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秋,成都正是好时候。风不冷不热,阳光温暖明亮。
几案上插瓶的早开菊花,在账册上投下微微晃动的影子。
房中只听见算盘珠子雨点般的响声,偶有停顿,随即便又疾响起来。
周绮年左手拨珠,右手提笔,越是计算,两道秀眉就皱得越紧。
直到账页翻完,才淡淡道:“这回的账做得倒缜密。”
屋中拦着一道屏风,绮年这边说完,那边已有人愤愤答道:“姑娘说的是!小的把这账看了几次,找不出什么漏洞来。
可是细打听打听,别人家不说,单说丝行给彭家织坊那边,至少每担丝也能降下二两银子的价钱来;若说成匹的绸缎进价,那便差得更多了。”
绮年淡淡一笑:“可是这却是没法子去问的。若问了,他们便会说,彭家织坊每年用丝上千担,我们如今才用几百担,如何能与人家相比?”
屏风外头的人恨恨道:“正是如此。可是咱们与丝行是十来年的交情了,若是肯认真商谈,即使降不了这许多,每担丝降个五钱八钱的银子却并非不能。”
“是啊,只是他们谁肯费那心思呢?”绮年合上帐册。
“听说小郑管事自家在西城也要开铺子了?”
“……是……这些刁奴,全都只顾着自家捞银子!他们开铺子的钱,还不是从公中贪去的!”
绮年出神半晌,微微叹口气:“这织坊是保不住了。”
屏风后头那人急道:“姑娘怎这般说?去年姑娘查了一番帐,今年织坊的出息已好得多了。假以时日……”
绮年轻叹一声打断他:“假以时日,这帐我便查不出破绽来了。”
今年强似去年,无非是去年年末时突然查账,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挑出了许多漏洞来,逼得那些管事们今年一时没敢大肆贪墨,所以才有了盈利。
可是这做买卖里头的路数太多,下头人不忠心,那真是防不胜防。
说到底,上辈子她也只是个小会计,业余时间写写网络小说赚点外快,并不是商业奇才呀。
没错,周绮年,曾经做过翰林院侍读的周显生老爷的独生女,其实是个穿过来的。
上辈子,她叫苏浅。
苏浅同学,二十四岁,某私营企业会计,孤儿,死于出差途中一场车祸。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周家大姑娘——绮年。
屏风后头的管事姓杨,是绮年母亲吴氏陪房的儿子,如今绮年最能信得过的,也就是他们一家子了。
小杨管事也明白绮年的意思,无奈地低头不说话了。
周家老爷周显生,年幼的时候父亲就亡故了,全凭自己刻苦攻读,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点进了翰林院。
只是他身子孱弱,入仕不过六年,就因母亡丁忧回乡,接着缠绵病榻十年,终究还是抛下妻子和独女去了。
翰林院是个清苦之地,周显生直到返乡也不曾置下什么家业。
如今在成都这两处庄子,一处织坊,一处绸缎铺子,皆是吴氏的陪嫁,只有这处宅子是周显生自己置下的。
现下老杨监着两处庄子已经有些吃力,杨嬷嬷在内宅支持,小杨管着绸缎铺子,却再找不到个靠得住的人去管织坊了。
绮年想到此处,忍不住苦笑。
周显生多病,本也不通钱财杂务;吴氏与丈夫恩爱,终日里忧心于丈夫的病,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会因照顾不周从假山上摔下来身亡。
若不是自己阴差阳错地穿越了过来,吴氏赶过来怕只能看见女儿的尸首了。
丈夫死后,她更是终日哀伤,难道还指望她会用心经营店铺么?
当初吴氏从京城远嫁过来,银子带得不少,却只带了四个丫鬟,两房家人。
因周显生家中本无可用之人,是以这铺子织坊,皆是在成都本地雇用管事伙计。
却想不到经营数年,这些人把持了生意,便渐渐生了私心。
开始只是钻些漏洞占点便宜,后头见东主并无觉察,亦无人能主事,便愈发大胆没了顾忌。
小杨管事两年多前开始接手,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算将绸缎铺子接到手中。
庄上则幸好是老杨一直在打理,虽然田地出息并不算大,却一直平平稳稳。
只是那织坊不小,里头经营的门道又多,却被两个本地管事把得死死的。
虽然绮年借着查帐狠狠敲打了一次,却也是治标不治本的事。
“杨管事,彭家最近可还提过要买织坊的事?”
