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访谈:严肃文学和纯文学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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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者:

史铁生 & 《北京文学》编辑

写作是一种可能性生活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以下简称编): 对你而言,写作意味着什么?

史铁生(以下简称史):我觉得,“写作是一种可能性的生活”。在你生活的日常之外,还有一种可能性,其实这种可能性,经常是在夜里自己的梦中实现。也许不能说是“实现”,算是“虚现”吧。最好的形容是梦,梦想。在你的梦想里出现的一些可能的东西,它在现实中不能成立或无法达到,而写作可以帮助你达到。所以我说写作不一定非用纸和笔, 一个人如果有想像力,对现实觉得有荒诞感,觉得有些想法,在这之外还有些有意思的可能性,那对于这个人来说,就是写作行为了。而假如没有想像力就甭说了,那就是完完全全、实实在在的生活,完全满足于现实生活,在完全的现实满足中写作是不存在,不成立的。所以我对“现实主义”经常有一个很大的疑问。(笑)什么是现实主义?

戏剧会更加强调这种可能性。我和几个好的电影演员聊过,当然他们不是这样表达的,有人说:在现实里我只能结一次婚,但在电影里我能谈好多次恋爱,结很多次婚,跟不同的女人结婚。这是个挺有启发性的想法。

编:在你的写作中,考虑不考虑技巧的问题,或者说如何将技巧自 如运用于写作中?

史:初学写作的人,不要从文学到文学,尤其不要过多地研究文学 技巧,因为好的小说家没有从研究技巧出来的,只是后人研究他们的技 巧而已。你说古今中外的大家,咱们知道的,哪个是研究技巧出来的? 真正好的文学作品的功力,是在文学之外。因为你这是创作,你要做前 无古人的事,你要做现实里还没有的可能性的东西,那你就得在它之 外,不能总是在这样那样的技巧里去找,因为你是在创作。

我觉得技巧是这样:你心里有个想法,有个东西在激励着你,或者说是在怂惠着你,让你去写,也就是说,你思维里有种朦朦胧胧的东西,这个东西活跃但不规范,你的写作是用文字来把它捉拿归案。

当然,它必定有多种的表达方式,可能是奇奇怪怪的。表达的方式 是你写作内容的需要。有时它的内容就要求你在处理上、表达方式上有些特殊,它只能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这种方式是最好的,那么这种貌似 特殊的表达其实就是正常的表达。如果仅仅是为了它的各色而各色,来 显示我在写作上已经怎么样了似的,那它就不是特殊了,而是玩花了,炫技。写作方式应当跟你的想法,你的感受,你的想像这种可能性的东 西合拍。内容对于表达方式来说就像是一种呼唤,呼唤出来了,你就会 觉得很恰当。

但是这样的过程,在很多时候,不是很多人都能理解的。

我们总说形式和内容的关系,其实,这种形式是不能和内容脱开的。

写作的零度,和具有可能性的写作

编:对当下文学创作情况你是如何看的?

史:实话说,很少看。

编:但你有没有感觉,现在的创作和20世纪80年代的创作,作家的状态和心态,和80年代相比有了相当的区别?

史:我真不敢说。因为我看得太不全了,有时候从眼前过去的东 西,感觉是可以不看的居多。我现在的时间又很少,更多的时间得用来 思考和写作。如果有时间,我会选择看一些具有经典性的“圣贤书”。

如果说对现在文学创作的感觉,整体上是人们使劲地往内里想的, 往深处发问的情况比较少。也可能有人去想,是不是有很多人去想,我就不知道了。

编:这样的人应该还是有的。我觉得在任何一个时代,在很多情况下,那不可能是一个多数的群体,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想清楚自己是处 在什么位置的作家都不是很多的。你刚才说的那个往深处发问的人,在 任何时代都不会很多。

史:对,对,不会太多的。80年代有个问题,作家在小说里的发问很多的是“政治”。所以现在一说思想,很多人就误解,把“思想” 误解成为“政治”,或者哲学。其实思想的内涵或者说概念是很广的。我刚才说大作家不是从技巧出来的,那么他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呢?他一定是由思想来的。但它未必是一个社会思潮、一种政治的思想,或某种哲学流派。他对生活有一个最根本的疑问,而这个疑问很可能特别特殊,那么这个人一定很有意思了。

编:有时候这样的发问是不是又与哲学中最基本的命题相一致了?

