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青春 作者:潘怀英
1967年,我17岁,是个梦幻般的年龄。
这一年“十年动乱”进入了高潮,学校不再上课,学生戴着红卫兵袖章到长沙北京等地串连,搅得年轻人心里痒痒的。
这天,好友伍方友找到我,说要带我去昆明玩,问去不去。四季如春的昆明我早在课文中读过,我做梦都想去。
3月6日晚上,我们瞒着家人,带了几件衣服找几个同学借的50元钱,先搭拖拉机,再爬上一辆货运列车,离开了湖南老家。
一路上,我们戴着红卫兵袖章,坐车不要钱,一星期后来到了昆明。火车站外人流如织,车站的时钟下挂着大型巨幅标语——“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一队队红卫兵扛着红旗聚在一起,有的高唱毛主席语录歌曲;有的热情洋溢分发毛主席像章。这红旗如海,歌如潮的热烈场面吸引了我们。
我们跟在红卫兵队伍后面,边走边看,完全陶醉在兴奋之中。
不知不觉游荡到了傍晚,肚子饿了,我们从车站往前走,准备找个摊点吃东西。突然,只见一个中年男店主手持扁担,拨开人群,正在追前面跑的两个男青年。
店主拦住俩人去路,怒斥道:“快给钱,不给钱,我的扁担可不是吃素的!”
眼看扁担就要打下去。我冲了上去接过扁担,笑着问:“大哥,他们欠多少钱,我来付。”
店主伸出4个指头,两碗米线4角钱。我掏出4角钱给他,店主接过钱,瞪了两个男青年一眼,拂袖而去。
我和伍方友往回走,准备在车站找旅馆住宿。
“两位兄弟,等等!”后面有人叫我们,我扭头一看,是刚才我帮他们付钱的男子,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连说谢谢,并热情邀请我们去他们住的旅馆坐坐。
两个男青年都是云南文山小伙,一个叫马石松,一个叫王永灿。马石松说,其实他俩有钱,之所以赖账,是想节约,把钱用在急需的地方,他们要去办大事,也希望我们跟他们一起走。
接着他们讲了所要办的大事——去缅甸打仗,参加缅共。
参加缅共,这太突然,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缅共,我无法表态。
马石松先说了他去参加缅共的原因,因为家里太穷,没有一个姑娘看得不上自己,25岁了还没结婚。“美女都爱英雄,等我参加缅共,上了战场,将来成了英雄,不愁美女不喜欢。”他信心满满说。
而王永灿则告诉我们,他第一站是缅甸,但目的地还是去泰国,他的女友在泰国等他,为了心爱的女友,他要去搏一搏。
王永灿的女友叫王春,也是个苗族女孩,17岁那年,泰国清莱的姑妈回到老家,说要把她带到泰国去,认作女儿。
那时,王春和王永灿已经恋爱一年多,少数民族女孩结婚早,有的十五六岁就成了家。无奈王春的父母嫌弃王永灿家穷,迟迟不同意两人婚事。
这次姑妈有备而来,给她父母准备了一笔钱。王春捱不过父母,挥泪告别家乡去了泰国。离别前,王永灿对王春说:“你等我,我一定会到泰国去接你。”
王春承诺一定会在泰国等他,非他不嫁。
三年过去,王永灿一直都在寻找去泰国的机会,可这谈何容易?
直到马石松约他去参加缅共,才看到一线希望。王永灿已经想好了,先借参加缅共的机会,进入缅甸,再从缅甸设法周转到泰国,这样就可以见到他的王春。
我听了很不以为然,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去见女友,这就是吹牛皮。再说了,等他去缅甸成了英雄,遇到其他漂亮女孩,他去泰国见女友的想法就会泡汤。
马石松要我们考虑一晚,他们明天一早出发。
这天晚上,伍方友异常兴奋,因为这是人生重大决择的时刻。他辗转反侧睡不着,半夜突然坐起来,对我说:“小潘,定了,我要跟他们走,你也跟我们走吧!”