彭家在本地算是大户,开始只开绸缎铺子和绣坊,前些年自己也办织坊了。
周家织坊虽不十分大,地脚却占得好,又是经营了十几年的老织坊,彭家已经提过两次想要收买。
只是织坊里那几个管事哪里肯放手,一口便拒绝了。
小杨管事心里也明白。从前还好,自打周老爷过世,孤儿寡母的更撑不起家业。
姑娘再能干,也只是个未出阁的闺女,何况才只十三岁,怎能出头露面的管事?
织坊转手,已然是大势所趋了。
绮年端起桌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缓缓道:“趁着今年织坊情况还看得过眼,转给彭家,彭家多少还知周家一个情。若真闹到经营惨淡支撑不下去了,连价都卖不上。”
小杨管事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可是那些管事——”
“转了手,自然有彭家收拾他们。”绮年冷笑一声。
这些管事不过是欺负周家没有男人出头,所以放心大胆地贪。
可是彭家不是周家,家里还有在府衙当差的,整治几个贪墨的管事,有的是办法。
小杨犹豫一下:“只怕太太那里——”
在吴氏眼中,这些不止是自己的嫁妆,还是与丈夫共同生活过的一种纪念。
前些年周显生病重不起,也有人劝过她将产业卖掉,换了现银握在手里,她只是不允。
“母亲那里自然有我去说。”
“姑娘!”脚步声轻响,贴身丫鬟如鹂匆匆掀帘子进来。
急促地低声道:“三房太太又来了!”
绮年微一扬眉:“还是说那事?”
如鹂点着头,气愤之情溢于言表。
“这会子更好了,讲什么想要入赘咱家呢!姑娘知道是谁?就是三太太那娘家亲戚,芙蓉街上何家那表少爷!
我呸!看着咱们老爷的面上才叫他一声少爷。家里败成那样儿,还有脸到咱家来提亲呢,分明是看上了咱家的家产罢了。”
本在屋里伺候茶水的丫鬟如燕摆了摆手,止住如鹂长篇大论的批判:“你且说几句要紧的,太太可说什么了?”
如鹂喘过一口气,道:“太太说姑娘这还没出孝呢,谈亲事不合宜,且年纪还小,过两年再提也不晚。
谁知三太太说什么先换了庚帖,把事商定了,待脱了孝便下定。又说姑娘今年十三,也不小了。絮絮叨叨只是不走,恨得我只想上去一巴掌打出去算完!”
绮年本来也有气,但听如鹂这一串跟流水似的,忍不住倒笑了。
站起身道:“母亲的冰糖雪梨枇杷羹炖好了不曾?我们过去,看看三婶娘还要说出些什么来。”
如燕犹豫道:“姑娘,前头说姑娘的亲事,这若是过去了,只怕——”
年轻姑娘们面嫩,哪里有听见亲事还往前头凑的呢?
绮年微微一笑:“正是这样我才要过去,看三婶娘到底有多厚的脸皮,当着我的面还能说什么不能?”
如燕稳重,仍觉得有些不妥。
如鹂却早忍不住了,摩拳擦掌道:“姑娘说得是!太太好性子,不然,那三太太早就该——”
“该怎样?难道你还真要大耳光子打出去不成?”绮年失笑。
“端了枇杷羹跟着走罢,到了那边少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如鹂嘟着嘴,先到厨下去端了枇杷羹。
这边小杨管事赶紧退了出去,如燕替绮年整了整衣裳,又取了朵珠花簪在头上,便跟着往正房去。
周家宅子并不甚大,出了绮年的珠玉阁,走三十几步就是周太太吴氏所居的小山居。
绮年走到正房门口,便听见里头咳嗽声。
吴氏的贴身丫鬟如莺已经打帘子迎了出来,一见绮年,便压低声音道:“三太太正缠着太太要姑娘的庚帖呢。”
绮年微微冷笑,从如鹂手里接过枇杷羹,笑盈盈走了进去道:“母亲,该吃药了。”
吴氏身边两个大丫鬟,如莺在外头打帘子,如鹃便给吴氏捶背。
旁边杨嬷嬷站着发急,只是到底是下人,不能来驳周三太太的话。
此时见了绮年进来,两人都是眼前一亮,急忙上来接了枇杷羹。
绮年先蹲身福了一礼:“三婶娘几时过来的?今日倒得闲。”
周三太太生得一张额尖嘴瘦两颧突起的枣核脸,细眉细眼,脸上惯带着笑。
见绮年进来,便亲热地起身来拉绮年的手,口中啧啧两声:“好嫂子,这般雪团儿般的美貌女儿,你究竟是怎样生的?”
