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记者 李迎 曹雪娇
7月11日，内蒙古呼伦贝尔额尔古纳市葫芦头风电场附近发生一起车辆侧翻事故，致3死4伤。亲历游客介绍，当时一名本地女司机开着越野车带着他们6名游客，在风电场附近的山上体验“穿越草原”项目。上车前，他不知道这项目就是开车上山。事发后，车子从山坡滚落多处被压扁，游客们也不知从车子何处掉了出来。
事发后，风电场附近的山坡有人看守，禁止游客上山。
极目新闻记者实地调查发现，“穿越草原”是呼伦贝尔的特色旅游项目之一，所用车辆多为当地或周边省份的私家车。在旅游旺季时，车主通过与旅行社合作或朋友介绍，承接游客包车游订单，带游客往返于各个景点，有时也会接到“穿越草原”项目。
虽然这种旅游模式在当地已发展多年，但这些私家车多数没有合法的运营资质。因为对车主而言，如果办运营手续获得合法资质，车辆就将在一定的年限后被强制报废，损失较大。近年来，当地相关部门一直在对无运营资质“黑车”进行重点整治。
“翻车后我不知怎么掉了出来”
“车是在快到山顶时翻下来的。”事发三天后，张涛想起这次车辆侧翻事故时仍心有余悸。他和儿子是此次事故中其中两名幸存者。
张涛和儿子参加了一个40余人的旅行团，从辽宁盘锦乘大巴车跋涉近18个小时，7月11日到达了呼伦贝尔市下辖的额尔古纳市。下车后，导游推荐了一个乘越野车穿越草原的体验项目，每人收费170元。“当时想着别白来，就选择参加了这个项目。”张涛说。
除张涛父子外，该旅游团还有16人参加了该穿越项目。导游安排了3辆越野车，每车6名乘客，张涛父子乘坐的是一辆7座丰田越野车，由当地女司机丁某某驾驶。车内为“2+3+2”布局，张涛坐在副驾驶，另外3名游客坐在中排，张涛的儿子和另一个孩子坐在最后排。
本次草原穿越项目在额尔古纳市葫芦头风电场附近，离额尔古纳城区不足10公里。从城区开车出发，沿332国道向海拉尔方向行驶，穿过葫芦头村便能到达葫芦头风电场。风电场建在几座山头上，山地海拔不高，坡度平缓，当地也有人将这几座山叫“风车山”。
张涛当时并不知道此次穿越的草场在哪里，也不知道本次穿越项目会开车上山。山坡不高，车子沿着既定路线行驶，张涛并未察觉有何不妥。快到山顶时，不知为何，司机丁某某突然操作失误，张涛还未来得及提醒，意外就发生了。车子从坡上翻落，“我印象里是翻了三四下”，张涛回忆，大家都没有系安全带，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在车辆翻滚过程中掉下车来。
现场视频显示，越野车最终停在了山坡底部，受撞击影响，车身外部受损严重，多处被压扁。据内蒙古应急管理部门11日消息，事故已造成3人死亡、4人受伤，事故详细原因正在调查中。张涛说，他多处骨折，他儿子则只有轻伤，父子俩都幸运地逃过了死神。
7月14日，事发3天后，“风车山”入口处仍有工作人员把守，拦住想开车上山的游客。据该工作人员介绍，7月11日事故车辆便是从此处上山的，入口处能清晰地看见车辆压出的车道。据当地人介绍，这条车道是之前运输风力发电设备时形成的，后来便有私家车沿着车道上山，道路已被压得相对平整。“但开车到山顶后，倒车还是不好倒的。”该工作人员表示。
野蛮扩张的“私家车包车游”市场
张涛选择的穿越草原项目，此前是当地的特色旅游项目之一。而该项目所用的车辆，多为并没有营运资质的私家车。
实际上，不只草原穿越项目，不少旅行社制定的呼伦贝尔包车旅行路线，多选用和私家车车主合作的方式，将没有营运资质的私人SUV和越野车作为旅游车辆。“我们这边所有的越野车都是没有运营资质的，但我们的司机都受过专业训练。”一位旅行社工作人员告诉极目新闻记者。