史:它肯定有相交的地方。我的写作和思想,也常常从哲学里得到 一些启发,当然它还从其他的方面得到启发。罗兰·巴特提出过一个概 念:“写作的零度”,我理解就是,你不要从政治,经济,哲学,或者从 他人那里出发,而是从你自己心里最大的疑问出发,这就是“写作的零 度”。零度不是毫无意义,不是这个意思。

编:你对卡尔维诺的作品如何评价?

史:卡尔维诺的作品是很有角度的,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只是我看过的不是太多。其实,卡尔维诺的小说应该算是新小说,虽然他是意大利的作家。这种新小说派,就是一种写作角度,展示了一种新的看待世 界的可能性,它不是一种技巧或写作方法。你可以学习他们的方法和技 巧,你也可以应用这样的写作方法,但最后还得回到“角度”上来。他们对生命有一种崇敬的观察,像罗伯·格里耶,玛格丽特·杜拉斯,我 就很喜欢他们的这点儿。他们告诉了你什么?告诉你的是:你完全可以 对世界有另外一种看法。像《去年在马里昂巴》。

说得严格点,你如果没有点独特的地方,你还写什么?当然你自己 可能觉得很独特,但不一定真的很独特,在国外、古人那儿都有过。然 而只要你自己觉得很激动,很独特,也是可以继续的。但有些简单的模 仿就比较可怕,哗哗哗地都是手艺。

卡尔维诺足够给我们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像博尔赫斯,以及刚才提到的罗伯·格里耶,玛格丽特·杜拉斯,他们给我们提供的是新的可能。

真正的大家,还真不是你一下子就能明白的。譬如《浮士德》,到今天我才知道《浮士德》之伟大(笑)。他写上帝和魔鬼打交道,就把整个人间概括了,咱们就是那个赌注。他写到的是上帝与魔鬼对人怎么召唤怎么吸引的事情。想想,整个人间就是这么回事。再譬如,在80年代,我第一次看到《老人与海》的时候,真的读不出好来。后来过了两年,我的某些文学观念已经起了变化,再去看它,就看出妙处来了。

通俗、严肃、纯文学和商业文学

编:有些类似常识的问题,还想问问你。譬如你觉得文学是不是大众的事情?

史:文学这个概念太大,它包涵的内容很多,其中有一部分,就是大众的东西。你不能说它不是文学。但是它可能跟你所喜欢的文学不一样,或者说那部分的文学你压根儿就不看。而我这部分文学也有很多人压根儿就不看。

编:你觉得文学,或者说你那部分文学算什么样的文学?你觉得文学可分成几种类型?

史:有一种叫“通俗文学”,一种叫“严肃文学”,还有一种叫 “纯文学”。“通俗文学”大众看,喜欢看,可谓是喜闻乐见吧。“严肃文学”大多是写社会问题,比较偏重政治的,关注社会问题,它很严肃,但它还不能算是“纯文学”。而“纯文学”,是关注人的根本处境。比如说这种处境并不随时代变迁而有本质的改变。作家用语言来表述人的根本性处境,有时候现有的语言就难免显得不够。人是有思维的动物,你要表达他的最根本的处境,就是表达他的特点。为了准确地达到这个目的,语言可能就需要创新,这里说的语言创新,不是指你创造一个或几个新的词语。语言创新是一种思维方式,是一种角度。有时候看小说,翻过两三页,我就知道还看不看了。而且看一半,我就都不看了。

为什么这样?因为看到那里,我已经明白了他的角度,他的方式,我觉得我就有收获了。如果你没有这些,只是告诉我一个故事,那天下得有多少故事啊,我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故事。

看一个故事的时候你记住的不一定是这个故事,往往是讲故事人的态度。它还是一个对世界的认识角度。读王安忆的作品,她的镇静,她的慈爱,就是她的一种态度。如果仅仅给我讲个花里胡哨的故事,耍贫嘴,我是不爱看的。

编:现在多数人把文学分为“纯文学”和“通俗文学”,那么你等于是把文学分成了三种类型?