吴氏欲待答话,却又咳嗽起来。
绮年不动声色地摆脱开周三太太,走过去端起那雪梨枇杷羹,慢慢地喂着母亲喝下。
一面微笑道:“方才在外头听三婶说笑,可不知是什么趣事?”
蜀地女儿多肌肤白腻,但绮年却是每天都要在院子里踢毽子做广播操的。
虽然尽量戴着帷帽遮挡,但比之那些足不出屋的姑娘却仍旧是黑了几分,亏得这周三太太睁着眼能说得出“雪团儿”这话。
吴氏一急,道:“没有什么事——”
话犹未了,周三太太已经抢着笑道:“这可是好事,还是姑娘的喜事呢。”
绮年心下冷笑。
自来没有在别人家未出阁的闺女面前谈亲事的。
若周三太太与二房关系亲近,绮年婚事又已定下,稍稍打趣几句也就罢了。
如今吴氏尚未允准,连庚帖都不曾拿去,周三太太就一口一个喜事,当真这面皮也厚得可以了。
吴氏听周三太太说话如此无理,急得脸色涨红,就要拦着不让说下去。
她素知女儿能干,但再能干的姑娘,听了这般当面谈论自己,也要羞臊了。
只是她自丈夫故去之后一直不曾病愈,此时心中一急,话未说出口,倒又咳了起来。
绮年轻轻拍抚母亲后背,淡淡道:“三婶娘这话说得当真让人不解了。如今我父亲过世不满三年,母亲又病至如此。侄女儿一时实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喜事。”
周三太太脸皮实在是厚,闻言只当听不出绮年的意思,笑道:“难怪姑娘不知,想你母亲尚未来得及与你说呢。”
她素知吴氏禀性软弱,如今家中又没有个男人,只消半骗半抢将庚帖拿了,在外头稍加宣扬,这婚事便成了定局。
即便吴氏母女不肯,未出阁的姑娘被这般一传,为了名声也只好嫁了。
否则孤儿寡母,日后也难再找好婆家。
周三太太打定了这主意,越发要今日便将此事做成了。
入赘的是自家表弟,少不得将来周家二房的财产都落在他手里,自己也得分些好处。
当下笑道:“说起来嫂子也是太过仔细了,姑娘今年十三了,也该说起亲事,没得总是瞒着。”
吴氏气得脸涨通红,气喘吁吁道:“三弟妹这是说的什么?我已说了,绮年还在孝中,哪里有论亲事的道理!”
周三太太哎呀一声:“我的好嫂子,你怎这般糊涂!我也说了,先将庚帖换了,待出了孝再过礼下定。
横竖是入赘,连嫁妆也不要准备的,何等方便?好嫂子莫要耽搁,快将庚帖给了我,好去与人家换了。”
吴氏见她这般无赖,竟将这般话当着女儿的面说出来,又气又急,张口便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咳。
周三太太急忙上来要给她拍背,眼珠子却滴溜溜直往吴氏枕头下面看。
口中说着嫂子莫要心急,那手却伸到枕头底下去摸庚帖。
绮年早看见周三太太那手不老实,对如鹃使个眼色。
如鹃一头扑上来,嘴里叫道:“太太,太太你怎么了,如鹂快端水来。”
一面用力往周三太太身上一挤,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力气也不小,竟将周三太太推了个踉跄,险些摔倒。
如鹂早气得要死,端了水也是一头冲过来,不偏不倚正与周三太太撞在一起。
一杯茶顿时有小半泼在周三太太身上,虽则茶水并不很烫,但三太太尚未换了夹袄厚裙,仍旧被烫得不禁叫了一声。
如鹂心里暗暗解气,面上却做出惶恐之态,连忙蹲身去给周三太太拭抹裙子上的水迹。
如燕也过来帮忙,嘴里一迭连声责骂如鹂,却与她两个左右夹着周三太太,连扶带架按回了椅子上。
周三太太被两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裹着,一时竟挣不开。
待要责骂,毕竟不是自家丫头,且如燕已经将如鹂骂了,自己再骂,未免太失身份。
待要让吴氏或绮年来处置,吴氏正咳得撕心裂肺,绮年忙着给母亲拍背喂水,哪里顾得上。
这个哑巴亏只好咽了,没好气道:“罢了。如此,我今日先家去,回头再来说这事也罢。”
绮年起身道:“母亲不能起身,我送三婶婶出去。”
周三太太正中下怀,拉了绮年的手往外走,一面笑嘻嘻道:“好姑娘,你可不知,婶子给你寻了门好亲事!”