伍方友的决定在我意料之中,他已26岁,很早就结婚了,已经有个五六岁的儿子,他一直想逃避这段包办婚姻,逃得远远的。
但我毕竟是第一次出门,且之前我对父亲许诺,明年我满18岁要去参军,父母都支持。去当缅共,别说我不了解缅共人民军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父母找不到我,也会急坏。
我对伍方友说,我还是去当解放军,只要努力,照样能当英雄。我们聊了一晚上,根本没睡着。
天亮,马石松、王永灿敲开了我们的房门,一进来,就问我们考虑得怎么样。伍方友当即表态,跟他们走,去参加缅共。我坚持回家,明年参军。
马石松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小潘,你还小,同意你的选择。从今天起,我们有缘成为革命兄弟,今后不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要保持联系,下面每个兄弟都说一句话,表表态。”
“我一定紧随弟兄们去缅甸,闯下一片天地,争当英雄。”伍方友年龄最大,他先说。
“有我吃的,就绝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接着是马石松,说得很真诚。
“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想你们。”王永灿感情最细腻。
我则说了句刚听到的红卫兵誓词——“让我们的革命友谊万古常青!”
第二年,我顺利参军入伍,部队就驻守在云南的边境上。
两个月集训后,所在连队接到紧急任务,秘密出境到老挝做侦查。第一次跨出国门,兴奋又紧张,首先就想起在昆明分别的仨人。
缅甸共产党成立于1939年。曾是抗日重要力量,五十年代初,因革命失败而销声匿迹了。
随着中苏关系恶化与中国“文革”的发生,缅共借势而起,在中缅边境建立了东北军区,开始武装夺取政权,一度鼎盛。
支援这支武装,被当时中国认定为对“共产主义事业”义不容辞的“国际主义义务”。在铺天盖地的宣传下,很多国内年轻人决心去缅甸干出比红卫兵更红的事业来。
他们仨人虽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但加入国家支持的伟大事业,至少也能改变各自的婚恋困境,多少是个出路。
1968年12月8日,我在老泰边境执行警卫任务时,一队身穿篮色服装的武装走过来了,他们一个个挎着卡宾枪,胸前挂着手雷,进入了我们警戒防区。
我汇报后,排长火速率4班、5班包抄过来,缴了他们的枪。
“同志,千万别误会,是自己人!”这时,一个腰插两把手枪,腰带上挂满了子弹的男子跑了过来,用中国话说。
我定睛一看,这不正是我在昆明分别的马石松,他怎么会出现在老挝?我又惊又喜,跑过去拥抱了他。
马石松见到我,也高兴极了,他说自己已经是缅共武工队队长,途经老挝,要去泰国执行任务。
马石松说,那年从昆明分开后,他们经华侨引荐,越过中缅边界来到缅甸。当时中缅边境的山边巨石上,刻着巨幅标语:支援世界革命,直接支援缅甸革命。
三个年轻人很得意,终于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找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三个人分到缅共东北军区4048营8连,伍方友当了1班班长,马石松、王永灿在1班当战士。
当时缅共正在进行最残酷的党内斗争,一些富家子弟知识青年全部被屠杀清洗,内部极度缺乏有知识的士兵,正需要他们这样为共产主义献身的热血青年。
两个月集训后,仨人随连队上了前线。因为情报不准,开始以为敌守军只有一个加强排约30人。开火时才弄清是一个连120人。
要取胜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连队里都是缅族、佤族等少数民族兵,只会死拼,不会用计谋。
伍方友向连长建议,他带领1班从后山偷袭。马石松、王永灿从左侧潜伏接近敌人,力争打敌人指挥官,他率9个战士从右侧偷袭。
上午10时,连长按与伍方友商定的方案,集中火力从正面进攻。顿时,机枪、冲锋枪、迫击炮齐开火,攻打3个小时,连队伤亡15人,仅前进40米。
又过了一个小时,伍方友率人悄悄摸上了敌方阵地,偷袭哨兵后,伍方友一枪毙了守敌连长。敌方阵地顿时大乱,纷纷后撤,马石松、王永灿在左侧阻击,敌人又往回跑。
