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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在北京,每天沿着林科院门前河边步道走路的时候,又听了遍苏青的《结婚十年》,像很多大学时候读的书的待遇一样,时隔几十年,第一次读时候什么心情什么感受完全没印象,等于一本新书。再感慨一下我这个人让人发指的晚熟,不仅仅人情世故做人做事开窍晚,三十五岁之前读书,都不往肚子里咽,就图个热闹,字字穿肠过。
通过《结婚十年》观察,将近一百年前的婚姻内存和外延,几乎毫无二致,说明人类在婚恋领域的进化龟速,不过最近有点意外提速(叫退化也行),90后00后们隆重普遍认为车贷房贷雅诗兰黛,哪有功夫研究下一代啊,不再跟婚姻和后代死磕,。
苏青说,这是一本自传体小说,但不是自传,也就是说以自身经历为蓝本,加上自由发挥和必要回避的那么一个东西。感觉每个文艺女青年,都可以写一本自传体小说,把自己的荒唐经历抖落抖落,作为前车之鉴后人之师。书中苏青和贤,虽然不能算是自由恋爱,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合,但俩人是在同一间学校师兄和学妹,对彼此的青春很向往和接纳,他们在成家前,在同一间校园里,虽然不能有实际往来,但彼此背影朦胧,拥有一段非常现代的,长长久久地通信时光,到结婚的那一天,等于今天的现实中网友奔现,虽然冒险,但是所愿,而且不是没有基础的,文字了解虽然也是一种美颜和滤镜,毕竟比空白多点什么。
然后婚姻的馈赠——婆媳小姑怀孕生子柴米油盐战乱离散,齐心合力消磨着婚姻和婚姻中曾经的青葱男女,他们不知所措,他们失望,他们越挣扎在泥潭里越深陷,然后他们绝望,他们背离,他们愤怒,他们背叛,他们成为陌路。这本书,放到今天,可以是任何一本小说电视剧中的情节,时间洪流面前,婚姻纷纷撞衫。
俩人把小家搬到上海后,经济拮据,苏青向丈夫要小菜钱,有这么一段:
我就转身告诉他,家中米没有了,说时心太急些,林妈还没有走。他听了陡然把脸一沉道:"没有米你去买呀!"我也把脸一沉,心想莫发作,但瞥见林妈在旁,也就不甘示弱道:"钱呢?"不料他倒回答得干脆,说是:"那个我可不知道。"我气得手指直发冷,心里也知道他有他的委屈,只是那可怪不得我呀!我向你讨钱,又不是瞎花掉,饭乃烧给大家吃的。尤其是佣人,不能叫她跟着你饿肚皮,这种无理的话给她听着,将来传到我母亲耳朵中去,又将如何的使她伤心呀。”
今天的独立女性,真是没法想象家中柴米油盐一饭一蔬的开销,都要伸手像丈夫要的日子怎么过。苏青也不能。她是受过教育的女子,在娘家的时候,是受宠的任性的考上了大学的宝贝女儿,这些成为她向内求索的沃土和本钱。跟丈夫要不出来钱,还有自己,自己才是用之不竭的宝藏,还不刻薄。于是苏青开始翻报纸杂志找事做,并很快应聘到小学做老师。
但大男子主义是这样的逻辑,他自己养不好家有怨气,但更受不了女人做事养家,苏青算是有良好婚前交流基础的丈夫不幸也是这么芸芸中一号。
“他似乎很不高兴我严然学者的样子在家中看报看书。他愿意我故作做孩子脾气,只好玩,爱打扮,好向他撒娇,而有事时则又须一本正经塔主妇架子,督促佣人清洁居室,买煮小菜,并且替他按抄笔记,政改考卷之类。他不喜欢我有‘大志’,也不愿我向上好学,我想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要娶个女学生呢?这大概又是男女心理不同处,男人可以同一个顶庸俗顶下流的女子相处,只要她生得漂亮,学问是无关的。不仅此也,女子的学识若太高了,即使不难看,也反而要使男人敬而远之。”
“我知道贤不喜欢我看书,而我自己看书的兴趣愈浓。在家没事的时候,我常愉翻着他的法律及社会科学书籍看,同时也常摘记抄录下来,准备自己做洋洋万余言的论文。不料有一次给林妈弄巧反拙,想赞美我几句以博贤的欢心,反而意出祸水来了。她说:‘小姐真是用功呀,女状元的,只要姑爷你一出去,她就翻开书本子来看了,真是的,她又不打牌,又不看戏,什么玩儿都不爱。’贤不等她说完,就沉下脸来对我说:‘哦,怪不得呢,叫你快些改考卷也不改,原来你是忙着研究学问。不过,女状元,我得警告你,以后请不要翻我的书橱,我是最恨人家乱动我的东西的。’说过之后,他就马上把书橱门锁上了。我的心里很起反感,暗想你自己整天不读书,书尽闲着又不许人翻,真是岂有此理。但是你不许我看我偏要偷哭着看,于是我就把心一横报虚账,每天省下几文小菜钱,凑成一角便可以买本幽默杂志。”
苏青是被生活逼成作家的,她为自己喜欢,也为贴补家用,开始写作。处女作发表,惊喜拿到稿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他会快乐着他的快乐,“希望他一进门便喊:‘你这个坏东西,怎么瞒着我写文章授杂志?今天却给我发现了,让我来罚你?’于是我立刻跑上去捧住他的脸笑道:'该罚的,该罚的。贤哥,我已买了包叉烧来请你喝酒呢!’于是他拉着我的手地双双坐下互相敬酒,买酒买叉烧的钱当然得还我,这该是他贺我的,而钱则可以让我带回去聊表孝恩。不过这些都是幻想。事实到后来则是他吃了我的叉饶与酒,脸上冷冰冰地,把那本杂志往别处一丢看也不高兴看。过了二天,那个杂志社寄了封信来,说是请我以后多多写文章,我赶紧把已往写好的另一篇文章寄出去。再过二天,杂志社又写信来说是稿收到了,又很好,还附了一封别的信来,拆开一看,大大出乎我意外,原来是余白也看到我的文章了,他正在筹备另外一个杂志,叫我快写篇稿去,于是我写稿生活便开始了。”