如燕跟着绮年出来送客,听见周三太太竟越过吴氏与绮年说这话,恨得牙根都痒了,真个恨不得再端一杯水来泼在周三太太身上。
却听绮年不动声色道:“三婶这话说得奇怪,我身上重孝未除,婶子却提什么说亲的事。不知是哪本圣贤书上的道理,改日倒要去向三叔请教。”
周家三房老爷虽只考中一个举人,却是素爱标榜自己诗书传家恪守圣人训的,每日里圣贤古语不离嘴边,若是族中有些什么事,
他必要搬出《论语》《孟子》上的话来教训人。
周三太太一窒,这才正眼仔细打量绮年。
只见绮年穿一件湖蓝色散绣银线暗花的斜襟褙子,下边蜜合色半旧的锦裙。
虽刚过了十三岁生日,却是身形挺拔,比自家十四岁的女儿还似要高上几分。
因在父孝之中,绮年头上不戴艳色首饰,只是一根镶绿松石的银钗,旁边几朵珍珠花钿,通身上下竟有些冰雕雪塑之意。
肌肤虽略黑些,却显着面色红润,比之普通闺阁女儿少了三分娇弱,却多了几分神采飞扬之态。
周三太太看得暗暗称奇。
当初周家二房老爷去世,人人都觉孤儿寡母必不堪主事,颇有些名义上来帮忙,暗地里想偷偷揩些油水之辈。
想不到周家一场丧事办得井井有条。
里院是一个嬷嬷,四个大丫鬟主持;外院一个管事带着外房送来帮忙的一群下人,竟不曾出什么大岔子。
且因丧事办得并不铺张,外头的人哪个也没捞到什么大油水。
当时众人皆传周二太太精明,管家有方。
周三太太却是与二房住得近,时常走动的,素知这二太太吴氏性情软弱,虽会理家,却少些威严。
那时周三太太便疑惑这位大嫂几时变得如此厉害了。
虽则那场丧事办得简单,但该有的几道大规矩却一道未少,以孤儿寡母来说,已然是足够的了。
如今二房守孝已两年了,周三太太冷眼看着,吴氏缠绵病榻,并无精力管家中之事。
且言语之中还是那软弱性子,越发不信那丧事是她主持的。
只是绮年那时才十一岁,任怎么想,也想不到如此一个小姑娘能管下这些事。
但此时看来,说不得当真是这般。
绮年不动声色地任周三太太打量。
若换了别家姑娘,听见当面说起自己亲事,必然面红过耳,低头连听都不敢多听的。
不要说回话,更不要说这话回得咄咄逼人。
周三太太心下嘀咕,脸上却仍堆着笑:“哪里就是说亲了。你身上有孝,这大礼婶子还能不知么?不过是两家先把这事定下,等你满了孝再下定放礼,横竖也只有一年了。”
绮年淡淡道:“侄女孤陋寡闻,不知这不下定不放礼,算是什么‘定下’。既是婶子知道侄女还有一年的孝,便一年之后再提就是。”
周三太太心想这如何使得?拿不到庚帖,何家哪里肯老老实实等一年。
“好姑娘,你还小,可不知这好亲事是难寻的。你家只有你与你母亲两人,若你嫁了出去,你母亲岂不落了单?还是招个女婿入赘的好。
可是俗话说得好,好男不入赘,想招个上门的,那真是难上加难。如今若错过了这个,怕是再难找去。”
“好男不入赘——”绮年把这话重复了一遍,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周三太太。
如燕机灵,接口嘀咕了一句:“既是如此,那肯入赘的怕也不是给什么好人……”
这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周三太太听见,登时涨红了面皮,正待要训斥一句。
绮年已经抢先瞥了如燕一眼:“没规矩,婶婶这里说话,也有你插嘴的地方?还不快些给婶婶陪礼呢!”
