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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我老家有什么代表性植物,我想应该是芦苇。

芦苇喜生于江河湖泽、池塘沟渠沿岸,但在我们那儿,还有一种生长于旱地的芦草,也被叫作芦苇。芦苇是十分常见的植物,正如一生扎根土地的老农民,坚毅、淳朴;但作为一种难铲除的杂草,它又是庄稼人的敌手,年年以顽抗的姿态,不待春风遍地生。

长在旱地上的芦草根深入土,损耗地力。除草时,只割掉它地上的部分是没用的,非得往深处刨,一点一点根茎全部拽出来。这是个技术活,得掌握好力道,力气小了拽不动,力气大又容易拽断,残存的部分很快就能生发出尖硬的“苇子芽”。而且,拔出的芦草必须丢到田外,才能彻底断了它的复生之路。

小时候,我最不喜欢干的农活,就是跟大人们去棉花地里锄草。一是身薄力小,实在奈何不了芦草;二是不忍看野蛮的芦草欺凌刚刚破土的秧苗。棉花虽也是很坚韧的作物,耐旱耐碱,但幼苗柔弱,播种时要覆地膜,破土长大后还要“放风”“培土”。棉花种子孕育成苗时,“苇子芽”就像恶霸般乘虚而入,夺走养分,刺破地膜,让庄稼人恨得牙痒痒。

因而,当大人们教我咀嚼芦根的时候,我是心怀愤慨的。找一根鲜嫩一点的芦根,捋净泥土,伸到上下两排后槽牙之间,边嚼边咂,一股甜丝丝的青草味在口中绽开,格外清爽。

心思单纯的我,尝到了芦根的甜头,憎意消减大半。事实上,不单是我,农民对芦苇同样也是兼怀爱憎之心。

芦苇是湿地、沼泽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净化水源、调节气候和保护生物多样性方面立有奇功。我们村子东北面,有一个被老人们称为“大洼”的地方,便因芦苇与水源的天造地设,孕育了一片非常美丽的湿地,引来无数珍鸟栖息。

每年入冬后,拖拉机成群结队地驶进“大洼”里芦花成海的芦苇荡,拉出一车一车成垛的芦苇,前去县城贩卖。每天上下学的路上,我都能看到拉芦苇的巨型拖拉机,在马路上排成长龙,缓缓行进。“大洼”里如火如荼收割芦苇的繁忙丰收景象,至今浮现在我脑海里。

现在,这片湿地已经被保护开发,走上了生态旅游的轨道。自2020年正式成为国家4A级景区以来,大规模收割芦苇的情形已然不见,7500公顷的芦苇牢牢固护着当地的水土,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候鸟和村民。

当然,芦苇于我个人还有另外一份恩情。儿时家贫,曾有一段时间,书本文具都买不全。那时,母亲在芦苇手工作坊找了一份临时工,负责“打薄”(用一种类似于织机的工具把芦苇秆一根一根编在一起,制作成一片铺帘,当地方言叫“打薄”),打一块一元钱。母亲每天凌晨四点多起床,带一点干粮,骑车去镇上,苦作一天,挣不到十元。

年幼的我,不懂体谅母亲的辛苦,每天只盼着母亲拿钱归家。若是比昨日多了一元,我就开心地手舞足蹈,哪里知道为了多挣这一元,母亲又弯了多久的腰。现在想来,不觉泪目,实在有愧。

昨夜在梦中,随风摇曳的芦花如同白浪,晕染夕阳。童年的我,对着眼前这一片浩瀚的芦苇海洋,怔住了。醒来回首,仍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我已在外漂泊多年,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印象虽日渐模糊,却也并不能完全挣脱昔日幻梦。恐怕它还得陪我走完这一遭人生逆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