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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讲到了李德裕在面对悉怛谋的时候讲“利”,在面对嗢没斯的时候讲“信”。
总而言之都是以招抚为怀,接受他们的归附。
那么,李德裕是不是一味对外怀柔呢?
我们来看这样一个例子。
唐武宗会昌元年(841年)南下的回鹘部落,可以分为两支:
嗢没斯率领的部分,属于比较温和的势力,就想归附唐朝过几天安稳日子;
另一支势力由乌希特勒率领,集中了汗国统治阶层的大部分“名王贵臣”。[1]
乌希特勒在之后被推举为乌介可汗,也就是回鹘汗国的最后一代可汗。
跟他混的这帮人心里还揣着一个大回鹘的梦,他们之所以南下,就是想在黄河河套地区缓口气,顺便从唐朝弄点粮食,要是能说服唐朝出兵相助一起揍黠戛斯,那就更好了。
这时候,黠戛斯也跑来拉关系。
他们俘虏了回鹘可汗的王后,这位王后是唐宪宗的女儿,在长庆元年(公元821年),册封为太和公主,出嫁回鹘。
黠戛斯自认为汉朝大将李陵之后,跟唐朝皇帝同姓,于是便派大臣送还公主。他们也从“参天可汗道”南下,正好碰上了乌介可汗,太和公主又被回鹘抢了回去。
有了唐朝公主做见面礼,乌介可汗腰板拔得溜直,跟唐朝大臣说:“俺们保护了公主,要阴山南麓的振武城待会儿,这不过分吧!您在给拨点粮食,这不过分吧!”
结果被唐朝断然拒绝。
惨遭打脸后,这支回鹘势力便开始袭扰唐朝边防。
李德裕也没惯毛病,他集合幽州、振武、河东各藩镇的兵马,又把以前老挨回鹘捶的吐谷浑、契丹、奚都找来,跟他们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算总账的机会来啦!
会昌二年(842年)五月,卢龙节度使率兵三万迎击回鹘,大破之,斩首捕虏不可胜计,收降七千帐,俘王侯贵族一千余人。
会昌三年正月,乌介可汗率众南下逼近振武城,麟州刺史石雄、沙陀首领朱邪赤心、契苾、拓跋等部三千骑突袭可汗牙帐,发现了太和公主。乌介可汗大营遭劫,不知唐军多寡,弃辎重而逃,石雄迎公主回城。
正月十一日,两军在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北的黑山展开决战,回鹘大败。唐军斩首万级,降其部二万余人,乌介可汗身带箭伤与数百骑遁去。
此战之后,乌介可汗的信誉崩塌,回鹘各部纷纷南投唐朝。
有学者估算,南下投唐的回鹘部众共约10万人,其中嗢没斯部众将近5万,乌介可汗帐下的有5万余人。[2]
会昌七年(847),乌介可汗被部下所杀传首长安,纵横草原近百年的回鹘汗国彻底落幕。
最后说一下嗢没斯。
他于会昌二年(842年)入唐,赐姓李,名李思忠,拜归义军使。
唐宣宗年间,收复河陇的张义潮,也做过归义军节度使。
从这个名字上看,多少能看出唐朝政府对张义潮的态度。
跟着嗢没斯一起入唐的回鹘贵族,都留在了长安“赐甲第于永乐坊”。他部众则被分散于各地,最远的一直被分配到江淮地区,之后这些回鹘人便逐渐融入了汉族。
这就是李德裕对待吐蕃和回鹘的手段,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紧;该拉的时候拉,该打的时候打,一切都要区别对待。
事移法易,而不是死抱着一条规矩,对谁都是一个办法!
紧接着,李德裕在给武宗的上奏里说了这样一句话:“且维州未降前一年,吐蕃扰围鲁州,岂顾盟约?!”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悉怛谋投降前的一年,吐蕃军队曾经兵围鲁州,他们也没把盟约当回事儿啊!”