偷袭成功,连长发出冲锋号,全连一股作气冲上去占领了阵地。这次歼敌46人,俘虏71人,除3人逃跑,全连被歼。
三个中国青年在缅共一战成名,伍方友被提拔为连长,马石松、王永灿提为排长,缅共东北军区司令员诺赛接见了他们。
此时,伍方友一心想打大仗,当英雄。而王永灿的心思并不在缅甸,在泰国,他时刻都想着去泰国见女友王春。
可没有理由离开缅共,如果逃跑,被抓回就得枪毙。
一番苦思冥想,王永灿想何不赴泰国组建敌后武工队?这样,一旦有了势力,再从后面包抄杀敌,战果会更佳。中国共产党也用这一招。
起初,马石松开始有些顾虑,独自去泰国开辟根据地,当英雄的梦想可能难实现。但慎重考虑后,觉得去泰国建立敌后武工队,只要干出成绩,也许比留在根据地更有发展。
说干就干,俩人大胆地走进司令员的办公室,提出了自己的设想。
缅共本就是中国支持的,军事上也是实施中共过去游击战的打法。司令听了建议后很高兴,稍加考虑同意了这个计划,只是让他们要想好,敌后武装很辛苦。
两个热血方刚的年轻人,一个想上战场当英雄,一个想去找到心爱的女友,怕什么辛苦?即刻起身出发,半个月后就来到了泰缅边境帕基山密林中驻扎下来。
选择这里作为武装根据地,是因为这里离王春姑妈家的寨子很近。我一直以为王永灿说到泰国找女友,只是吹牛,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心中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而眼前的马石松看起来意气风发,说这次来老挝就是为敌后武装招兵买马。我想,他应该很快能实现自己的英雄梦,抱得美人归吧。
就在我与马石松见面后的第七天,我正在密林中警戒。蓦地,一对男女青年骑着大象,往我们警戒区走来,四处张望。
男的头缠布蓝色布包头,下身大筒裙裤长及膝盖;女的头缠方形彩色头巾,身穿红兰白右襟衣,外加黑领褂,挂胸前系绣花围巾,下穿绣花鞋。因为经常有相亲的男女青年骑着大象经过这里,我们也就没有在意。
可骑大象的男女青年,看见我后居然驻足不走,且东张西望。我持枪走过去,要他们快走。男青年不但不走,反而跳下大象,双手叉着腰,望着我笑,良久,他竟然问我:“你看我是谁啊?”
“啊,王永灿!”我激动的紧紧拥抱了他。
连长听闻是缅共战友来了,也热情迎接出来,给他递上水壶。王永灿咕咚咕咚喝了水后,介绍身边的女青年,说是他的女友,叫王春,他们很快要结婚了。
我好奇多看了她一眼,这就是王永灿发誓要找的恋人了。
王春长得很清秀,苗族女孩特有的美,水灵灵的眼睛,皮肤也很白。我对王春说:“祝贺你呀,你们俩能在泰国结婚,可真不容易呀。”
王春的谈吐很大方,她说是自己追王永灿的,因为他很正直。随后王春讲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事。
16岁那年,漂亮的王春在广南县赶街时,被4个歹徒围住调戏。正好被赶街路过的王永灿看到,冲上去劝阻。
多对一,歹徒围住王永灿拳打脚踢,王永灿竭力反击。其中一歹徒手持匕首刺了过来,王永灿一躲,左手被划伤,鲜血直流。歹徒也吓得逃之夭夭。
居然是英雄救美的好戏。我听后半开玩笑对王永灿说:“老战友,没想到你真为这爱情跑到泰国来,也许你这一跑,就跑掉了一个团长,一个师长的职务了。”
王永灿看着王春,微微一笑,他说自己也想在缅共军区,那里离中国近。但在他的心里,除了王春装不下别的女人,不论如何都得来泰国找到她。
“再说,我要是不来,她可能就没命了。”王永灿感叹说。
原来,王永灿到达帕基山密林后,第一时间打听到王春所在的寨子。
可找到王春时,给了他当头一棒。
经人指点,他在一栋装修豪华的土司头人家门口,看见了王春。只见她正与一个60多岁的老头走在一起,男的满脸笑容,而王春低头不语。
四年多不见,难道她变心了,成了别人的妻子?王永灿想,一定要问个究竟,如果王春真变心了,再另做打算。
他在王春住的房屋周围观察,等待时机。一天黄昏,王春与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在草坪里散步,在离得不近不远时,王永灿用苗族话叫了声“阿春”。
王春听见后一愣,转头一看正是她日夜盼着的王永灿。旁边的女子听不懂没有注意到王春的异常,王春叫她先回家,她再溜达一会。
当即,王春快步走进一片树林,王永灿立即跟了进去。
密林深处,王春一转身扑在了王永灿怀里:“你为什么才来呀?现在我已成了别人的女人。”说着一串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王春到泰国后,一直在等待王永灿来接她,或来泰国定居。可是等了两年也没有王永灿的消息。这时王春19岁了,姑妈老是催她找男朋友结婚。
