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的法国少女,在渡船上,遇到了一位富有的中国少爷。她才十五岁半,而他已经三十多岁。在湄公河上,在这个男人牵起她的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悲剧。到底是一见钟情?还是,为了钱,而进行的皮肉生意?
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1996),法国当代最著名的女小说家、剧作家和电影艺术家。她于1914年4月4日出生在越南嘉定,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四岁时丧父,童年的苦难和母亲的悲惨命运影响了她的一生。代表作《情人》,在一九八四年获得法国龚古尔文学奖。
1.十五岁半遇到一个中国男人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个形象,我是时常想到的,它永远让我感到自悦自喜。只有在它那里,我才认识自己,感到心醉神迷。但是,太晚了,太晚了,在我这一生中,这未免来得太早,也过于匆匆,才十八岁,我就变老了。
那是在湄公河的轮渡上,我才十五岁半,在那个国土上,没有四季之分,我们就生活在唯一一个季节之中,同样的炎热,同样的单调。
那天早上,我从沙沥乘汽车回西贡。我母亲在沙沥主持一所女子学校。我就从那里回到我在西贡的寄宿学校。那件事,就发生在渡河的过程中。
我从汽车上走下来。我走到渡河的舷船前面。我看着这条长河。我身上穿的是真丝的连衫裙,是一件旧衣衫。真丝通常有的那种茶褐色。我在腰上扎了一条皮带,也许是我哪个哥哥的皮带。那天,我穿的一定是皮鞋,那双镶金条带的高跟鞋。那是我母亲给我买的削价处理品。我愿意穿这双鞋,我觉得它好看。
在那天,这样一个小姑娘,在穿着上显得很不寻常,十分奇特。那天,值得注意的是小姑娘头上戴的帽子,一顶平檐男帽,玫瑰木色,有黑色宽饰带的呢帽。我发现,在男人戴的帽子下,形体上那种讨厌的纤弱柔细,童年时期带来的缺陷,就换了一个模样。那种来自本性的原形,命中注定的资质就退去不见了。
那天我也梳着两条辫子,两条小孩的发辫。才十五岁半。那时我已经敷粉了。我用的是托卡隆香脂,我想把眼睛下面双颊上的那些雀斑掩盖起来。那粉是我母亲的。那天,我还涂了暗红色的口红,就像当时的樱桃的那种颜色。
这样一个戴呢帽的小姑娘,伫立在泥泞的河水的闪光之中,在渡船的甲板上孤零零一个人,臂肘支在船舷上。那顶浅红色的男帽形成这里的全部景色。是这里唯一的色彩。在河上雾蒙蒙的阳光下,烈日炎炎,河两岸仿佛隐没不见,大河像是与远天相接。
在渡船上,在那部大汽车旁边,还有一辆黑色的利穆新轿车,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他不是白人。他的衣着是欧洲式的,穿一身西贡银行界人士穿的那种浅色柞绸西装。
我知道,他在看我。
2.一切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在十五岁就有了一副耽于逸乐的面目,尽管我还不懂什么叫逸乐。这样一副面貌是十分触目的。我的母亲一定看到了。我的两个哥哥也看到了。对我来说,一切的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都是从这光鲜夺目又疲惫憔悴的面容开始的。
那时我住在西贡公立寄宿学校,正在读中学。我的母亲是小学教师,她希望她的小女儿进中学。我的母亲就是这样,每时每刻都在为她的儿女、为她自己的前途奔走操劳。她送她的小儿子去学会计,学校换了一个又一个。为了让她的大儿子学机电,她把他送回了法国。因为殖民地没有机电学校。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大哥并没有上学。他只会抽鸦片、赌博和偷钱。
才十八岁,我就老了,有了那样一副面容。是啊,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种情况想必是在夜间发生的。我怕我自己,我怕上帝,我怕。我想杀人,我那个大哥,我真想杀死他,我想要制服他,哪怕仅仅一次。在这个家庭里,我不仅有着一个绝望的母亲,还有一个暴戾的大哥,以及在大哥压制下的孱弱胆小的小哥哥。
至于我,我会离开他们。我母亲也知道,她的这个小女儿,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我努力学习法文,考了第一名。校长告诉她说:太太,你的女儿法文考了第一名。我母亲什么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说,她并不满意,因为法文考第一的不是她的儿子。我的母亲,我所爱的母亲啊,卑鄙,太卑鄙。她瞪着眼睛对我说:你是不是要逃走啊。是的,我打定主意,下定决心,不分日夜,就是这个意念。
才十五岁半。体形纤弱修长,几乎是瘦弱的,胸部平得和小孩一样,搽着浅红色脂粉,涂着口红。加上这种装束,简直让人看了可笑。但我心安理得地觉得我是迷人的、可爱的。我看,就是这样一副模样,是很齐备了。就是这样了。
3.总有什么事发生了
