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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介布衣,是历史领域创作者,长期从事历史题材类写作和研究,著有多部宋史类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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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劫》(22):中都城的陷落

贞祐三年(公元1215年)初,已逃至汴京半年多的金宣宗正经历着他生命中的至暗时刻。

北京失陷,兴中府失陷,通州失陷,每一份战报的传来,都意味着大金的领土又缩小了一块。蒙古军队如同一根火柴,点燃了大金的地图,火焰烧过之处,地图顷刻化为灰烬。

火焰还在蔓延,地图还在燃烧,金宣宗却像一个被捆住了手脚的人,除了眼睁睁地干着急外,想不出任何有效的办法来扑灭火焰。

但让他烦恼的还不止于此,国事一塌糊涂的同时,家事的变故对他的打击似乎更大——皇太子完颜守忠死了。

前面说过,蒙军再次南下后,金宣宗深感中都城朝不保夕,遂不顾大臣反对将留守中都的太子召回汴京,满以为这样就可以保住太子的性命和皇族的延续。可没曾想人算不如天算,仅仅数月之后,太子完颜守忠便染病而亡。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接他回来。死在中都前线,就算是病死,那也可以宣传成因为担忧国事、积劳成疾而死,妥妥的正面典型,不仅能树立皇家形象,更能激励士气。现在倒好,做了逃兵又死掉,只会让人说风凉话,感叹天道轮回。

但不管怎么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让人肝肠寸断。山河破碎,又痛失爱子,金宣宗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无助与悲伤,他亲自到太子的灵前,放声大哭。

就在这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金宣宗这里正哭得动情呢,有关人员却突然跑来告诉他,按照黄历推算,当天不宜哭泣。好家伙,人家死了儿子正伤心呢,你却告诉他不准哭,而且还是皇帝,这不是典型的没事找事,嫌活得太长吗?

人的悲伤并不相通,此言非虚呀。

面对这个不识时务、不分场合、不懂共情的愣头青,金宣宗当即怒斥道:“父子至亲,何可拘忌!”

我想此时的金宣宗一定是悲哀的。为国事衰颓而悲哀,为生命无常而悲哀,为人情冷漠而悲哀,为未来渺茫而悲哀。

大金的明天,会走向哪里呢?

与金宣宗的悲哀恰恰相反,此时的铁木真却是兴奋异常。

战事进展之顺利,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些。这一次,他甚至都没有亲自随军出征,蒙军开始南下的时候,他正在一个叫鱼儿泺的地方避暑,仅派几员大将统军而来,便将大金打得一退再退。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金宣宗的苦苦挣扎,和大金士兵的惶恐不安。在他看来,此时的大金朝廷,热切地盼望着战争的结束,只要能息兵罢战,无论他提出什么条件,金宣宗都会像上次一样乖乖答应。

于是,贞祐三年(公元1215年)二月,他再次派大臣阿剌浅前往汴京。这一次,不是斥责,而是招降。

阿剌浅告诉金宣宗,只要他“以河北、山东未下诸城来献”,并主动去除皇帝的称号,改称河南王,蒙军便会退兵。

如此苛刻的条件,无异于让金宣宗投降。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女真皇族骨子里流淌的自尊与桀骜,使金宣宗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毅然拒绝了铁木真的无理要求,准备在战场上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对铁木真来说,最不怕的就是战争,既然你想打,那我就奉陪到底。在铁木真的命令下,蒙军继续南下,再次对中都城展开围困。

而此时身处城中的完颜承晖,已经被巨大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军事上的压力固然是一方面,但更让人绝望的是另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中都城又缺粮了!

顺州、通州等附近州府已被蒙军攻陷,未被占领的河北、山东其他地区,也被土匪强盗趁机扰乱,粮食运进中都变得异常困难。加之中都城人口众多,粮食消耗巨大,原本储存的粮食很快便被吃得差不多了。再这么下去,一旦粮食被彻底吃光,中都城必将不战自乱。

万般无奈之下,完颜承晖只好写信向金宣宗求援:“伏念一失中都,辽东、河朔皆非我有,诸军倍道来援,犹冀有济。”

在他看来,中都不仅仅是一座物理意义上的城池,更是大金人民精神上的支撑,一旦中都陷落,丢失的不仅是一城一地,更会摧毁军民百姓坚持抵抗的信念。到时,大金的北方领土必将尽数落入蒙军之手。陛下您如果能抓紧派援军前来支援,那一切还有希望,如若不然,后果您自己想吧!

