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坛——俗人李颀(一)
由是蹉跎一老夫,
养鸡牧豕东城隅。
01
小来托身攀贵游,倾财破产无所忧。
暮拟经过石渠署,朝将出入铜龙楼。
结交杜陵轻薄子,谓言可生复可死。
一沉一浮会有时,弃我翻然如脱屣。
男儿立身须自强,十五闭户颍水阳。
业就功成见明主,击钟鼎食坐华堂。
二八蛾眉梳堕马,美酒清歌曲房下。
文昌宫中赐锦衣,长安陌上退朝归。
五侯宾从莫敢视,三省官僚揖者稀。
早知今日读书是,悔作从来任侠非。
——《杂曲歌辞 缓歌行》
这首《杂曲缓歌》可以说是李颀的自传诗。从诗句所述可以看出,写诗不走寻常路的李颀,人生道路自然也非循规蹈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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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颀,后世人称“李东川”,生卒年不详,大约生于武周朝初期,卒于天宝末期,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盛唐人。
李颀祖籍河南赵郡,家世富贵,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小来托身攀贵游,倾财破产无所忧”。什么概念,也就是说他家万贯家财,寻常人可能几世都花不完。可到了不寻常的李颀手里,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性格豪爽的李颀结识了大批轻薄纨绔子弟,交游两京,整日个鲜衣怒马,斗鸡走狗,数十年的光阴,愣是将万贯家财花了个一干二净。
这下好了,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一沉一浮会有时,弃我翻然如脱屣”,所谓的过命交情也不过如此。在经历过一番人情冷暖之后,李颀幡然醒悟,而后才有隐居颍阳苦读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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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命运待他还算公允。
开元二十三年(735),大唐王朝上下承平。头一年迁中书令的张九龄在这一年加封为金紫光禄大夫,食邑四百户,走上职业巅峰。
作为为玄宗朝的最后一位贤相,张九龄不光提出了以“王道”替代“霸道”的治理纲领,从边政、吏制、农桑等多方面革故鼎新,为开元盛世的延续立下汗马功劳,且接掌前辈张说的衣钵,对文才英杰多有扶持。
开元二十二年、二十三年,张九龄荐孙逖知贡举。孙逖"精核进士,虽权要不能逼",所取多俊杰之士。开元、天宝年间的著名文人如颜真卿、萧颖士、贾至、李华都是在这两年考中进士的,诗人王昌龄、崔国辅甚至二次登第。
借着这一波时代的东风,46岁的李颀也于开元二十三登进士第,捧上了公务员的铁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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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幻想中的”五侯宾从莫敢视,三省官僚揖者稀“的荣耀并不曾实现。考中进士之后,李颀就被分配到河南新乡做了一名年薪“百石”的九品县尉。
按《唐六典》记载,一县之中,县令负责统筹全县政务;县丞是副长官,辅佐县令行政;主簿负责勾检文书,相当于秘书办公室;而县尉的主要职责则是”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说白了,一县之中刑名、司法、税务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全是县尉的。
这份工作虽说不易,但对于多数人来说,回报还是可观的。据记载,玄宗朝的九品县官不配给禄米,但配给职分田和永业田两倾。唐朝的一顷为100市亩,两顷地相当于200市亩。职田一般按每亩六升的租金出佃,也就是说无需劳作,200亩土地每年便可收入120石粮食。
除此之外,朝廷还会发放1900文左右的月俸,以及配给俸料钱和两个庶仆等额外福利。又按《唐六典》所记,开元年间成年男子每月口粮约为6斗,也就是说一个成年男子一年大约需要7石口粮。粗粗一算,一个九品地方官,光职田一项就可以养活约20个成年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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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了不寻常的李颀手里,自然又是另一番况景。这份貌似可观的薪水居然还不够他花销的,竟然致他“数年作吏家屡空”。
眼看着入不敷出,而升迁又遥遥无期,素来洒脱的李颀毅然决然辞职而去,回到家乡颖水之畔,渔樵耕读。
《放歌行答从弟墨卿》节选
小来好文耻学武,世上功名不解取。
虽沾寸禄已后时,徒欲出身事明主。
柏梁赋诗不及宴,长楸走马谁相数。
敛迹俯眉心自甘,高歌击节声半苦。
由是蹉跎一老夫,养鸡牧豕东城隅。
空歌汉代萧相国,肯事霍家冯子都。
徒尔当年声籍籍,滥作词林两京客。
一首《放歌行答从弟墨卿》既是他的自陈,也是他的自释。身怀寸禄,只为事明主,然而仕宦的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于是为了不至蹉跎而“养鸡放豚”。
细细算来,李颀这一生从来都不曾屈服于命运的要挟。他家境富有而少有才名,起点就很高,但是他却遵从内心选择“滥作词林两京客”。而后结交五陵少年,高攀权门贵游,不意为轻薄子弟所卖而倾家荡产。与命运的狭路相逢中,他再一次勇敢面对,选择“男儿立身须自强“。”十年闭户颖水阳“终是让他一朝扬眉吐气,高中进士。然而在数年作吏然又升迁无望之时,他再一次利落转身,辞官回乡,归隐于东川。
跟这个世界交手多次,他,光彩依旧,兴趣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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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天开盛世的名利场里,中途退场的并非李颀一人。一生三中进士的天才刘昚虚,数年间辗转于司经局、崇文馆,一直在九品校书郎的大坑里打转,后来选择壮年归隐洪州桃源里,筑深柳读书堂,著书自娱。还有那个写《题破山寺后禅院》的常建,也曾蟾宫折桂,做过几年盱眙尉,认清时势之后也选择归隐鄂渚,耿介自守。
在中国文人的价值体系里,“寸禄”向来不是目标,“情怀”才是终极意义。
但对于寸禄和情怀的界定,一生旷达的李颀从来都没有标准答案。王昌龄一贬再贬,依然矢志不渝,高唱“青山明月何曾空”;梁鍠“四十无禄位”而依然坚持“昂藏一丈夫”;还有那“腹中贮书一万卷”,却始终“不肯低头在草莽”的陈章甫;对于他们的选择,他同样都满心激赏,真诚祝福。
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天开时代,命运给出了无数的机会,也都提前标好了价码。时代还给予了每个人选择的权利,他们都需要在时代的浪潮里平衡得失,交出最终的答卷。
所幸的是,盛世繁华给了他们抉择的勇气和底气,无论是进还是退,都有甘之如饴的自由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