包车旅行的方式在呼伦贝尔地区广受欢迎，地理环境是重要原因之一。呼伦贝尔市位于内蒙古自治区东部，拥有2个市辖区、4个旗、3个自治旗，代管5个县级市。呼伦贝尔幅员辽阔，地广人稀，全市总面积25.28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山东省和江苏省的面积总和。不过截至2022年末，呼伦贝尔全市常住人口只有219.07万人。
城市面积大，各区县间距离远，公共交通不便，因此居民来往各区县多驾驶私家车。据当地居民介绍，早些年呼伦贝尔的公路修建尚不完善，再加上冬季常有大雪封路，因此当地居民更偏好于购买适合在复杂路况行驶的SUV或越野车。
而大量报团来呼伦贝尔旅行的游客，也有包车出行的需求。呼伦贝尔市内景区分散，各景区之间相距常有一二百公里，相较于乘坐大巴车往返，乘坐SUV或越野车灵活性更大，也更便捷。额尔古纳市一家旅行社老板宋刚介绍，除了一些年纪较大的老年游客选择大巴车和低价团，年轻的游客或携全家出行的游客更乐于包私家车。
宋刚进入旅游业，也缘于他购买了一辆SUV汽车。2012年，他刚买了一辆长城哈弗SUV，当时他的朋友在经营一家旅行社，游客激增而运输车辆不足，朋友希望宋刚能开车接送游客去市内各景点玩，每天付他1000元。
在宋刚的记忆中，呼伦贝尔旅游产业从那时开始火热。据公开数据显示，2012年呼伦贝尔市全年共接待旅游者（包括一日游）1433万人次，较上年增长23%，旅游业总收入215亿元，增长24.3%。此后直到2019年，呼伦贝尔接待的游客基本按每年10%左右的速度增长，至2019年，该市全年共接待国内外旅游者2248.39万人次，旅游业总收入达到了716.34亿元。
而私家车车主和旅行社合作的模式也相伴而生，并随着当地旅游业的发展而不断壮大。据宋刚介绍，最开始客多车少，包车出行供不应求，许多旅行社为招揽私家车车主，甚至会采取零抽成的方式和车主合作，车主能获得较高报酬。一位丰田霸道越野车车主也告诉记者，他在2016年时与旅行社合作开车载客，那时报酬最高能达到一天1500元。
于是，不少当地人买车时会优先考虑车型稍大的越野车，一方面为了自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旅游旺季时拉客。“很多后来买六座、七座的越野车的本地人，都是为了在旅游季的时候拉人。”宋刚说。
除此之外，包私家车出行也更可能享受到“定制行程”，其中就包含草原穿越项目。
近年来，呼伦贝尔市各县区、乡村之间公路修缮日益完善。据《呼伦贝尔市“十四五”综合交通运输发展规划》显示，“十三五”期间，呼伦贝尔市建成农村公路7540公里，全市106个乡镇、795个行政村具备条件的全部通硬化路。路况和交通设施的不断完善，使SUV和越野车不再成为当地居民出行的刚需。
不过，旅行社推出“草原穿越”等草原深度游玩项目，让SUV和越野车在呼伦贝尔仍然能派上大用场。“草原穿越”即驾驶私家车穿越草场，通常以组建车队的形式拉客，选取的路线也远离景区，主打“纯自然风光”。穿越草原时，车队不走修建好的硬化路，而是选择牧民在草场中压出的“自然路”，并在沿途插入露营野餐、民俗文化的体验活动，从而使游客体验到深度游玩、穿越草原腹地的乐趣。
据一家推出“硬派越野深度游”项目的旅行社介绍，其推出的“硬派越野呼伦贝尔6日环线”团就包含一次深度穿越草原腹地的项目，车队采用坦克300越野车，穿越的草原位于海拉尔至莫日格勒河路段。该旅行社强调，该路线是旅行社独家开发的，不在景区，是“独家私密”的路线。该深度游玩团共6天5晚的行程，从海拉尔出发，全程包食宿，费用为每人6880元。
“一些规模较大的车队或者旅行社会开发自己的独家路线，他们和牧民达成合作，借用牧民的草场作为穿越路段。”宋刚说。
而7月11日的事故发生后，一些旅行社暂停了草原穿越项目。
当地整顿无营运资质的私家车
据媒体报道，一份当地相关文件显示，7月11日发生事故的丰田越野车为旅行社在当地雇佣的私家车。另有知情人士透露，涉事司机丁某某为当地一家某运动品牌商店的老板。