如燕赶紧扑通一声跪下:“奴婢口没遮挡,三太太恕罪。”
既是绮年已经发落了,周三太太也只能悻悻受了如燕一礼,口中道:“也是侄女你年纪小,你母亲又心慈,纵容了这些丫鬟们,没的出门丢了你家的脸。”
绮年只是笑笑,并不接话。
周三太太如何不知这分明是主仆二人联起手来堵自己的嘴。
眼看走到大门,心里不甘,又道:“你三叔听了这门亲事也说好。毕竟你家孤儿寡母,招个女婿也撑门户。如今人也都知道这事——”
绮年立刻打断周三太太的话:“三婶婶这话好笑,什么叫‘如今人也都知道’?可不知我家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偏外人知道了的?”
周三太太厚着脸皮笑道:“你是没出闺阁的姑娘,这说亲的事,自然不好让你听见。”
绮年眼望着门外,缓缓道:“说起这个,前些日子为我母亲的病,我去西山寺拜佛,倒隐约听见有人说起五姐姐的事。”
五姐姐就是周三太太的女儿周菊年。
周家各房的儿女都是同族内排行的,周菊年在周家三房是长女,若全族排起来就是五姑娘了。
事关自家女儿,周三太太忍不住道:“什么事?”
绮年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道:“那人说从前婶婶娘家的何表少爷,跟五姐姐也是议过亲的。如今五姐姐过了年就十五,都说大约是要嫁给表哥亲上加亲了。”
周三太太立时变了脸色。
这个何表少爷,就是她如今要说给绮年入赘的人。
从前何家有钱的时候,确实有过亲上加亲的想法,但自何家败落,这事周家三房就再不提起了。
如今打着主意让何家表少爷入赘二房,也是给何家寻个出路,免得他家又来重提旧事。
周三太太可不想把女儿嫁给那般破落人家。
“这是谁乱嚼舌头?女儿家的名声岂可这般让他们乱传!”周三太太听了这话,已经知道何家入赘之事是再谈不拢了。
万想不到绮年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说起婚娶之事来竟然如此泼辣毫不脸红。
绮年微微冷笑:“正是三婶婶这话了,女儿家名声贵重,若传得人尽皆知,五姐姐可嫁还是不嫁呢?”
周三太太是想先在外头放出话去,让人人都知道周家二房要招赘何家儿子。
到时候名声坏了,绮年不嫁都不成。
可惜周三太太打错了主意,绮年可不是这时代土生土长的闺阁少女,听见谈论自己的婚事羞得头都不敢抬,为了名声只能去跳火坑。
周三太太想拿舆论来压她,她倒要先压压周菊年呢。
周三太太瞪眼看着绮年。
明知道周菊年这事十有十成是假,但三房从前与何家走得近却是真的。
即使她肯豁了自家闺女的名声,到时候话传了出去,没准相信三房曾与何家议亲的人,还比相信二房要招赘何家的人更多呢。
绮年端端正正站着,面带微笑任由周三太太盯着看。
对峙片刻,到底周三太太先转了眼,恨恨道:“六丫头,姑娘家听这些闲话已是不该,更不该再传出来。你娘难道没教过你德容言工?”
德容言工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绮年自打穿到这个世界,光是接受这些规矩就很费了一段时间。
也亏得吴氏只顾着丈夫,对女儿不免盯得不那么严格,否则说不定早就挨过手板子了。
譬如说此时,虽然周三太太无理之极,绮年作为一个晚辈也只能端着笑脸。
“侄女自是知道这些话失了分寸,若不是今日三婶婶来,再不肯说的。一会儿送婶婶走了,自当回去向母亲领罚。”
周三太太眼看占不着便宜,恨恨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周三太太一走,如燕忍不住向着门外啐了一口:“这般不要面皮,竟然还说姑娘传闲话!”