这里提到的鲁州,不是山东曲阜的鲁州,而是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年)在内蒙鄂尔多斯西南部靠近宁夏附近设置的州,也就是史料里记载的“六胡州”。
这些州县主要用来安置归附的游牧部众,包括南投的突厥人、东来的西域胡人,北来的吐谷浑和党项人、甚至还有东边的高丽人,之后又混进来粟特人,可谓是族群混杂之地。[3]
关于李德裕说的蕃军兵围鲁州,目前没有其他史料佐证,只能算孤证。就算是有规模也不会很大,不然其他史料不会没有记载。
那么长庆会盟以后,唐蕃两国有没有遵守协议呢?
应该说遵守了!
我们之前说过,长庆会盟后吐蕃的进攻次数锐减。
如果不算李德裕提到的这次,再有一次就是唐敬宗宝历初年,“吐蕃入寇,出李祐为泾州刺史,泾原节度使。”
相比于之前吐蕃年年来打,应该说吐蕃遵守了协议的条款。
唐朝也在努力维护来之不易的和平。
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年)正月,唐朝大赦天下,下令释放流配各地的吐蕃俘虏,并且明令禁止再接纳降将,禁止再捉新的俘虏。[4]
《册府元龟》:“宝历元年正月,大赦天下。……诸州先擒获吐蕃生口配流诸处者,委本道资给,放还边上,仍不得更受投降人并擒捉生口。”
由于藏文史料的缺乏,我们不清楚吐蕃是否也有类似法令。
按道理来说,吐蕃也应该有对等的措施,因为降将曾让双方都深受其害。
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年),吐蕃对嶲州(今四川西昌)发动了进攻。为此,八万大军驻扎在昆明城(今四川盐源),为了保证战役顺利实施,吐蕃还在昆明城囤积了一年的军粮。
但蕃军的攻势尚未展开,叛将就接二连三的跑到韦皋账下去了。
吐蕃顒城守将杨万波、笼官马定德,甚至牟尼赞普的养子野多输煎(西贡节度监军)因为不想给赞普殉葬,也投降了唐朝。
这些叛将不但将吐蕃的作战计划和盘托出,导致蕃军被前后夹攻损失惨重,还带着唐军绕道蕃军后方,一把火烧了大军的粮草辎重。
南诏国更狠,得到唐军传过来的情报后,事先在吐蕃必经之路的河里下毒,把吐蕃军队搞得上吐下泻,溃不成军。
就这么着,吐蕃筹划数年,消耗了无数人力物力发动的嶲州战役,被几个叛将生生给搅合了。
吐蕃叛将导致进攻受挫,唐朝的叛将则差点要了唐代宗的老命。
763年(唐代宗广德元年)十月,马重英(恩兰达扎路恭)率吐蕃军队破大震关(陕西陇县西境),泾州(甘肃泾川县北)刺史高晖投降,给蕃军充当向导,引军深入。
十月六日,吐蕃连克邠州(陕西彬县)、奉天(陕西乾县)、武功(陕西武功县西北),唐代宗李豫东逃陕州(河南三门峡市陕州区),十月九日长安陷落。
正是因为都吃过叛将的亏,长庆会盟之后双方很可能在不许接纳叛将的问题上达成一致。
那么唐朝有没有遵守皇帝诏命呢?
答案是遵守了!
就在诏书发布的当年四月,蕃将刘师奴降唐,唐廷下令送还吐蕃,刘师奴被杀。
次年(826年),唐灵武节度使收得吐蕃石金山等四人,唐仍下诏送还吐蕃。
也就是说,唐朝之前就有送还降将的旧例,而且唐朝君臣也知道送回去就是被杀的结局。
有些人在评价牛僧孺的时候义愤填膺,认为归还就是杀降。我相信很多小伙伴也是愤懑满胸,李德裕跟你们的心情也很类似。
他在给武宗的奏折里专门写了一句:“昔白起杀降,终于杜邮致祸;陈汤见徙,是为郅支报仇。感叹前事,愧心终日……臣闻楚灵诱杀蛮子,《春秋》明讥;周文外送邓叔,简册深鄙。况乎大国,负此异类,绝忠款之路,快凶虐之情,从古以来,未有此事。”
这段话里用了好多典故,简单点说就是杀降不吉啊,更何况做了这件事情就绝了忠款之路,快了凶虐之情。
古往今来,就没这么办事儿的。
但如果我们把敬宗的旧例翻出来。
牛僧孺是不是在遵守前朝皇帝的昭命?