此时,斯联寨子一个叫差恒的小伙子,在赶集中与王春相遇,两人相识后相爱了。差恒家底厚实,人长得帅,恋爱半年后,准备结婚,姑妈也同意。
消息传到土司头人坤里的耳里,他不同意。找到王春的姑妈说,按照族规你女儿不准往外嫁,必须嫁给本寨子的男子。
其实,60岁的坤里刚死了老婆,他按族规让王春不外嫁是想娶她。他马上给王春姑妈下了厚礼,姑妈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时六神无主。
很快差恒知道了,他跑到坤里家说理,说泰国已颁布法律,不允许土司头人干涉他人婚姻自由,望允许他与王春结婚。
谁知坤里不但不听,反而叫来家丁狠狠地打了差恒一顿,差恒含恨离开了坤里家。可坤里仍没有放过他,派人埋伏在半路上,用穹箭将差恒射死,造成差恒在路上不小心遭到猎人设下的暗箭射中身亡的假象。
差恒的父母得知儿子遭到暗杀,也知道是坤里干的,可无处申冤,父母一时想不开,双双服毒身亡。
噩耗传到王春耳里,刚烈的她也想一死了之,可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坤里带着武装家丁将王春抢回去结婚。
王春抺了一把泪,对王永灿说:“他害死了差恒一家3口人,我要报仇。如果你敢做,我马上跟你走,绝不失言,如果你怕可马上就离开。”
岂有此理!本来就嫉恶如仇的王永灿听得怒火中烧,发誓说:“三条命必须换三条命。我答应为你复仇,但你需配合我,成功后,你跟我走!”
几天后,王永灿扮山民路经王春家门口,两人相遇后,王永灿递给她一包毒药。
晚上,土司一家人正在喝咖啡,她在咖啡杯里放上毒药,然后递给坤里和他的儿子、女儿喝。一小时后,3人倒在茶几上死亡。
做完这一切,王春带上简单的行李,由王永灿在外接应离开了坤里家。
讲到这里,王永灿望了我一眼说:“小潘,你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也许会说我们马上就会花好月圆,成为幸福夫妻吧。”
其实不然,这对苦命鸳鸯的艰难日子才开始。
坤里死后,他在曼谷工作的大儿子坤掌一想,就知道是王春做的,四处寻找她的下落,要置她死地。
为了王春,王永灿豁出去了,决定公报私仇,他要王春立即招几个女兵,组织女子武装队。
王永灿想得很周全,这样,一方面可以保护王春,另一方面,可完成为缅共组织敌后武装的秘密任务。最主要武器和经费可向缅共军需部申请。
王春熟悉情况,按王永灿的要求,马上到泰老边境去招女兵。招女兵的条件是:一是生活贫困无法解决温饱的女人;二是逃婚的女人;三是需要报仇的,年龄16岁至50岁。
王春对招女兵武装有经验,很快在泰国招了8个女兵,加上王春、王永灿,共10人,够一个班。为争取武器和经费,对缅共则称组织了一个武工队,共30人。
马石松则赴缅甸向缅共军区汇报。很快得到了批准,从缅共运来了冲锋枪步枪各10支,手枪5支,子弹1万发。他们马上进行军事训练。
1968年7月8日,缅共武工队正式在泰国边境的密林里成立。虽然人不多,他们还要招兵买马,马石松任队长,王永灿做指导员,王春担任女子排长。
武工队刚组建,王春得到情报,坤里的儿子带领家丁准备到帕基村报复她。这里是死去的男友差恒的寨子,她去烧香祭拜时被坤里家丁发现,断定她还会来。
马石松,王永灿经研究后,决定来一个将计就计。
7月15日上午阴天,天气闷热,今天是苗族祭祖日,王春提着祭品来到差恒家烧香。刚进门,坤掌带着4个武装冲了出来,一只手枪顶住了王春。
就在这时,王永灿带着8个女子武装冲了过来,缴了他们的枪。几个人吓得扑通一声连忙下跪求饶。
王永灿厉声喝道,并亮明了旗号:“我们是缅共,越境除暴安良,今后你们谁欺霸民女,我们随时都可以要你们的狗命。”
恶霸土司连滚带爬逃走了。这次复仇有惊无险,王永灿更加清楚武装力量的重要。对他这样打着缅共的旗号为女友复仇,是否妥当,一时我也想不清楚。
也许是王春漂亮,我多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里面露出的衣领实际是缅共的黄衣服,露在外面很不协调。
这时王永灿愧疚地说,她刚逃出来,什么也没有准备。他又说俩人马上要结婚了,问我能不能借点钱给他,想为王春买点嫁妆。
我有些为难,因出国用的是代购劵,没有人民币也没有老挝币和泰铢。我说给她在部队换些衣服物资行不行?