史:还可以分。还应该有一种叫“商业文学”。 “商业文学”和 “通俗文学”还不一样,在概念上有严格的区别,“通俗文学”是要写大家都能够看得懂的,“寓教于乐”,最多寓点教,但主要是乐。可“商业文学”不是,“商业文学”就是订货!商业有自己的市场规律,市场调查好了,目前市场缺什么,我就写什么。商业文学根本就是满足你,不管你什么样的心理,无论你需要什么,我都满足你。有个故事: 有人买了一本《离骚》,过了几天又拿回去让人家给退掉,说:您这是什么书啊, 一点都不骚!(笑)

编:“纯文学”和“严肃文学”之间区别的标志是什么?

史:有些写社会问题的小说,它触及到了很尖锐的社会问题,很时尚的社会问题,你不能说他不严肃呀,但是,我觉得它还不能算是纯文学。海明威曾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你如果根据政策和当前社会问题来写作,那么政策一变、社会某些问题一解决你小说的价值也就不好说了。但在当时,这样的小说还是有意义的,至少有些作用。 一个社会不可能完全不需要这样的东西,用文学来触及一些社会问题也是可以的。但它对很本质的问题,很永恒的问题没有涉及。

文学没有进化论

编:现在文学总体呈现一种浮躁状态,是不是与物质的巨大诱惑有直接关系?

史:可能是这样。崔健曾对一些歌唱演员说,你们假唱,老说得糊口,你们糊口得用多少钱啊?都豪车豪宅了豪什么了,怎么还叫糊口? 可是,假唱挣钱的潮流就是挡不住。这是时代的问题。

编:我们在编刊过程中,看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但大家(也包括许多读者)都有这样一个看法,就是现在的文学作品不如20 世纪七八十 年代那些作家写出的作品有震撼力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史:我过去总以为我们这一代是天生不足的,我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才开始接触世界文学名著,在这之前,咱们多数只看过鲁迅、高尔基。我想下一代的境况会好得多,可是下一代又碰到了经济大潮。但是这既是无奈的事情,又是必然的事情。当然当前的这种环境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现在人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必完全往文学的道路上挤。 80年代不是。

在未来文学应该会上去,因为人们终归还是需要好的文学作品的。

我觉得总有一天,人们会发现这一点,就是生活的问题依然还在那里,没有随着经济问题的解决而解决掉。

编:我觉得文学这件事没有进化论, 一个大家的出现取决于他个人的内心是否足够强大。

史:是的,文学没有进化论。譬如说古代的诗歌,哪个朝代的棒? 在大乱之后,那个经济较为发达的时候的朝代最棒。文学的发达多少依赖一个阶层的形成,就是贵族。贵族和富人是不同的,富人只解决了经 济问题,他还会有身份上的焦虑;而贵族已经变得身份“高贵”了。对他们而言,钱的问题解决了,身份的问题解决了——当这些问题都解决 的时候,新的问题又出来了,也就是精神问题——很难想像人类可以活 到毫无问题的境界。这才是贵族和有钱人的根本区别:有没有对精神提 出问题。现在我们存在的阶段,还是有钱人的阶段。现在的有钱人还不 是贵族,中国还没出现贵族。“白领”不是贵族,还仅仅处于有钱人的阶段。

编:你觉得现在是出大师的时代吗?

史:我不知道。我还真不知道!(笑)它是不能预测的,出了就出了,出不来也就出不来。这是个没法预测的问题。按照那个大乱之后的繁荣,也有这方面的迹象。

编:我没有感觉到要出大师,根据现在的文学现状和创作心态看,看不出来有出大师的任何迹象。当然我也觉得这取决于个人的天分,你本身的素质不具备,再努力也达不到那样的高度的。还有个重要的问题,就是你能不能对自己的内心提出疑问。

史:你的说法有道理。大师的问题是个人本身的素质问题。但也有 个“群”的因素存在。单个大师出现的可能性是有的,成群出现的 “气候”可能也有。曹雪芹,他就出来了,他的那部《红楼梦》多少是个孤立存在,别的书怎么能与它同日而语!