牛僧孺是不是在因循此前的处理方式?
他做法在程序上毫无瑕疵可言!
这不是很多人追求的程序正义吗?!
牛僧孺应该被道德审判吗?!
讲到这里小伙伴们是不是有点懵圈了?
之前老布可是一直在说,李德裕如何英明神武、目光如炬,不管是内政还是外交都整的明明白白。而牛僧孺呢,在之前的叙述里基本是个反面人物,他用蕃军三天就能打进长安来吓唬文宗,他力主送还降将导致悉怛谋惨遭孽杀。
凡此种种,这是个板上钉钉的坏人啊!
结果,讲到这儿了来了个大反转!
牛僧孺成了执行皇帝昭命的人了!
会不会有人觉得,老布你这人太没立场了!
说真的,我确实没啥立场。
我既不姓牛,也不姓李。
这俩人都跟我没一毛钱的关系。
我就是非常中立的把尽量多的史料翻出来,展示给大家看。
至于你们心中是倾向牛呢,还是倾向李呢,那是你们的事儿!
李德裕上奏里的其他内容,之前已经讲过了,主要就是陈述维州的战略地位,自己想文宗求情的经过以及悉怛谋被杀的惨状。
这些内容都属于感情牌,就是为了博得唐武宗的同情。
(臣受降之时,指天为誓,宁忍将三百余人性命,弃信偷安。累表上陈,乞垂矜赦。答诏严切,竟令执还,加以体披桎梏,身于竹畚。及将就路,冤叫呼天。将吏对臣,无不流涕。
其部送者更为蕃帅讥诮,云既已降彼,何须送来!复以此降人戮于汉境之上,恣行残忍,用固携离,至乃掷其婴孩,承以枪槊。绝忠款之路,快凶虐之情,从古已来,未有此事。虽时更一纪,而运属千年,乞追奖忠魂,各加褒赠!)
最后也确实感动了李炎,“帝意伤之,寻赐赠官”。
可能会有小伙伴奇怪了,悉怛谋不都被吐蕃人咔嚓了嘛,就连襁褓中的婴儿,都被抛到空中用枪刺穿,现在武宗赐官还有啥用啊?
按《四川土司史话》的说法,永乐五年(1407年),明朝在维州设置杂谷安抚司,悉怛谋的后裔阿漂以作战剽悍著称,就任土同知。[5]
估计是悉怛谋被杀了,但他的族人还在,而且一直都生活在嘉绒地区。
到这里为止,跟维州事件有关的史料就算梳理完了,下面我们来聊一个更大的背景——牛李党争。
刚才老布说了,牛僧孺主张遣送悉怛谋的主张,既符合唐敬宗的昭命,也符合前朝旧例,属于毫无瑕疵的程序正义。
那么这种看上去毫无瑕疵的程序正义,里面有没有党争的考量呢?
一定是有的!