王永灿一听很高兴:“当然可以”。
我马上向司务长说明情况,说缅共战友要结婚,借点物资代替嫁妆,账记我身上。司务长通情达理同意了。
当即我在连队为他买了4件白衬衣,胶鞋4双,老挝军装4套,这些军服剪掉肩式,可以当便服穿。还有猪肉罐头20筒,鸡蛋粉10筒,共折合人民币250元,我写了借条给事务长。
当我将衣服物资交给俩人时,俩人都十分感动。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18岁的我内心也有些莫名感动。
与王永灿分别后,由于任务不断变化,在老挝没能再见他们。1970年6月,我连从老挝战场撤回后,驻守在中缅边界一线。此时,我也当了排长。
我们连队驻守在边境一线的孟定,这里与缅甸相连。对面缅共游击队和缅甸政府军还在经常打仗,枪炮声不断传到中国边界村寨。
大量缅甸边民涌向中国边境求助,有的游击队员受伤后,也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过境寻求治疗。出于人道主义,我们不问身份为他们治疗,我一直向他们打听伍方友这个人,但都说没见过。
1970年11月18日晚上,天黑沉沉,雾蒙蒙。我带领全排在边界巡逻。
突然,从缅甸方向窜入三条黑影,我手一挥一个班潜伏,两个班从左右包抄过去。
“缴枪不杀!”我大声喊道。
三人立即将枪丢在地上,举起了双手。我们缴获两支卡宾枪,一支左轮手枪。持长枪的士兵腿受伤,另一个左臂受伤,持左轮手枪的头部受伤,整个头部被纱布做了包扎,只露出两只眼睛,白纱布渗出了鲜血。
他们交待自己是缅共东北军区115团3营7连的人民军,头部受伤的是营长,另两个是士兵。
一听说是缅共,我们一边给他们喝水,吃饼干,一边向上级报告。上级回复,就近将他们送往解放军野战医院治疗。
因为我要打听伍方友的下落,第二天我来到医院看望缅共伤员。
当我走进病房时,医生已为受伤的营长清理了伤口,重新做了包扎,整个面部可以看清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让我又惊又喜,他竟是我苦苦思念的伍方友!
“伍方友,你看我是谁?”我大声说着。他马上认出是我,不顾伤口疼痛,赶紧从病床上跳起,紧紧地拥抱我。
伍方友告诉我,马石松、王永灿去泰国后,他留在缅共东北军区打游击,参加了数不清的战役,如今已成为营长。这次他带队参战遭到伏击,受了伤不得不逃回中国求治。
我对伍方友英勇作战,屡建战功佩服不已,我说:“我要向你学习,苦练杀敌本领,争取不断进步。”
此时,伍方友对缅共还充满了信心,他对我说:“时势造英雄,如果你也参加缅共,说不定进步更快呢。”
此时,中断了三年的中缅两国外交开始有了恢复迹象。伍方友阵前的敌人已经被中国接纳。但当时中国还是对他们给出了明确态度,其中最重要对一条:对参加缅共牺牲的同志,其家属与解放军待遇同等。
这也让在异国浴血奋战的这群热血青年,吃了一个定心丸。
在缅共的历次战役中,都是伍方友这样的中国兵打头阵,他们高大、勇猛、忠诚、狂热,牺牲前高呼着“毛主席万岁”,创造了一个个“黄继光”般的英雄传奇。
几天后,伍方友的伤还没有完全治愈,就急着要回缅共,战事紧急。我送给他10袋压缩饼干,10个罐头和一些药品。
在国界线上,我们紧紧拥抱,挥泪告别。
而在敌后的马石松和王永灿,前方的消息要滞后很多。但因为有缅共的支持,他们的敌后武工队伍发展很快。
队伍已经有了六七十人。王春的女子武装队也有了十五人。为了便于对外震慑敌人,他们把队伍按营编制,马石松任营长,王永灿担任教导员。王春的女子武装队也编成了一个连。
缅共军方指示他们,继续扩大队伍,伺机而动。
王永灿和王春在帕基山的密林里结了婚。战斗的日子虽然艰苦,但两个人心中还是很幸福,他们会一起骑着大象,在老、缅、泰边境村寨中招兵买马。
如果缅共取得最后的成功,他们将成为开国功臣。
马石松、王永灿也知道敌后武装的危险,这个危险不是来自于缅共的敌人缅甸政府军,而是泰国政府军。
谁会允许一支异国武装在自己的国土活动。于是,他们只能将根据地设在深山老林里的帕基画梦村,那一带连公路都没有。在那里,他们修筑工事,积极备战。
这给他们争取了时间。就这样,他们在泰国帕基山一带活动,一直到1974年。
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泰国政府军行动了。
这一天,派出的侦查员带回了消息,在距离根据地有四公里的一片树林里,泰国政府军正在修直升飞机机场,准备运兵围剿武工队。
一支外国武装在国境内长期存在,泰国政府当然不会放任他们这样发展下去,已经准备采取行动,铲除他们。
情况紧急!