心灵写作,消息爆炸,以及“媚雅”

编:你有过急于求成的阶段吗?

史:肯定有过。刚开始写作的阶段,肯定是希望自己成功的。可能有少数人不这样,譬如卡夫卡。到后来,我才静下心来按照自己的感觉为自己写作,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是有吃有喝了。

编:许多大师,可能最初都会有种成功的欲望,而最终的时候,都会返回为自己写作。真正的意义上的写作,应该发自写作者内心深处, 是一种诉说。

史:你觉得,都是跳舞,都是歌唱,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有些舞是在为自己跳,首先是自我的融入和陶醉,有些则是跳给别人看的;有些歌是在心里唱的,特别是黑人歌唱家,他们的唱就是在为自己唱。有些则是在卖唱,是给别人唱的,是给潮流唱的,或者说是给一部分人唱的。唱的全是假话。可你看那个《大河之舞》,整个的身体都在和自然呼应,它含着一种精神的不同。

写作也是这样。里面有很多的不同,大的不同。我们在谈文学的问 题的时候往往会反思教育出了什么问题,评论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文学方向出了什么问题,然而真正的问题是,你是不是给自己的心灵写。这是首先要问的问题。我不管你的心灵有多高或多低。你是在给一种时尚写,在给另外的一种东西写,就像唱歌似的,别人能听出来,能看得出来。那不是他。我作为知青在黄土地上待过一段时间,听《黄土高坡》的时候总没有那种原始的苍凉感觉。可是你听真正的黄土高原的民歌,那种自然,那种苍凉,那种来自原始的淳朴声音,带出了山民们的真情。那是许多年来,老百姓自己给自己唱的歌儿,是出自内心的,所以才得以流传。

编:也有些写作者清楚自己和大家之间的永恒距离,既然我怎么努力也成不了大家,那么算了,我就要现实的名和利。

史:是,有这么一些人。它属于年轻人的青春期躁动。他们闹腾到四五十岁也许会踏实下来的。二十多岁的人,他需要爆发,需要狂妄,他必须靠狂妄来体现自己的青春力量。我们也闹腾过。年轻人总是要找到些崇拜对象,时尚常常就充当了这种对象。这很自然,但需要引导。

我们现在看到的所谓“节目”,是一些主持人满电视台闹,挺大的人做游戏!这也是个征兆,我觉得中国人现在正在幼稚化!电视把人往空里拉,往幼稚处拉,因为它要适合多数人的口味,它要就低不就高。

编:现在的小说创作也有这样的现象。现在的杂志也在逐步快餐化 。

史:为什么说要有贵族?好的东西得养。一种民族文化,要往高处和深处走,需要的不见得是轰轰烈烈,很可能倒是静养。当然,首先,他们不能被饿死。

编:你说过一句话,说出了一个可怕的现象,电视和网络使我们的接受“光剩消息了”!这光剩消息的直接结果,将是所有的思考和认知都被淹没。

史:未来最可怕的是什么,是消息!一是用消息来淹没你,一是用消息降低你。一个人,就变成了消息知道者和消息的制造者,他导致你的简单。因为你知道的消息越多,你就越简单,它把你的脑子全占去了,你复杂不了,也深邃不了。

编:生活的节妻越来越快,现在已经很难刹住车。

史:现在世界上新书的增幅是非常快的,霍金曾说过,假设我们出的书一本一本往前摆,在旁边一辆汽车以80公里的时速向前开,它追不上出书的速度。它可能停下来吗?这是第一。第二,我们的生活和节奏,可能像那辆追赶着书的车一样,越来越快吗?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们很早前就想和外星人取得联系,然而为什么种种努力和尝试都没有明显结果?霍金的猜测是,外星文明在发达到能够与我们进行联系之前,就毁灭了。(笑)所以,我们和外星人就一直也没联系上。

编:你覺得现在的作家思考的多么?还以20世纪80年代为例,作家们在一起讨论的气氛还挺浓的,可是现在似乎没有这样的环境了。

史:我覺得那会儿,我们有种很敬畏的态度,对文学很虔敬。现在不是,现在的人更容易自以为是。你要问他们现在有没有大家,他们准告诉你有:就在眼前呢。(笑)

我们对那些大家应该是很敬畏的,很虔敬的。

编:现在的许多人不懂得敬畏。

史:现在的敬畏之心越来越淡薄。大家都是高人,不管互相听懂了对方的话没有。

现在,爱和理想、梦想都变成了貶义词,遭到嘲笑的词,你要是还说理想,人家就会问你累不累?