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从小汽车上走下来,吸着英国纸烟。他注意着这个戴着男式呢帽和穿镶金条带高跟鞋的少女。他慢慢地往她这边走过来。可以看得出来,他是胆怯的。
开头他脸上没有笑容。一开始他就拿出一支烟请她吸烟。他的手直打颤。她告诉他,她不吸烟,不要客气,谢谢。她没有对他说别的,她没有对他说不要啰嗦,走开。因此他的畏惧之心有所减轻,所以他对她说,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没有答话。也不需要答话,回答什么呢。她就那么等着。
他对她说她戴的这顶帽子很合适,十分相宜,是……别出心裁……一顶男帽。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她是这么美,随她怎样,都是可以的。
这个白人少女看看他。她问他,他是谁。他说他从巴黎回来,他也住在沙沥,就是河岸上的一幢大房子里。少女又问他,他是什么人。他说他是中国人。哦,中国人。他属于控制殖民地广大居民不动产的少数中国血统金融集团中一员。他那天过湄公河去西贡。
他问,你是不是愿意让我送你到西贡?少女同意了。她上了黑色的小汽车。车门关上。恍惚间,一种悲戚之感突然出现,河面上光色暗了,一片雾气正在弥漫开来。
男人开始讲话。他说他对巴黎已经厌倦了,声色犬马的日子,他过了整整两年。白人少女听着,注意听男人那长篇大论里面道出的种种阔绰的情况。他继续讲着,他说他的生母已经过世。他是独养儿子。他只有父亲,他的父亲是很有钱的。十几年来,鸦片烟灯一刻不离,全凭他躺在床上经营那份财产。
事实上,从一开始,这个少女就知道这里面总有着什么,就像这样,总有什么事发生了,也就是说,这个中国男人已经落到她的掌控之中。所以,如果机遇相同,不是他,换一个人,他的命运同样也要落在她的手中。想到这里,她突然想大哭一场。
现在,这个少女,只好和这个男人相处了,第一个遇到的男人,在渡船上出现的这个男人。
4.单间公寓
这一天,是星期四,事情来得未免太快。
他天天都到学校来找我。这一次,他到宿舍来了,带我坐黑色小汽车去了堤岸。那是城内南部市区的一个单间公寓。室内陈设都是速成的,家具也都是现代式样。房间里光线很暗,整个屋子沉浸在喧嚣嘈杂的城市之中。
我有点茫然,既没有什么憎恶,也没有什么反感。我只确定,欲念是存在的。到这里来,不得体,已经来了,也是势所必然。他在颤抖着。他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说话,但是我没有说话。于是他僵在那里再也不动了,他没有来脱我的衣服,只顾说爱我,疯了似的爱我,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随后他就不出声了。
于是,我对他说:我宁可让你不要爱我。即便是爱我,我也希望你像和那些女人习惯做的那样做起来。
他看着我,仿佛被吓坏了,他问:你愿意这样?我说是的。说到这里,他痛苦不堪。他说他是独孤一个人,就孤零零一个人,再就是对我的爱。他问:你跟我到这里来,就像跟任何一个人来一样么?我回答说:我是第一次。然后,我说,别说话了,你带女人到这个公寓来习惯上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于是,他把我的连衫裙扯下来,把我赤身抱到床上。然后,他转过身去,退到床的另一头,哭了起来。我不慌不忙,安慰他,给他脱衣服,我要他。他呻吟着,哭泣着,沉浸在一种糟糕透了的爱情之中。
痛苦过去,转入沉迷,慢慢引向了极乐。
窗外就是喧嚣的城市。百叶窗里,透出外面太阳下人行道上走过的错综人影。过往行人熙熙攘攘。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我们可以察觉他们的什么东西,他们发出的声音,全部声响,全部活动,就像一声汽笛长鸣,声嘶力竭的悲哀的喧嚣,但是没有回应。
房间里有焦糖的气味侵入,还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国菜汤的气味,烤肉的香味,各种绿草的气息,茉莉的芳香,飞尘的气息,乳香的气味,烧炭发出的气味,所有城市的气味就是丛莽、森林中偏僻村庄发出的气息。
许久,我们从那种暧昧不清的情欲中醒来。我们对看着。他抱着我,问我为什么要来。我说我应该来。我告诉他我有两个哥哥。我们没有钱,什么都没有。我还把修海堤的事讲给他听,我说我母亲快要死了。
他很可怜我。他说:是因为我有钱,你才来的么?我说,我想要他,他的钱我也想要。他说:我真想把你带走。我说我母亲没有因痛苦而死去,我是不能离开她的。他说一定是他运气太坏了,不能和我在一起,不过,钱他会给我的,叫我不要着急。我们再次沉默。我又想要他了。
时间缓缓流淌过去,外面已经是黄昏时分。我看着他的面孔,看着那刷得粉白的四壁,心里感到悲戚忧伤。他说,这是因为我们在白天最热的时候做。他说,事后总是要感到心慌害怕的。我说,我永远是悲哀的。我告诉他,贫穷已经把我们一家摧毁了。胡作非为,放荡胡来,就是我们这个家庭。所以我在这里和你睡在一起。
我哭了。他也哭了。
暗夜透过百叶窗来到了。我们从公寓走出来。我变老了。我突然发现我老了。他也看到这一点,他说:你累了。
编辑:藤井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