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毅悲痛的点点头,接着说道:“娘子她的肚子似乎一下子胀大了一圈,连衣服都被撑得裂开了,而且而且里面那个东西在剧烈的跳动着,一下接着一下,似乎是想冲破她的肚皮蹦出来一般。”
“等等,罗毅,你说里面那个东西,你娘子腹中怀着的难道不是你们的孩子吗?”
罗毅惊恐的张大眼睛,“大人,你见过没出世的孩子动得这么厉害吗?像跳动的皮球似的,就连产婆都被吓走了。”
程牧游一怔,赶紧问道:“那后来呢,那东西去了哪里?”
,一只手用力的抓住另一只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
“我那时正在院中请人帮我另寻产婆,可就在这时,听到屋里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巨响。我赶紧冲进屋子,就看我娘子她的肚子炸开了,血肉横飞,喷得满墙都是……可是……可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他望向程牧游,用尽浑身力气说出一句话。
“大人,床榻旁边的窗棱里有一个东西,我想就是它撞开了窗棱,拼尽力气要钻到外面去。可是我家那扇窗子很小,所以它被卡在了墙上,无法挣脱出去……”
此话一出,一干人等皆惊得目瞪口呆,就连一向镇定的晏娘都面露疑色,踟蹰着问道:“罗毅,那东西是什么样子,你可看得分明了?”
罗毅拼命摇头,“我当时已经吓傻了,站在门口,根本不敢再朝前迈上一步。不过我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那东西是从我娘子肚子里钻出来的,因为它浑身都是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了满地……”
晏娘眉心深锁,“后来呢?它还是跑掉了?”
罗毅点点头,“它似乎很不甘心自己被卡在墙里,爪子用力地在墙面了蹬了几下,终于冲了出去,发出一声怪叫,就就不见了……”
程牧游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等等,你刚才说爪子?那东西有爪子?”
罗毅一怔,随后瞪大眼睛,像是刚从梦境中惊醒一般,口中断断续续说道:“是……是啊,它有爪子,我怎么怎么倒忘记了,对了……”
他忽然转头,直直的盯着程牧游,“不仅有爪子,它应该还会飞。否则,那声怪叫怎么怎么像是从半空中飘下来……”
晏娘轻抚下颌,思虑了半晌,慢慢说道:“爪子,还会飞?莫非那怪物是只鸟?”
程牧游望着她,“晏姑娘,难道你已经猜出了那东西是什么?”
晏娘还未答话,罗毅忽然满脸惊恐地坐到地上,口中喃喃道:“鸟没错,是鸟,一定是鸟。人家都说,人若是死得冤,魂灵便会化作鸟。大人,您想今天是什么日子?运河里的冤魂一定都出来了,他们在找替身啊,谁倒霉就会被他们缠上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扑倒床边,拉住那只惨白的胳膊。
“可怜我娘子她怀胎十月,马上就要生产,肚中的孩子却做了这些冤魂的替身。两条命啊,说没就这么没了,他们娘俩都走了,留下我可怎么活呀。”
他哭得不能自已,似有晕厥之象。
见状,程牧游忙令罗老大将他搀扶到别的房中休息,沛儿也起身准备一起跟过去,却被晏娘拦了下来。
直到二人走远,她才肃声冲她问道:“沛儿,你嫂子自从有了身子之后,可曾有过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沛儿被他问得一愣,“姑娘,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嫂子和哥哥和睦恩爱,婚后没多久便有了孩子,我是一日日看着她的肚子大起来的。
而且,她自有了身子之后,一直都身体康健,胃口也很不错,连害喜都很少。邻居们都说,她肚中的胎儿一定是个体贴娘的孩子,不忍心让娘亲受苦……”
晏娘打断她,“你再好好回想一下,她这十个月一直都是顺顺利利的,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地方吗?”
沛儿凝神想了一会儿,忽然眼珠子转了两下,轻声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这件事情就发生在昨天晚上……”
晏娘朝她走近一步,语气愈发僵冷,“昨晚发生了什么?”