马石松带上一个班,背上一门60迫击炮,随时准备炮击敌直升飞机;王永灿带领一个班,潜伏在密林里,做好伏击的准备;王春带着女子连,在政府军退路上埋下了地雷。
1974年12月28日上午,战斗打响了。
两架直升飞机降落在机场,100多全副武装的政府军刚走下飞机,马石松一声令下,进攻就开始了。
“轰隆!轰隆!”
迫击炮弹在直升飞机周围爆炸,当场就炸死了六人。与此同时,伏击在另一侧的王永灿也开火了。一时间,枪炮声大作,政府军又损失了八人。
泰国政府军仓皇撤退,刚逃到半路,又遇到了王春布下的地雷阵。一阵激战,政府军被彻底击溃了。
胜利并不值得欣喜,狂风骤雨还没有真正来临。
那一仗之后,王永灿很快发现,政府军改变了策略,将战线拉到了距离根据地15公里以外,在那里重修公路和机场。
这对他们来说非常不利。因为战线一旦拉开,武工队兵力有限,无法实现有效的集中打击,他们也只能在晚上出击,将修公路的推土机炸毁。
1977年12月,机场修好了。泰国政府军重兵压境,兵力达到了2000多人。60多人的武工队陷入包围圈。
马石松、王永灿一边准备撤退,一边电告缅共军方,请求支援。很快,缅共上级就回复了他们,只有六个字:“去留自行决定。”
他们在敌后根据地,消息闭塞,根本缅共已经失去中国支援,内部也早已分裂成一个个“独立王国”,没有人再会关注这支留在泰国武装的生死。
他们就这样被抛弃了,成了泰国境内的一支孤军。
而同时,政府军已经部署完毕,对他们形成了合围。
12月6日深夜,天空一片漆黑。密林深处,马石松把战友们叫到一块,宣读了来自缅共的电报。大家都沉默了,他们为每个战士发完路费。
之后,马石松低声对大家说:“战友们,这些年,你们跟着我们出生入死,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现在我们死守必死无疑,突围出去,活一个算一个,活着比什么都好。”
说完,马石松挥了挥手,要大家趁着夜色,尽快突围。女子连队个个哭成泪人,战友们人人义愤填膺都不想走,要决一死战。
马石松最后一次下达命令:“这是命令,你们赶快突围出去。活着比什么都好。”
战士们这才一个个转身离开,钻进了茫茫林海。马石松看着战友们消失在夜色中密林深处,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战斗,掩护战友们突围。
突然,一个叫坎花的女兵跑了回来,哭着说:“营长,你打死我吧,我不走,要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马石松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他没能成为想象中的英雄。但是,这一刻,有一个姑娘爱上了他。
王永灿要和马石松一起留下来,掩护战友们离开。他们是战友,自从进入缅甸,一路到泰国,马石松都陪着他,他们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如今也到了需要他们共同面对的时刻。
王春并不想走,这个男人为了热恋时的一句诺言,不惜冒着生死,远赴异国他乡,他的承诺他做到了。
但王春看看身后,还有14个女兵。她现在不止是妻子,还是女兵连长,她有责任带她们离开,活下去。
王永灿最后叮嘱她说:“记住,一定要突围出去,你我在莫寨相会。”
这像是两个人人生的另一次山盟海誓。王春点了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然后,她抹了抹眼泪,转过头,带着女兵姐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密林的深处。
那一天,女兵们一个个都化装成了山民,顺利突围,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王春看着姐妹们都安全了,也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只要她闯过一道山下的哨卡,她就安全了。她也化装成山民,朝哨卡走了过去。哨兵拿着照片,比对了一下,正准备放行,一个军官追了过来,拦住了王春。
他拿出照片,仔细对照了一阵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说:“今天我立大功了,你就是游击队女子武装连的连长王春。”
王春拿出早准备好的身份证,冷静说认错人了。可那名军官看也没看,手一挥,命人把王春押了下去。
王春被捕了。
12月7日上午10时,政府军进攻开始了。
先是两个多小时炮击,接着,三架飞机在天空出现,向根据地投出一颗颗的炸弹。密林中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十多间茅草屋顿时化为灰烬。
炮击停下来,空袭也停止了。敌人的地面进攻开始了。
暗堡里的王永灿、马石松在阵地前堆满了手榴弹,架设上机枪,不停地扫射,打退了敌人第一轮进攻。
就在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
阵地突然死一般沉寂,敌人的进攻停止了。难道敌人以为阵地上真的有一个营的兵力在抵抗吗?或者他们发现了什么?
