不减。

那会儿高考制度刚刚恢复,凤毛麟角的上了大学,能上高中的也不多,只占十分之一多一点。当年上了县城和区里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在八月上旬已经陆续发放;据后来考上高校的戴同学回忆,他已经在老家的责任田里准备安安心心地规划哪块种玉米哪块种荞麦之际接到通知,八月中下旬,全县补录了约一百人。十年文革中作为接受劳动教育的干部学校以及培训赤脚医生、农机手等等用途的“五.七”大学被当时的教育主管部门辟为新的教学点,于是成了许多孩子改写命运的起点。多少年后,我曾跟孩子们吹牛,你爸也是读过“大学”的呢。

从庐巢路一直向东走,彼时各项建设刚刚开始,路旁可以看到水泥厂林立的大烟囱向蓝天直抒胸臆,山峦上的云朵不时变幻姿态和色调,向我们做着各种鬼脸。又路过冶父山的脚下,向右再通过一个火药炸开的山口,曲曲折折高高低低的一条不宽的石碴路通向毛竹、雪松以及叫得出叫不出名字植物掩映下的校园。从县城到这里有十几公里,往来盛桥和巢湖的班车也停靠这个招手站,但多数情况下大家还是靠步行。一是车票也是开支,再是班车少,时间上等不及。许多人都还记得,我们刚入学的那个国庆节,老师在三十日下午宣布了放假,入校半个多月没回家的大多数人当晚都未睡好,都是鸡鸣头遍就蹚着露水披星戴月结伴赶向县城,包括城里家境尚好的也是步行,大家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到了城里汽车站的门还未开,又有人继续步行,向着汤池、金牛、乐桥、泥河等方向进发。虽然腿脚酸软,但家的方向总能抵消所有途中的劳累,如鱼的洄游,雁之南飞。估摸着孩子要到家的母亲会炒上现在难以置信的三到五碗油炒饭,然后就是说不完的语重心长。临了,我们又会消失在村口母亲远送的目光中……。好多年以后我问老娘,我那么小离家了您想不想呀?母亲停顿一下说,肯定舍不得的。但你长得不好看,不好好念书,将来一定很难的,你还要娶老婆生孩子,总不能像祖祖辈辈一样困在一亩三分地上。现在想想,我虽然一直没走出乡土,但也娶上媳妇养育了儿女,也勉勉强强算是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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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校园相较于原来念书的地方还是十分宽敞整洁的,虽然没有教学大楼,但教室、师生宿舍、操场和食堂等各种功能设施还是一应俱全,都是刚建好还没多久的,一切都明亮而新奇。我是第一次知道不用柴火,锅炉边上还能为那么多人提供热水。

教我们语文的是戴着深度眼镜普通话讲得十分标准人又儒雅的四十多岁的吴承桂老师,她对我的鼓励很多;第二学期是身材不高十分文静但讲课声音洪亮的卢景行老师,;李永钊老师也穿插教过。我以前数学一直不好,但个子高高大大,理着短发,对人和蔼可亲又循循善诱的方锡山老师(他当时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后来是县教委主任)的讲授还是让自己对函数什么的有了一些初步入门的感觉。马法奇老师讲的物理别人听得入神,我却云里雾里的;也是留短发的许克勤老师形象十分鲜明,他是多面手,字写得漂亮,课讲得绘声绘色,我至今仍记得他带我们复习政治课时抑扬顿挫的声调: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

我们那时候驻校离家远,一般是几个星期回去一次。在课余尤其是星期天,大家会相约爬山,看形态不同叫声不同的鸟儿,摘酸酸甜甜的蛇莓子、野蔷薇苔等等,饿了也顺手偷挖一颗山芋。这边农户流行把山芋挖出来切块并放在路口风晒,乡亲们也不计较路人拿去几块,谁还没饿过肚子呢?权当是行善积德了。那山芋干面面的脆脆的,如果沾点灰,真能吃到泥土的芳香。这一年我看过长龙山的草木葳蕤,也见过它的因雪白头。我特别喜欢在高大的杉木、榉树、栗树尤其是竹园里行走,阳光在树冠之上画影涂形,于缝隙处漏几缕恰到好处的光线温和而不刺眼,在小花小草甲壳虫和小兔子的世界里,一向有些自卑的我竟也有了顾盼自雄的气场和放松。长大后于是猜想,古代的“竹林七贤”们大概也是世间的失意者到竹园树林里去找存在感吧?我特别喜欢和老家一块的谈爱年去毛竹园里早读,他也常常提及这事;这里的空气特别好闻,有野草初腐的气息,有野兽昨夜睡过的气息,山花初开,甚至也有班级好看女生散发在操场上的气息。草叶上露水晶亮如珠,竹枝上的云雀如离弦之箭,一飞冲天;新笋不负土地的喂养,一冒三丈。这时候,人也进入一种昂扬上进的状态。