绮年转身往回走,淡淡道:“恼羞成怒,自然要给我扣顶帽子。把大门关了吧,若今日还有三房人上门,就说母亲身子不适,不见客了。”
如燕答应一声,担忧道:“奴婢只怕三太太在外头乱说,坏了姑娘的名声。”
绮年叹口气道:“别人的嘴是挡不住的。如今三房摆明了欺负我们,母亲守寡不能出门,也只好随别人说去。只要不传我已经跟那何家议了亲,别的倒也无妨。”
如燕急道:“姑娘莫要看得轻了。若是三太太在外头乱说姑娘坏话,咱们太太又不能出门。外人见不到姑娘,相信了三太太的话,那将来姑娘议亲也难。”
绮年苦笑了一下,如燕说得半点没错。
这种盲婚哑嫁的时代,你可别指望有什么相亲会能让你参加。
无论娶媳嫁女,先是看对方家世与自己家是否相当,再是看嫡庶是否相配,最后就是人品了。
但是人品这种事,可不像模样能摆在那里让人看见。
若是个儿子还好,将来或要读书,或要经商,都是要出门的,做了什么众人都可看在眼里。
可是姑娘家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名声全凭人口口相传。
尤其吴氏守寡,连带着女儿出门交际都不方便。
周三太太若在外头说绮年教养不好,绮年还真是很难反驳。
“如今这情形,走一步看一步吧。”
书里那些穿越主角都活得风生水起,像她这么无能的怕是很少见了吧?
可是绮年翻来覆去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哪本书里有写过主角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解决的。
“先去上房看看母亲,叫门上去把郑大夫请来。”绮年吩咐着,匆匆回了吴氏房中。
周三太太这一闹,恐怕吴氏又要病了。
吴氏果然又有些发热,如鹃在一边安慰着,还不肯休息,拉了绮年的手落泪:“你爹爹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的,便要受别人欺侮……”
绮年心里暗暗叹气。
吴氏这种性格,确实让她有点无语——
遇到事就哭,可是哭有用吗?
这种软弱性子,也是运气好遇到了个疼爱她的好丈夫,连公婆也都慈善,婚后十几年都过得称心如意。
可是等到丈夫去世,她顿然没了主心骨。
绮年有时候也会琢磨,吴氏这个性格是如何养成的?
吴氏娘家远在京城,世代为官,也算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家族了。
吴氏的父亲吴老太爷,也就是绮年的外祖父,前后娶过两任妻子。
第一任妻子是个六品文官之女,过门五年就病死了,身后留下一儿一女,就是吴氏若兰,与她的兄长吴若钊。
那时吴老太爷才三十岁不到,自然又娶了一房,却是个光禄大夫的女儿,姓颜。
虽说光禄大夫只是闲职,但品阶远高于当时的吴老太爷,对吴老太爷的仕途多有助力,所以这位继室在吴家颇有地位。
吴氏并不经常与绮年说起外祖家事。
周老爷过世前她是顾不上女儿,过世后她自己身子也垮了没有力气多说话。
不过绮年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也听得出来,吴氏虽然是元配嫡女,但在这种继母身边,日子想必也不太好过,更摆不出嫡长女的谱来。
颜氏夫人后来一口气生了两个女儿,这也是嫡小姐。
吴氏虽然没有明说,但继母偏心自己亲生女儿也是可想而知的。
吴老太爷只盯着儿子要成器,管不到后宅女儿们的教养,遂把吴氏养成了这种软弱没主见的性子。
说实在的,绮年有时候都替自己这位母亲捏了一把汗。
毕竟她是吴家的嫡长女,若按现今这规矩,儿女亲事乃是给自家拉关系的绝好机会,说明白点就是搞联姻,搞裙带关系。
像吴氏这种出身官宦之家的嫡女,理应嫁个能帮到自家的大家族做嫡媳,说不定还是嫡长媳。
若果真如此,那些后宅的心计,非把吴氏压碎了不可。
她虽然是占了个嫡长女的名份,可是继母对她的教育并不上心。