编:现在你要是认真地談论什么事情也很可笑,好像你要认真地谈论什么,也需要在私下里去谈。

史:談论认真的、严肅的事情,就是“媚雅”,现在,“俗”好像得到了理解,“雅”反而成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了。现在你要是想说点正经的话,找个没人的地方说去。大庭广众之下说,你有病啊!装什么蒜,装什么孫子呀!

深人与浅入

编:你认为“深入生活”对于作家的写作,是个问题吗?

史:根本没有什么“深入生活”的問题,根本不存在这回事。谁不是在活着,谁不是在生活?所谓“深入”,没有任何的意义。任何人的生活都有意义,就看你能不能挖出来,靠什么去挖了。我的看法就是靠“思想” ——“思”和“想”。有的人在写作的时候说,我有个想法。你看,是“想”法。

一些初学写作者也问过我,你看我这个想法可以写吗,那个想法可以写吗。我说全能写,就看你自己怎么写了。深入生活说的是,你对生活是否“深入”了,而不是说你要到哪里去待些日子。这不是个空间問题,而是思想问題。到哪儿去才算是深入生活?心灵,才是最深处。

如果到工厂去待上三个月算是深入生活,那我在这里待了半辈子了,可我只能算浅入生活(笑),没有这样的道理呀!

编:那种“深入生活”其实是与真正的生活隔着的。以一种角色去生活,和你自己的真正生活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所以我想到了“痛感”的问题,你只有在自己的真实生活里,才会有痛感。以角色出现在生活里,绝对感觉不到真正的生活“痛感”。

史:莫言老说,你们写的不是农民。我说对,我们写的是“知青”。我们不能像莫言那样去理解农民,根本不可能。

“卖淫”(赚钱)还是“嫖娼”(搭钱)

编:你觉得不觉得在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许多作家对小说的形式还是挺重视的?

史:对。那个时候不光是形式,人们对文学的各种可能性——我还是要用这个词,也应该用这个词——都挺愿意探讨的。那时,人们以有这样的新的发现为荣。现在好像没有人探讨这样的问题了。现在,主要看的是内容,写出来还能卖出去,是最实惠的。

这种情况的存在也可以。但是,你别把他说成是文学的最高峰,你要非得这么说,我不能同意,这就得商量了。

编:文学在现实生活中为什么而存在?

史:现实生活不能让我们全部满意,或者说现实生活不能使我们永远地满意,因此“文学”要永远地存在。换句话说,我是有梦的,人总会是有梦的,也就是说有理想。人会有理想这件事已经证明了人对现实不能全部满意,人对现实存在着不满意的因素,才有梦有理想,假如已经满足于现实,文学就可以消失了。把大街上看到的一般性事情,写成一篇东西,给人们看 总是有人看这样的东西的,所以说它能满足一部分人。虽然有一部分人看,也可能是多数人看,但是还是有人不满意,那就应该考虑别的,也得允许他考虑别的。

当然写那种梦和理想的东西不赚钱,你得明白这是对的,因为它不是给多数人看的。陈村有句名言,他说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有个问题必须先弄清楚,你是“嫖娼”还是“卖淫”?你要是“嫖娼”你就往里搭钱,而“卖淫”你才能赚钱呢。这譬喻可能不雅,但它说到了关键。

假如你的写作是写自己愿意写的东西,那么你就不要和写另外类型的小说的人去比,那是无法比的。

编:作为作家,他的写作应该想明白自己是要“嫌娼”还是“卖淫”,但是,作为刊物,就处在两难的境地,如何平衡?(笑)

史:我明白你的意思,作为刊物也存在这个问题,那你只能“嫖娼”和“卖淫”两个方面兼顾了。

编:可是特别难兼顾。

史:你可以开诚布公,我这个刊物分为两半儿,中间加个封面,前部分“嫖娼”,后部分“卖淫”。不是挺好么。

(史铁生的夫人插话:你要这样,谁也不会买你的书,哪边也不买了。这样的刊物,可能导致“嫖娼”和“卖淫”两部分人都不满意。)

史:这就要求你自己必须想清楚,要有自己的“道儿”,也可以办两本。

编:我们一直想开个文学评论栏目,要那种真诚的、有见地和艺术良知的评论文字。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好的文学批评特别缺乏?