时间像凝滞了一样。一个小时过去了。敌人的广播突然响了:“王永灿长官,你往左侧树林看一看,那个女人是谁?”
王永灿立刻往左侧望过去,在大约40米处树林边,他一眼就看到被五花大绑的妻子。
王春倔强地仰着头,朝着丈夫所在的方向不住地摇着头,提醒他们不要过去。
敌人的广播里继续劝说着——
“王永灿长官,你心爱的女人已被我们逮捕,如果你心疼她,就赶快下来投降,我们的政策是优待俘虏,如果投降我们保你们夫妻不死。”
看到妻子被捕,王永灿立刻就想冲出战壕。马石松一把按住了他。此时出去,必死无疑。
王永灿无比坚定说:“为了王春,我必须下去,要坐牢就一起坐,要死也死在一起。”
没等马石松说话。王永灿就对山下的敌人喊道:“你给我20分钟时间,20分钟之后,我下山投降!”
王永灿一番准备后,紧紧握住马石松的手,对他说:“你想办法突围吧,人总是要死的。”
说着,王永灿举起双手,走出了战壕,下了山。
顿时,一名军官率领十多个警卫兵围了过来。在快接近妻子时,王永灿说:“你们放了我妻子,我投降比一个女人应该更加有价值。”
军官冲他笑了笑,举起了手中的枪,一声枪响之后,王春倒在了地上。王永灿不顾一切地猛地冲上去,紧紧抱住那名军官,拉响了绑在身上的六颗手雷。
一声巨响,王永灿和泰国军官一起炸得四分五裂。
目睹了这一切,马石松抹了一把泪,带着女兵坎花钻进了树林,躲过了政府军的追捕,逃出了包围圈。他把坎花安排在一农户家里,让她等着自己回来。
随后,马石松主动来向清莱政府投降。政府干部问他为何不向军方投降,他控诉军方枪杀投降人员的事,并寻求政府保护。
泰国政府查证了这一事实后,向上级反映同意保护马石松,但要求他终身不准离开本地,更不允许出国。
马石松知道自己安全了,这才将女兵坎花接回来,找了个偏僻的小村定居下来。
直到2010年11月20日,我才找到了马石松。
此时我已经退休,经常想起17岁那年,四个年轻人在昆明火车站结下的誓言。我相信只要有条件,就一定会互相联系对方的。
四十年过去,他们都音信全无。应该由我信守承诺,去寻找他们了。
伍方友离我最近,他的妻子一直没有改嫁,家人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马石松,王永灿的家人,也不知道他们在何处?是否还活着?