接到完颜承晖的求援,金宣宗也是心急如焚。他虽然逃离了中都,但他毕竟还是大金的皇帝。不救援中都,莫说列祖列宗那里不好交代,就是他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他立即给完颜承晖下了诏书,说:“中都重地,庙社在焉,朕岂一日忘也。已趣诸路兵与粮俱往,卿会知之。”

除此之外,他还给守卫中都城的将领士兵下了一封诏书:“汝等朝暮矢石,暴露风霜,思惟报国,靡有贰心,俟兵事之稍息,当不愆地旌赏。今已会合诸路兵马救援,故兹奖谕,想宜知悉。”

总结以上诏书的意思,大概就是:你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祖国和人民永远是你们最坚强的后盾。你们的辛劳,国家不会忘记;你们的付出,国家不会忘记;你们的功绩,国家不会忘记。希望大家再接再厉,忠心报国,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国家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事实证明,金宣宗绝不仅是嘴上说说而已,诏书发出的同时,他也采取了切实的行动。

贞祐三年(公元1215年)二月,金宣宗下发诏书,命“元帅左监军永锡将中山、真定兵,元帅左都监乌古论庆寿将大名军万八千人、西南路步骑万一千、河北兵一万”,先行出发前往中都,御史中丞李英则召集清州、沧州等地义军,自清州押送粮草紧随其后。

救城如救火,为了尽可能多携带一点粮食,除运粮车尽皆满载以外,士兵们也每人负粮三斗,即便是乌古论庆寿这样的统帅也概莫能外。

三月,完颜永锡及乌古论庆寿的先头部队推进至霸州(今河北霸县)以北,准备和李英汇合以后,再一起前往中都。李英的部队因为需要押送粮草,行进速度较慢,此时方到大名(今河北大名)。

从《金史》的记载来看,此前的李英似乎是个颇为称职的大臣。贞祐二年蒙金议和后,他曾与壮士李雄、郭仲元、郭兴祖等人招募山民万余人,准备在蒙军北返途中进行截击,但因金宣宗严令禁止,只得作罢。随后,他又上书金宣宗,献上“居中土以镇四方,委亲贤以守中都,立潘屏以固关隘”等十策,颇得宣宗赏识,逐步提拔为御史中丞。

按理说,这样一个人,在救援中都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应该十分谨慎、治军严明才对,可不知为何,此时的李英好像换了一个人,不仅“军无纪律”,还公然饮酒(被酒)。行军至大名时,与蒙军遭遇,结果可想而知,“(金军)大败,尽失所运粮,英死,士卒歼焉。”

完颜永锡及乌古论庆寿闻知李英大败,顿时军心涣散。本来是带着粮食去救援中都的,这下可好,自己的粮食都没找落了,那还去个什么劲,得,撤吧。于是,“皆溃归”,“终无一兵至中都者”。

经过这次失败的救援后,中都城的情况变得更为糟糕。史书记载:“由是中都孤立,内外不通。”

换句话说,中都城已彻底成为孤城。

身为中都城的最高指挥官,完颜承晖明白,不会再有援兵,不会再有粮草,不会再有奇迹。

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选择,似乎只剩一个。

他将抹捻尽忠约至尚书省,准备与他进行最后的谈话。

尚书省,是他们一起办公的地方。在这里,他们曾共同分析军情;在这里,他们曾共同期待援兵;在这里,他们曾相约同死社稷。现在,是时候兑现诺言了。

他看了看这位与自己并肩作战数月的战友兼同事,内心五味杂陈。几个月来,他们一起担忧,一起挣扎,一起努力,一起期望。然而,一切皆成徒劳。中都的失陷,已成定局。

既如此,那就让我们一起践行当初的誓言,为社稷而死吧。

然而,抹捻尽忠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事实证明,抹捻尽忠虽名叫尽忠,却并不打算真的为国尽忠。面对完颜承晖同死社稷的要求,他毅然拒绝,一心想要逃回汴京(谋南奔)。