史:假如开文学评论栏目,千万别找现成的文学评论家。你可以找学界或者哲学界的人,他们一旦评论起来可能会好看,会有点意思。你像他们评论那些电影、戏剧等,效果就不一样。现成的一些文学评论家,有点像是在弄一门手艺,拿过什么作品来就是一刀。跟大师傅做菜有些相像。

编:你的感觉相当准确。现在多的是御用评论家,商业评论家。

史:这种评论家的评论,就是有点沦落的手艺。他知道皇上爱吃哪道菜,大众爱吃哪道菜,他不是美食家,美食家知道自己爱吃哪道菜。

白昼的有限和黑暗的无边

编:在你的一则访谈里,你说过一句话:白昼的清新是有限的,黑暗却无边。这句话给我的印象非常深。从写作方面,从人生方面,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广博性,涉及我们个体的生存,时间这种长度等方面,我想听听你的原版性的解释。

史:在艺术形式里边,能看的东西,观众最多。比如电视、电影、电视剧;能听的人就少,比如音乐;而需要思与想的东西,读者就更少。白昼是看,是现世;你要是沉思,你要是谛听,那你一定是在黑夜之中,或者是在你的心灵之中。黑暗降临,你周围沸沸扬扬的世界进入到沉静里,你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你就开始能够想了,开始能够听了。我觉得就是这样的。我觉得我们的时代和世界,就缺乏这种听和想。其实听,就是你在与冥冥中的什么在对话。想,也是这样。也不一定你非得在晚上,但你要真是那样的话,你周围不见那些沸沸扬扬的东西。你必须得从那里脱出来,就像尼采说的,你从那种酒神队伍里脱出来,有了另一种感受。

为什么说“沉思默想”?我觉得现在我们的理性思考太少,而不是太多。这个理性,一定要做个界定。理性这个词的解释,一种是旧有的规则,那么我们要破它,另一种是你的思考、思索。后面的这种,在我们中国就很缺。有人说中国的理性太多了,他指的是规则,不可越的雷池太多,而不是说中国人已经很善于思考了。思考之后你再达到那种非理性的境界,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为什么说它叫非理性,而不叫它无理性呢?它们是有质的区别的。非理性是说你对理性的超越,而向什么地方去扔砖头,那是无理性。

編:写作对你来说,尤其是你的身体状况,它是不是对生存的一种寻找和補偿?

史:应该说是这样的。刚开始就是谋生。刚开始写作的时候,第一个想法就是谋生,在谋生之外,当然还得有点追求,有点价值感。

王朔的电视剧里有句话:实在没轍了当作家。

我开始写作的时候,腿坏了,刚从农村插队回来。找工作,哪儿也不要我。(插话:那个时候你画过彩蛋是吧。)后来終于进了街道工厂,每个月拿15块钱工资。以后就利用半天工夫来写作,我以为这是谋生的问題。其次,活着就得有点價值。在写作的思考中,慢慢就会发现荒诞,写作得有点荒诞的想法。有时候我总是感觉,荒诞感和想像力对于写作是最重要的。太荒诞了就会有问題出现,这个问题,可能就不是皇上想吃什么,老百姓想吃什么了,而是我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我非这么活吗?等等。这些问题就出现了。也就是在思考过程中,文学的问题出现了。

我以为文学的第一问就是:我干吗要活着。它的提出使死的问题也出现了。不知死,安知生?死的问題提出来后,活的问题,为什么活着就特别的凸显了。到后来,我还想两条腿走路,也就是“卖淫”和“嫖娼”兼顾,还想写点电視剧,也想多挣些钱。可肾坏了,于是我又一想,我还能有多少年的时间呢?便幡然醒悟,我别“卖淫”了,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嫖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