这一点身在局中的李德裕没看透,但他身边有个人一眼就看到了结果。
这个目光如炬的人,名叫令狐梅。
令狐梅本人官位不显,两唐书都没给他立传。但说起他的家室,那还是很显赫的。
他的九代祖令狐虬做过北魏的敦煌太守,之后家里做过刺史、郡公的有一大堆。
其中六代祖令狐德棻是初唐时期著名的历史学家,主导修撰了《晋书》,还参与了《南史》、《北史》的编撰。
令狐梅的祖父令狐彰做到了义成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霍国公,死后追赠太傅。
令狐梅虽然在官位上不及父祖,但不代表他没水平,在他的墓志铭里有这样一段描述:“读书不务文,略取其要。而能旁该众艺,天文地理,韬钤风角,逢蒙五善,墨翟九攻,玄微秘妙,无不洞达。”
也就是说,令狐梅不是个书呆子,他读书只体会要领,追求从其他方面触类旁通,于是他在天文、地理、兵书、气象、攻城、防御等方面全部了然于胸。
当然了,墓志铭一般都往好了说,毕竟是写给死人的。最完美的人永远都出现在追悼词里。再说了,写墓志铭是一门生意,而且价格不菲,李邕、皇甫湜、韩愈、柳公权、颜真卿都是网红墓志达人。
刘禹锡在写韩愈的祭文中就说他:“一字之价,辇金如山。”
您受了人家的钱,总不能再骂人家一顿吧,所以墓志铭里确实溢美之词比较多。
但令狐梅能站在李德裕的身后,为他出谋划策,肯定不是一般人物。而且在维州事件中,令狐梅的表现确实令人惊艳,不负墓志铭中的夸赞。
悉怛谋投降后,西川官员无不弹冠相庆,“自护军贵人从事而下,群官列校,无不贺者”。
就是在这种气氛下,李德裕带着狂喜给唐文宗写了奏折。
他在奏折里还描绘了一副心中的愿景,完成韦皋未尽之事,弥补当年的遗憾。
要知道,韦皋治蜀是一个丰碑类型的案例。
李德裕能弥补韦皋之憾,至少可以比肩这位名臣,甚至可以领先一步。
此时的令狐梅却表现的异常冷静,甚至非常忧虑,他站出来告诫李德裕:“朝廷必不然,不如还之,具道其状。”
李德裕听后怒不可遏,认为令狐梅败坏自己。
令狐梅见状赶紧称病,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结果没几天诏书来了,干净利索地打了李德裕的脸,“大不许,且有让。”
李德裕见到诏书大惊失色对身边人说:“有何脸面去见令狐公?!”
为什么令狐梅看得比李德裕更透彻呢?
因为李德裕在局中,而令狐梅在局外。
老布刚才说了,李德裕是带着狂喜给文宗写的奏折。这种狂喜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仅仅从唐朝利益得失的角度考虑问题,忽视朝中早已存在的朋党之争,[6]也忘记了,他之所以来西川是因为“(李)宗闵寻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结,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于外。”
紧接着墓志铭写道:“公(令狐梅)即起,为言还城之难。蛮果不受城。公又陈谋,然后蛮取故城去。李公谢而敬异焉。”
这段话告诉了我们一个其他史料失载的内容,李德裕在收到诏书还曾挣扎过一番,希望最大限度的保护悉怛谋。
但令狐梅直言不讳的指出归还维州之难,这种难度不在于还不还维州,而是还不还悉怛谋。
果不出令狐梅所料,李德裕还城不还悉怛谋的挣扎失败,吐蕃拒绝接收维州。
事情发展到这里就僵住了,唐朝要求人城具还,李德裕想还城不换人,吐蕃不见悉怛谋不收维州。
又是令狐梅出来“陈谋”,然后吐蕃取城而去。
那么问题就来了,令狐梅“陈谋”能陈什么谋啊,他出什么计策能让吐蕃接受维州城呢?
还能出什么计策,就是把悉怛谋送还呗!
他还能跟李德裕说:“大哥,你干的对。老弟挺你,就跟朝廷刚正面!”
令狐梅肯定是这么说的,您这么扛着不是个事儿啊,诏书写的很清楚,悉怛谋必须送还。
您扛着不办,这不是抗命吗?
您想要干啥啊?
彼可取而代之?
您可别忘了,朝里那帮人可都惦记着您呐!
这番话说出来,李德裕就是再憋屈,也不能挣扎了。
但李德裕的愤懑是显而易见的,在他看来拿下维州于国于己都是大好事,结果这只已经煮熟了的鸭子,愣是让牛僧孺给搅和飞了。
通过对令狐梅墓志的解读,我们能明显感觉到维州事件的处理过程中,确实存在党争的问题。
牛僧孺就算是在遵守前朝诏书,就算是在因循旧例,他在维州事件的考量上,也一样受了党争的影响。
那么这场历经六朝,绵延四十多年的牛李党争,起因如何、有多严重,又如何收场的呢?
咱们下期接着讲!
参考书目:
[1][2]、《回纥史》_杨圣敏;
[3]、《唐代六胡州与“康待宾之乱》_周伟洲;
[4]、《吐蕃东向发展与融合—赤祖德赞研究》_冯智;
[5]、《四川土司史话》_安山;
[6]、《令狐梅与李德裕——读令狐梅墓志铭》_牛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