“嫂子有了身孕后,便异常怕热,尤其是这几个月,她肚子越来越大,更是每日觉得燥热难安。昨天天热,到了晚上也没有彻底凉快下来,所以嫂子便在屋中待不住了,非要到院子里睡,我们便也依她了,只说由哥哥陪着就好。
可是睡到半夜,我忽然听到哥嫂争执的声音,因为嫂子月份大了,我担心出什么事,便急忙穿好衣服来到院中。
谁知到了院里,就看到嫂子在笑,还说什么哥哥太过小心了,这样子怎么给未出世的孩子当爹。我追问过去,才知刚才嫂子从睡梦中疼醒了。可是醒来之后,肚子便不再痛了。
嫂子自觉无事,哥哥却不放心,非要找大夫看一看。不过到了最后,见她真的安然无恙,哥哥便也听从她的了。”
说完之后,沛儿看着晏娘。
“姑娘,总共就只有这一件事了,可是听爹说我娘怀我的时候,我也总踹她的肚子,把她踹得很痛,所以我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出了罗家院子,三人便默不作声地一路朝着新安府的方向走,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扯得老长,看起来怪异得有些吓人。
走了约摸有一盏茶的功夫,程牧游终于还是无法想明白整件事的因果,于是轻声对晏娘说道:“姑娘,依你之见,那罗家娘子腹中的怪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晏娘定睛看他,“恐怕罗毅没有猜错,或许它真的是一只鸟。”
“鸟?”
晏娘略一点头,“古人总说,屈死或冤死的人,其不平的精魂会化身为鸟。相传战国时宋康王的舍人韩凭,娶了一个漂亮的夫人何氏,却被宋康王看中,霸为己有。韩凭也被送去修筑长城,后自杀身亡。
韩妻闻讯从高处坠入深涧,并留下遗书,要求君王施恩,把他们夫妻二人合葬一处。奈何宋康王心胸狭窄,看到了何氏的遗书,勃然大怒,故意将两人分开埋葬,使两冢相望。
可是一夜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两冢之端,不日逐渐长到一处,树根相连,枝叶合拢。又有雌雄鸳鸯栖宿于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歌。宋人哀之,因称其木为相思树,其禽为韩凭鸟。”
“传说而已,姑娘竟也信了?”
晏娘冷冷一笑,“可是关于冤魂化鸟的传说并不止这一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个故事,大人也有所耳闻吧?”
“传说古代蜀王杜宇称帝,号望帝,因贼臣篡位出逃,欲复位不得。死后精魂不散,化为杜鹃,至春则啼,闻者凄恻,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程牧游缓声说道。
晏娘浅浅一笑,“《玄中记》亦记载:古有姑获鸟,鬼神类也。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云是产妇死后化作,故胸前有两乳,喜取人子养为己子。凡有小儿家,不可夜露衣物。此鸟夜飞,以血点之为志。儿辄病惊痫及疳疾,谓之无辜疳也。荆州多有之,亦谓之鬼鸟。”
程牧游眼底泛出一抹光,“鬼鸟?”
晏娘扭头望向不远处一片深浅相间的阴影,眼中的色彩变得浓稠起来。
“精卫填海其实也是一个冤魂化禽的故事,精卫本是炎帝神农氏的小女儿,名唤女娃,一日女娃到东海游玩,溺于水中。
死后其不平的惊魂化作一身蓝羽、白嘴壳、红色爪子的神鸟,住在北方的发鸠山,每天从山上衔来石头和草木,投入东海,试图将茫茫大海填平。”
说到这里,她轻轻抬起一只手掌,冲漆黑的天空吹了一声口哨。
声音刚落下不久,夜幕中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拍打翅膀的声音。
紧接着,一只碧蓝色的小鸟从茫茫夜色中钻出,落在她细白的手掌上,眼珠子转动了几下,忽的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晏娘温柔一笑,手指在鸟儿背上摩挲了几下,说道:“精卫,去吧,去把它找出来,让我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鸟儿闻言,翅膀轻轻拍动了几下,如一支离弦的箭一般朝夜空飞去,程牧游和蒋惜惜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望不见它了。
“大人现在相信了吗?”晏娘走过去和程牧游并肩而立,同他一起望向苍茫的夜色。
“之所以有这么多冤魂化禽的故事,是因为他们遭遇了太多的不平,心头凝聚了太多了不甘,只能‘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
“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程牧游木然说出这几个字,心头的悲凉已堆聚成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
如此像座石像般地肃立了一会儿,他忽然握拳,面色亦凝重得像铺上了一层寒霜。
“查,这案子我一定要查,就如姑娘所说,哪怕最后没有任何结果,至少我不会因此事而后悔半生。”
晏娘凝神看他,过了一会儿,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丝笑。
她转身向前,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两人说道:“夜深了,纵使要查案,也需得养精蓄锐。大人,蒋姑娘,咱们也该走了。”
程牧游捕捉到她语气的变化,连忙问道:“姑娘也愿助程某一臂之力?”