完颜承晖大怒,他愤怒地盯着抹捻尽忠,想不明白这个曾与自己相约同死社稷的人,为何会违背当初的誓言临阵脱逃。

他固然知道人性复杂,他固然知道初心易改,他固然知道誓言会变,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副手竟也是如此之人。

他愤怒,他心寒,他失望,他觉得受到了背叛,他甚至想杀掉这个名不符实的逃兵,然而他做不到。自从将兵权悉数交给抹捻尽忠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拿他没有办法(兵柄既皆属尽忠,承晖无如之何)。

从尚书省出来后,完颜承晖难抑心中愤恨,为了彻底搞清抹捻尽忠的逃跑计划,他将抹捻尽忠的心腹、元帅府经历官完颜师姑找来,询问他逃跑的具体日期。

完颜师姑也是个老实人,当即交代:今天傍晚就走(今日向暮且行)。

完颜承晖又问:你也收拾好行李,准备一起逃走吗?(汝行李办未?)

完颜师姑倒也不隐瞒,回答道:是的(办矣)。

完颜承晖大声质问道:若人人都像你们一样逃跑,那国家怎么办(社稷若何)?

完颜师姑自知理亏,“不能对”。

完颜承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命人将完颜师姑推出去砍了。

然后,他径直走回家中,庄重地祭拜了家庙,与列祖列宗做最后的诀别。

安排完身后之事,完颜承晖找来了自己的好友,尚书省令史师安石。两人置酒对饮,气氛凄凉而壮烈。

几杯酒饮罢,完颜承晖长叹一声:“事势至此,惟有一死以报国家。”他拿出纸笔,写下了生平最后一封奏疏。在奏疏中,他“论国家大计,辨君子小人治乱之本,历指当时邪正者数人”,并提醒金宣宗一定要注意提防术虎高琪这个人,直斥此人“赋性阴险,报复私憾,窃弄威柄,包藏祸心,终害国家”。奏疏的最后,他对自己未能守住中都、辜负了皇帝的信任,表示了深深的自责。

他将奏疏交给师安石,并托他代为呈递给皇帝。

前面说过,完颜承晖的妻子和子女均已在沧州死于蒙军的刀锋之下,为了保证香火的延续,他给自己的哥哥写了一封家书,希望能以侄子完颜永怀为后,好在死后能有人给烧点纸钱。

他又把家中的财物悉数拿出,按照工作时间的长短分给自己的仆人,并为他们出具了恢复自由的文书(皆与从良书)。仆人们感激于主子的恩情,举家号泣。

做完这些之后,他又拿起笔,和师安石写了一封诀别信,结果因为神智慌乱,竟然将最后两个字写颠倒了。他投笔于地,用一种决绝而悲戚的语气对这位老友说:就此别过吧(子行矣)。

师安石凝视着完颜承晖,只见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坚定与信念,平静与释然。他知道,是时候分别了。他将完颜承晖的奏疏、家书与绝笔一一装起,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位老友兼上级,然后转身而去。

他刚走出房门没几步,就听见屋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连忙冲回屋内。只见完颜承晖静静地躺在地上,嘴角泛着白沫,已饮药而亡。

感受着完颜承晖的身体逐渐变凉,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师安石的心头。因为时间紧迫,加之围城造成的物资短缺,他来不及为完颜承晖准备像样的棺椁和墓地,只好与仆人们一起将完颜承晖的遗体掩埋于庭中,然后匆匆离去。

师安石没有辜负老友临终所托,他将完颜承晖的奏疏呈交给皇帝,并将完颜承晖殉国之情形一一奏明。金宣宗听后大为感伤,命人在相国寺为完颜承晖设奠,哭之尽哀,并追赠其为开府仪同三司、太尉、尚书令、广平郡王,谥曰忠肃。