天眼查显示，此前丁某某确为该品牌商店的法人，但在今年2月21日，该店实际负责人由丁某某变更为他人。“她之前在这里工作，但不是老板了，其他情况不方便透露。”该运动品牌商店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据附近多名当地人介绍，丁某某驾驶的越野车已购入多年，常停在商店门口，但今年才看到丁某某接私人旅游包车的订单。出事前，丁某某已跑过多单包车订单。
在当地，像丁某某一样在旅游旺季接包车业务的情况非常普遍。每到七八月旅游季时，不少私家车车主会暂时搁置本职工作，跑去接单。承接包车订单的车主，有挖掘机司机，也有旅店老板和普通上班族，车主们可与旅行社合作，也可通过朋友推荐自行接单。
每年五六月，呼伦贝尔的旅行社开始提前招募司机，车主报名后需缴纳一定费用，然后乘坐旅行社的大巴车提前去当年的路线踩点，途中还有导游讲解，算是对车主们的岗前培训。进入旺季后，旅行社和私家车车主通过微信群联络派单，旅行社每单抽成200元左右。
宋刚说，早年呼伦贝尔的包车市场较为混乱，司机素质也鱼龙混杂。经过几次筛选与合作，旅行社也会私下给一些司机“评分”，有宰客行为或者驾驶技术不成熟的司机，慢慢也会被旅行社淘汰。“评分”高的司机，旅行社就会多派单，也算多给机会培养。
前几年旺盛的包车市场需求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车主加入，甚至有周边东北三省的司机，也在呼伦贝尔旅游旺季赶来分一杯羹，这导致当地包车市场“内卷”，车费普遍下降。上述丰田霸道车主介绍，同样一台车，今年得到的车费每天约为800元，比最高时少了一半。因价格降低，利润减少，他今年没有和旅行社合作接单。
也有一些不愿与旅行社合作的当地车主，车主王强便是其中之一。他在呼伦贝尔生活多年，现在和家人一起在额尔古纳经营宾馆，宾馆不忙时，他会在朋友的介绍下接点游客包车的活。在他看来，与旅行社合作十分麻烦，早几年旅行社会让车主先垫付一些游客行程中的费用，等行程结束后才能给车主结算费用，有的旅行社可能还会拖一段时间结清，导致车主承受较大的资金压力。
“而且和旅行社合作也要严格按照他们规划的路线行驶，和跟团出行一样，非常不自由。”王强说。
除此之外，当地还有一种“候鸟型”车主，每年七八月在呼伦贝尔包车赚钱，直到十一小长假接待完最后一批游客后，这些司机又赶赴黑龙江雪乡、漠河，继续干私人包车游赚钱。
近年来，呼伦贝尔相关部门一直在对无营运资质的私家车进行整顿。今年6月，额尔古纳市政府发布《关于开展全市旅游市场秩序专项整治的通告》称，在旅游客运交通方面，重点整治无营运资质“黑车”、超许可事项从事道路客运经营、小微型客车租赁未按规定办理备案或变更备案等问题，查处非法从事道路客运经营、旅行社租用“黑车”等违法违规行为。
尽管在整顿，但目前在呼伦贝尔的包车市场中，私家车仍占主流。据宋刚介绍，自己旅行社共有100余辆可用车辆，其中SUV汽车和越野车等私家车比例占据65%。
私家车不办理营运手续的背后，是高价购车和报废年限之间的难题。包括宋刚和王强在内的多位车主认为，如果办理了营运手续取得相关资质，车辆可能会在较短年限被强制报废，这对车主们来说成本较大。“几十万买一辆越野车，十几年后报废了，这对车主们来说太可惜了。”宋刚说。
7月17日，极目新闻记者针对7月11日事故原因及处理结果等咨询额尔古纳市政府、额尔古纳市文旅局，未获相关回应。同时记者就当地私家车运营资质问题咨询额尔古纳市交通局，该局工作人员表示，交通局与公安部门一直在整治无资质车辆运营问题。
目前，张涛仍然在医院接受治疗。他十分后怕，但又庆幸，他们父子俩至少活了下来。“没有运营手续，安全没有保障，没有保障的东西还是不要参加了。”他说。
(应受访者要求，张涛、宋刚、王强均为化名)
（来源：极目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