我辗转从参加缅共的战友中得到了消息——马石松有可能还在泰国清莱偏避的山村帕基住着。
听到这一消息,我立即前往泰国清莱省。在深山林里的一间石棉瓦房,我找到了马石松。
我站在他家门口,打量了很久。
我心里有点发酸,他戴一顶绒帽,穿短袖衣,骨瘦如柴。
家里只有几条凳子,几张塑料椅子,他正在用一块抹布仔细擦桌子,当他转过身看见我,一愣,嘴张了张,没有说话。
他认不出我了。
“马石松,我可是你的战友潘怀英啊。”
他走过来围着我,仔细看了看,最后一把抱住我,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马石松说,当年要不是他提议,王永灿就不会来缅甸,也就不会死,王春肯定也在泰国有儿有女了。但人生无法重来,他并不后悔当时的选择。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传奇。在那个时代,我们几个普通青年被革命卷着,被爱情裹着都到了大多数国人不了解的远方,经历生死,面对命运。
想着为心爱的女人可以不顾一切的王永灿,看着眼前落寞的马石松,我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而且似乎越来越强烈。
在离开马石松时,他告诉我战友伍方友还活着,肯定还在缅甸,只是生活不如意,才没有和外界联系。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急于找到他了。
2011年12月6日,我以记者的身份来到缅甸第二特区,我提出要寻找参加缅共的战友伍方友,特区副总司令表示,只要在佤邦一定会找到的。
一个个村子地毯式筛查后,最后在一个叫拉诺的寨子,终于发现我要找的人。
伍方友老了,皮肤黝黑,赤着膊子,我没有惊动他,我想看一看他反应,他在菜地浇水。
他家是一栋简陋的木屋,四周树林成荫,他在家门口菜地浇水。浇完水要进屋,我挡在他门口,他好奇地问我找谁。
40多年未见面,他认不出我了,我上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听到我自报家门后,他激动得愣在原地,双手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都说无湘不成军,伍方友有着湖南人特有的蛮劲,枪法很准,作战也很勇敢,到1974年,已经被提升为缅共副团长。
官越做越大,但内心越来越灰心,产生了回国的念头。
特别是1976年“文革”结束,中国派往缅共的军事顾问组,分批撤回国内。留在缅共军中的中国军人,不仅没有了为共产主义献身的荣誉,还成了没有国籍的人。
更严重的是,中国不再对缅共给予支援,一直依赖外援的缅共经济上捉襟见肘,开始分裂,有的走上“以毒养兵”的道路。
伍方友看到了这支部队的末路。1977年12月6日,他向部队打了报告准备回国。就在这时部队接到命令,要攻打一个叫景龙的小镇,伍方友只好等打完这仗再说。
战斗打得异常惨烈,激战三天后,伍方友被包围,他带领一个排的士兵突围,结果被子弹打中倒地昏迷。醒来后,伍方友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老百姓家里,一个老人和一个姑娘围在他身边看护他。
经过老人父女精心照料,伍方友逐步恢复了健康。这时部队早不知去向,老人希望他留下,并愿把女儿嫁给他。
伍方友十分犹豫,来缅甸10多年了,混得身无分文带着一身伤,无脸回家,看着眼前的救命恩人,伍方友打消了回家的念头,留下来隐名埋姓结了婚,在寨子里落地生根。
上世纪90年代初,随着中缅边境全面开放,老百姓之间的联络日益频繁。伍方友很想回家看看,但又不敢贸然启程,便提笔给妻子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妻子,请原谅我,请原谅我20多年了第一次给你写信。当年我不辞而别,是为了支援世界革命,打出红彤彤的一片世界。我想出人头地之后再来接你们,可是……”
在信中最后,伍方友落款为:愧疚男人。
他不敢在信中说重新有了家庭。不是怕老家妻子骂他,而是担心连骂的信都不会回。结果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都无片言只语寄回来。他感到心灰意冷,只得把对亲人的思念埋在心底。
我劝他回老家看看。可他摇了摇头,始终下不了决心。
伍方友终身未回国,缅甸的妻子为他生下一男一女,他给儿子取名伍思华,给女儿取名伍思恩。
华是中华的华,恩就是救命恩人的恩。
在那荒唐的岁月里,到底有多少中国青年跨过国境,奔赴缅甸战争,至今没有确切数据。据金三角兵站招兵的人后来回忆,多的一天有600人。
这些知识青年,大多家庭背景糟糕,在国内生存无计、报国无门。哪怕明知出去是当炮灰,但多少也是一条出路。
时过境迁,我们很难说他们选择的对与错。因为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艰难抉择。
马石松文山老家的青年,今天依然有娶不到媳妇的光棍;伍方友这样想逃避婚姻的年轻爸爸,也大有人在;只是我们很少见到,像王永灿那样为爱执着的青年了。
不管怎样,在最年轻的岁月竭尽全力的努力过,这就够了。
编辑:霞姐 张多迁
插图:小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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