表面上看来,吴氏琴棋书画皆精,又会一手好刺绣,连举手投足的规矩都是专门请了教养嬷嬷来教导过的,绝对的古代完美才女。
可是绮年知道,这位母亲连帐册都不大会看,管家理事只能打个中下。
说到跟人斗心计,那更是差到八百里之外了。
在古代,那琴棋书画刺绣走路,都可以请人来教。
唯有这管家理事整治下人,甚而出嫁之后如何对付婆婆小姑甚至丈夫的妾室通房,还有外头亲戚朋友往来送礼,这些却都是要当家主母把人带在身边一点点教导的。
吴氏那些先生教的东西皆学得极好,该是母亲教的东西却一塌糊涂。
可见这位继室的颜氏夫人,对元配留下的子女是个什么态度。
到了吴氏该婚配的时候,吴老太爷已经做到了从三品官员,连吴氏的兄长都中了进士。
论理,吴氏倚仗着家世,很该嫁入高门才是。
结果却嫁了翰林院一个七品编修,就是绮年的父亲周显生。
当然,绮年绝不是说这门亲事不好,而是奇怪吴老太爷怎么会选了这门亲。
想来想去无非两个原因:
第一是颜氏夫人从中做了什么;二来是吴氏自己在出外交际的时候拿不上场面,没被大家夫人们看中,结果拖过了年龄,只得降格以求。
在绮年看来,只怕这两个原因都起了作用,说不定后者作用还更大些。
至于说吴老太爷会替自己女儿着想,将她配一门少操心的实惠婚姻——
不好意思,看看吴氏养成这样,绮年不认为自己这位外祖父会这么慈父心肠。
不过吴氏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周老爷家中人口简单,因寡母管得严,二十岁了才有一个通房丫头。
后来娶了这般高门的媳妇,为免碍了媳妇的眼,成亲之前就把那通房打发了。
因此吴氏进门之后,很过了几年舒服日子。
后头周老爷升到了六品官,吴氏又生了绮年,虽然不是个儿子,但毕竟是喜事,合家欢乐。
正在此时,周老太太却去世了,周老爷只得回乡丁忧。
他是孝子,伤心太过,守完了母亲的孝,自己身体也垮了。
吴氏给婆婆守丧,又要照顾丈夫,忙得不可开交。
也就是这时候将女儿完全忽略,导致六岁的周绮年从假山上跌下,变成了现在的周绮年。
绮年也并不想埋怨什么。
前世她是个孤儿,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父母之爱。
穿越过来之后,虽然父亲病着,可是身体略好些的时候,也会叫女儿过来,手把着手教绮年写字。
母亲虽然一心照顾丈夫,至少年节的衣服鞋袜还是亲手做好给女儿换上。
且自从绮年从假山上摔下来之后,也更关心了一些。
这些关爱,绮年十分珍惜。
只是周老爷熬了几年就去世了,而吴氏那软弱性格,在丈夫死后非但没有改变,反而更加沉溺于对丈夫的思念中不可自拔。
那些下人看家里没有男主子,太太又软弱,颇有几个生了外心的。
外头织坊铺子里,情况就更糟糕了。
既然母亲不主事,绮年只好跳出来了。
借着父亲去世后家中人手太多,她一口气打发了四五个丫鬟婆子。
外门上也削了人,满府里只剩下靠得住的十一二人,外人看着都有些冷清。
可是家里她能管得着,外头却不是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能插手的。
绮年在去年年末打着吴氏的名义查了一次帐,震慑了一下织坊里的那些管事们,今年织坊的情况果然好了些。
但绮年自己知道,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等人家把帐再做得细致些,她要查也查不出什么了。
“娘——”
绮年轻拍母亲的手,“放心吧,想来三婶不会再提这事了。”
吴氏抬起泪眼看着女儿:“她……她如何不会?上月她就来纠缠过……”
绮年叹了口气:“我已与三婶说过,她不会再来提何家了。”
吴氏吃了一惊:“何家?你怎知是何家?”
方才她和周三太太可皆未提过何家的名字。
绮年一时说漏了嘴,正想着如何回答,吴氏已经急得坐起身来。
“绮儿,你如何知道是何家?莫非,莫非你出去打听了?还是在外头听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