这是皇帝对完颜承晖都认可,也是对完颜承晖的褒奖。于我们普通老百姓来讲,如果要给完颜承晖一个评价,我想,用一个再朴素不过的词语足矣——忠臣。

当然,世界总是对立统一的,有忠臣,就会有不忠之臣。

就在完颜承晖殉国的当日,不打算为国尽忠的抹捻尽忠也开始了他的逃跑行动。

当天傍晚,抹捻尽忠与自己的亲信按照预定计划,准备经通玄门出逃。可当他来至通玄门后,立即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城门之下,密密麻麻挤满了衣着华丽的女人,身旁的地上凌乱地摆放着整理成大箱小包的珠宝玉石和随身物品。

她们是金宣宗的妃子。金宣宗南逃的时候,为了减轻负担,将她们留在了中都。

对普通人来讲,她们身份高贵。但对皇帝来讲,她们却是累赘。从这一点上来说,她们与草民蝼蚁并无二致。金宣宗走后,她们在中都这座危城中战战兢兢、担惊受怕,甚至以泪洗面,日夜盼望着金宣宗能将她们召回汴京。

等啊等,盼呀盼,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们始终没有等来金宣宗的消息。后来有一天,金宣宗终于派人来了,然而来人只是接走了太子,对她们并无只言片语。

终于,她们由希望而失望,由失望而绝望,由绝望而无望。也许,这就是宿命吧。也许,中都城就是最后的归宿吧。她们这样安慰自己。

就在她们开始认命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抹捻尽忠准备南逃的消息。于是,她们似乎又看见了光明,又感受到了希望。她们早早地聚集在通玄门下,祈求抹捻尽忠带她们一起南逃。

看着这些高贵却可怜的女人,抹捻尽忠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他缓缓抬起头,诚恳地对诸位妃子说:大家放心,我一定会将诸位安全送到汴京,但城外形势险恶、敌情凶险,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我先出去探探路,然后再回来接诸位娘娘出城。(我当先出,与诸妃启途。)

说罢,抹捻尽忠向诸位妃子深深揖别,然后与自己的爱妾和亲信匆匆出城,消失在夜色之中。

妃子们感激涕零,一边祈祷抹捻尽忠一切顺利,一边焦急地等待着他回来接她们。

一个时辰过去了,不见抹捻尽忠的身影。

两个时辰过去了,不见抹捻尽忠的身影。

半夜过去了,依然不见抹捻尽忠的身影。

妃子们这才明白过来,抹捻尽忠不会再回来了。继被皇帝抛弃之后,她们再次被大臣所抛弃。更为悲哀的是,用不了多久,一场更为可怕的噩梦即将降临在她们身上。

而此时的抹捻尽忠,已经一路狂奔至中山(今河北定州)。稍作喘息之后,他转头对身边的亲信们说道:“若与诸妃偕来,我辈岂能至此!”语气中充满了得意与自豪。

拿着卑鄙当能耐,除了恬不知耻,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词语来形容他。

让人惊讶的是,逃回汴京之后,抹捻尽忠不仅没有被追究责任,反而升任宰相(平章政事)一职,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更让人无语的是,翻开《金史》,我发现抹捻尽忠的传记竟然与完颜承晖列在同一卷内,紧随完颜承晖之后。我们常说忠奸不两立,可临阵逃脱的败将竟然能堂而皇之地与为国捐躯的忠臣并立,当真让人如鲠在喉。

不由想起了北岛的那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信矣!

随着完颜承晖的殉国和抹捻尽忠的出逃,中都城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这座历经四次围困、饱受战乱之苦的巨城,最终还是陷落了,时为贞祐三年(公元1215年)五月初二日。

无数人的命运,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作者一介布衣的话:【就像本文的最后一句话一样,我的命运也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身体原因,接下来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文章暂时无法按时更新了,造成的不便还请大家多多包涵。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临安劫》系列文章的支持,身体恢复之后我会继续后续文章的写作。江湖路远,期待早日与大家再见。大家也要关心好身体,毕竟,没有什么比健康更加重要。祝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