女人可以挣钱养家,要的仅仅是赞同和precious,这偏偏是稀罕物。
02
苏青的素材都来自生活,她的书里虽然没有那么多让人叫绝的句子,但所有感悟,都来自自己拼手抵足所过的日子,比如这句,女人的力量,只能赋予爱她的人身上。那是真真实实她面对不再相爱的丈夫的无力的力量感。
上海滩连张爱玲都看高一眼的女作家的地位,就是这么被逼出来的。
女子写作,不仅仅中国有障碍,徐志摩在《关于女人》中写到,在安妮女王的时候,不说更早,那就是我们清朝乾隆的时候。
有天才的贵族女子们。实在忍不住,写下了些诗文,就许往抽屉里堆着,给蛀虫们享受。哪敢拿著作公开给庄严伟大的男子们不让,他们笑掉了牙。男人是女人的反对党。温奇尔西女士说。趁早,女人谁敢卖弄,谁活该遭殃,采写哪是你们的份。一个女人拿起笔就像是在做贼,谁受得了男人们的讥笑?
徐志摩还考据到,在英国乃至全欧洲奥斯丁以前,可以说女性没有一个成家的作者。也就是说没有家的桎梏的单身女性,成就自己的可能性大写。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古代才女多出自青楼,一方面说明古代青楼从业相当有文化门槛,她们是在表达自己方面受限较少甚至才学加分的职业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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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来自天上,苏青来自地上。
张爱玲说苏青是“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的人, 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荻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她是一个直截的女人,谋生之外也谋爱,可是很失望。
相比张爱玲是更天才的,她手起笔落,就是拍案惊奇,《小团圆》中,写九莉初初爱上邵之雍的心境: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当然她没对他说什么中世纪的话,但是他后来信上也说“寻求圣杯”。
男女之情这么狭窄的过度阶段,九曲玲珑之心被张爱玲写得这么如此经纬细密。
同样为钱犯愁,张爱玲说,我不觉得穷是正常的。家里穷,可以连吃只水果都成了道德问题。苏青则小菜多少钱,煤球多少钱,大米多少钱,一五一十地叙述。
前者神来之笔,后者不服不行。
写陷入爱情,张爱玲可以只字不提爱,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苏青则坦坦荡荡思春:“我需要一个青年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夜偎着我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难得的是,她如此磊落,还在那个年代。苏青本人早早结婚,有了性经验,一切落在实处。她还在报纸上写两性关系专栏,应该是民国头号情感博主,家中常常有在婚姻中的苦闷女子前来求助,摘一段苏青情感专栏:
“恋爱难,结婚也难,养孩子更难。
“如今是男女平等的时代了,男子们对妻子衣食便不大肯负责起来。而且好高骛远,又是人之常情,女人们既逼于环境,又羡慕各种学问事业成功时的荣耀,便自乘机纷纷抢着对外起来。
不过女人主外了,男人不见得同时便肯回来主内,结果是夫妇在外各主各的,家中孩子无人看管,非由娘姨(即保姆)来承乏不可。
现在有许多人都劝新女子应内外兼顾,但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女子肯不肯兼顾是一个问题,能不能兼顾又是一个问题。
即使目前的新女子都接受这个呼吁了,试问哪个机关,哪个学校,哪个工厂又是允许女人带了孩子去办公、去上课与做工的?
我敢说:假如社会的情形不变,或者变是变了,而是变得更坏的话,不久以后就将无人愿养孩子,无人结婚,也无人认真去讲恋爱了”
苏青提出观念超前的建议:“除非干这三项工作的人都收相当报酬,那就是说恋爱,结婚,养孩子的职业化。”
言论自由的黄金时代啊。
后面的私货
以上大部分文字,是今年过年时候在北京连摘抄带划拉的,半不拉拉的。也不知道要说明什么,所以一直没推。上周在澳大利亚晃荡,没空写稿,就这个吧,当书摘看也成。
想想时代还是在更迭。今天别说写点小字儿了,干多大的事,难归难,但对女人来说,也没有那么多舆论和自身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