晏娘冷淡一笑,“我不是为了大人,只是想替某人填补上他心头的一个遗憾罢了。”
听她话中有话,程牧游便急不可耐地想追问过去。
可就在这时,腰间滑下一样物事,坠在地上,发出清亮的一声脆响。
蒋惜惜忙走过去,将那东西捡起来,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冲程牧游说道:“大人,您看这穗子都破成什么样子了,不如让晏姑娘拿回去重新帮你做一只吧。”
说完,也没经过程牧游同意,她便将那块石头塞进晏娘手心,冲她调皮一笑,“晏姑娘,劳烦你了。”
晏娘将手掌摊开,这才发现手中的那块冰凉的东西是块乌溜溜的石头。
不过这石头看似普通,在暗夜中却发出七彩的光圈,像被一道浅浅的彩虹覆着一般。
她扬起眉毛,“黑曜石,还是最罕有的鬼金红眼黑曜石,大人的宝贝倒是不少。”
程牧游浅笑一声,“这是我娘的遗物,听说是她们家的一位远亲从吐蕃带来的。”
晏娘一手抓着石头,一手捂嘴打了个呵欠,“既是如此,那我要好好的打个络子,大人若是真将它弄丢了,恐怕要哭湿被褥了。”
还未走到前堂,程牧游和蒋惜惜就听到里面传出阵阵说笑声。
其中一个声音是程德轩的,另外一个两人却从未听过。
“大人,是老爷的客人吗?”蒋惜惜停下脚步,扭头冲程牧游问道。
程牧游看着窗户上映出的两个剪影,犹疑着对蒋惜惜摇摇头,一掀衣摆大踏步迈进前堂。
走进屋内,便看到程德轩正坐在桌前,同对面的人高声谈笑着什么。
他的身体将那人恰好挡住,令程牧游看不到那来客是何模样。
只得走到桌子跟前,深深地鞠躬行礼,“父亲,今有贵客到来,儿子却姗姗来迟,是儿子失礼了。”
见程牧游来了,程德轩忙站起来,笑着冲他说道:“牧游,这位是门下侍郎钟大人,他这次是同我一起来新安督查盐船靠岸一事的。由于要事缠身,比我晚到了两天。”
程牧游心里一惊,脑中已经蹦出昨日在天弘寺遇到的那位钟小姐,心道这世间竟还有如此巧合之事。
自己刚与那位钟敏有了龃龉,今日就遇上她的父亲。
可是此刻他也来不及多想,忙冲右前方行了一礼,“钟大人,后生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见谅。”
话音刚落,他已经被一双手搀扶起来。
抬头,正对上钟志清那双细长却闪着光芒的眼睛。
“贤侄何必多礼,我早听人说新安城这位新县令虽只上任一载,却已经破了无数奇案,更将整个新安的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位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
“他只是个小小的县令罢了,何谈治国,钟大人太抬举他了。”
程牧游还未来得及答话,程德轩已经先替他谦虚起来。
不过他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大大抒了口气,因为王继勋就是被新安府依律斩杀的。
他本来还担心此事会影响到程牧游的仕途,现在听钟志清的语气,圣上似乎并未因此事责怪新安府,当下心中便释然了许多。
钟志清在程德轩肩膀上轻轻一拍,“老弟呀,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将来便不怕老无可依。不像我,膝下只有一女,连个可以继承家业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