我的天分不高,但此时学习比较用功,也有一点进步,第一学期中期学校举办作文竞赛,我获得年级第二名,奖品是一个文件夹和一张奖状,几十年过去了,文件夹的纸面有点粉化,铁簧有点锈蚀,但盖着五七大学公章的授奖楷书还能辨认(应该是方主任的字迹),当年入学既没有合影也找不到通讯录和花名册什么的,这个文件夹可能是我们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年代的见证。记得竞赛第一名是大家公认的校花李晓红,她父母都是吃商品粮的,人长得气韵天成还落落大方,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后来她金榜题名分到省农科院,再后来随先生落户京华,这是后话。我还是比较偏科,物理不行,英语也差,但历史、政治、语文都比较突出;第二学期分班,好像是理科两个班文科一个班,我当了学生时代唯一一次的班干部——文科班的学习委员。四十年后在某次县城的饭局上,坐在主位上的一个人突然喊我的名字,这声音有点熟但模样太模糊了,原来正是当年喊我们起立、坐下并天天点名的老班长杨熹晨,他毕业后走入军营上了军校并成了团级干部,转业到地方又成了县政法委的领导。杨班长把我拉进了校友群,于是和大家有了不远不近的交流,这也是后话。到了第二学期结束,我们被告知,五七大学高中部被裁撤(可能是师资和新生安排等原因),每个地方学生原则上到本区所在高中继续自己的学业。这样,我又成了金牛中学的学生。

梦里几回躺在长龙山的臂弯,在教室的上午第四节课时嗅到了食堂里南瓜丝炒韭菜的味道,我真能听到自己肠子蠕动的咕咕声响;天天吃南瓜丝炒韭菜也乏味,好在便宜,只要二分钱。小洋锅(一种小粗陶容器)蒸��肉特别香,但再馋也吃不起,那是要二毛一份的。偶尔的我从学校里看到了家乡没有的电视,有一个科幻片叫《大西洋海底来的人》,我看过几集,原来外部的世界那么广大和精彩!

大多数人终归是凡夫俗子,走上社会之后都是为了谋生与谋爱在兜兜转转,转眼就让皱纹在前额画满了地图,白发向流年递交了降表。中间在县城偶遇过方主任和许老师,而其他先生只能接受我藏在心底的问好,大多数可能不在人间了。听说我们离校后五七大学变成了农技培训场所,又改成长龙山中学,后来闲置,供附近村民就地取材成了养鸡场,有几次想过去看看,但到了山脚下就是找不到那条蜿蜒的山路,唉,找不到就不找了,“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苏轼),长龙山山下的松竹们应该还是旧时模样,它们还认出来那个树荫下早读的少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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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O二四年七月二十八日上午,杨熹晨、徐英、戴祖云、刘小龙、莫桂林、汪孟莲、张俊、陈燕和我相约驱车前往阔别多年的母校。盛夏的老校园十分松驰地躺在杂树丛中,以前的琅琅书声切换成闲庭落花。墙面上的大黑板还在,只是有些斑驳,课桌位置摆放着养鸡遗弃的栅栏,屋瓦应该还能遮雨,窗玻璃有的破损已经挡不住岁月里的来风。我们在草木丛中探访了当年的宿舍教室,指认了操场食堂等等;许多灌木是新生的,几棵雪松该还是当年的留守者,落叶层层叠叠,不知名的野花兀自绽放着自己的粉黄或浅红,风吹过不时传来斑鸠和麻雀的叫声,很有《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驯鹿和青苔的场景,一副不修边幅慵懒风的原生态山林模样了。忽然想起白居易《长恨歌》里“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只是这里老去的不是青娥,是我。眼前有那么多的叶子,落在地上的和长在枝上的,也有花。又想起了泰戈尔那句对人生理想状态的描述: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一不小心,右脚踩断了一根横陈的枯枝,咔嚓声中让自己回想起小时候老家马槽河初春冰凌开冻的声音,念五七那年爬山时隐隐可听的毛竹拔节的声音,也若有神喻地听到多年以后这里老教室坍塌的声音以及自己在十分年老那年,可能骨折的声音……。夏天的阳光很好,惠风和畅,一群人指指点点,既有感慨更多的是欢笑。

这些年同学们有过一些聚会和交集,也知道了一些彼此的大致情况。感觉冥冥之中有一双大手把个人起起伏伏波谲云诡的一辈子安排得那么条理清晰因果不爽的。许多刻苦用功的同学都进入了体制或从事了实业并在许多领域搞得风生水起,开启了一重山水一重天的人生境界。比如十分励志的莫家平就完成了草根的华丽逆袭,最后走上了有关部门的领导岗位。比如你心里暗慕的女同学大多数都过得或嫁得比你好,让你在六十岁的时候都不能演绎英雄救美的心理态势。更多的是普罗大众,上不欺天下不违心,日常里的烟火也是温馨的人生。也有相见不如怀念的一面。比如造化弄人,还有少部分同学十分勤奋,兀兀穷年焚膏继晷的,日子还是过得不太滋润。当年你心中的偶像可能是“芙蓉如面柳如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但六十岁再见面,再好的胶原蛋白都还给了岁月,她只是广场上舞姿较好的邻家大嫂罢了。也不要在八十岁以后去拜访心目中高大上的英雄,在时间的角落里,他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丢三落四的糟老头子。四十五年了,苍山远望,风云尽收眼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德经》告诉我们,其实吧大家都是光阴里无足轻重的小动物。这是客观而并不悲凉的陈述,反过来讲,花甲之年的今天,我们拥有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不也是赶上了一个好的时代,不正是父辈祖辈们孜孜以求而不得的吗?

我从五七大学回程时只捡了一块鸟蛋大小的石头。我猜当年自己可能赤脚踩过它,因为这石子圆润而厚重,想来是承载过很多风霜的打磨和脚掌的践踏,像极了我。在它脉络可见的纹理中,蕴含着那片水土的山光物态。我喜欢的不是它自带的沉重,而是接纳一种生活中的平实和平凡,在石头的另一面有块紫红色的石晕,我心里把这认为是十六岁那年青春不可磨灭的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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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朝明,一九六三年出生,高中文化,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合肥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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