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由熊井启导演的电影《望乡》一鸣惊人,拿下了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和艺术选奖文部大臣奖,成为日本现代电影的里程碑。上台领奖的女主角叫田中绢代。

那一年她已经64岁了,人们发现走上领奖台有田中绢代已经面容憔悴步履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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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柏林返回日本后田中就躺倒了,早已隐藏多时的肺癌转移到脑部并迅速的扩散,疯长的肿瘤终于打败了她乐观的信心和韧劲十足的精神,压迫了脑神经和视神经,失明的无助让她痛苦不堪。田中只能依靠拐杖和老仆人仲摩新吉的精心照顾,剧烈的头疼让她彻夜呻吟,吵得邻居们每天向警察厅打电话报警状告这个扰民的邻居。

即便如此,田中绢子依然念念不忘那些在片场里的快乐日子,1977年3月21日,导演小林正树来看望她,她拉着小林的手,干瘪的眼睑里滴下泪来:“虽然眼睛看不到了,但是你的电影里总会有失明的角色适合我演吧?”

小林拉着她干瘦的手臂,不知如何作答。而田中的嘴里还喃喃地说:“有时间的话,替我去老师的墓地里上柱香吧,替我转告他:老师,在您这么多年的教导和培养下,您瞧,我在柏林电影节上获奖了。”

这是她留在世上最后的一句话,而那位被她尊称为老师的人,名叫沟口健二,年长她十二岁。就是这个她称为老师的沟口健二将她从一个普普通通的二流演员打造成日本电影史上屹立五十年不倒的“日本性格女演员的活字典”,并成功地开创了日本影坛的“田中绢代时代”。

这个她一辈子尊敬又爱恋着的亦师亦友亦情人的男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离世。

田中家境本来不错,父亲经营着几家民族特色服饰店,还有差不多二十间门面房用来收租。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虽然还有四个哥哥和三个姐姐,但是田中娟代并未有幸被娇生惯养,相反的,三岁时父亲生意失败病故后家中境况便急转直下,不擅经营的母亲连她小学的学费都无力支付。七岁时举家迁往大阪天王寺附近的贫民区后,坚韧和担当就在她心底深深扎根并茂盛生长,在慈善机构的帮持下,她总算上了学,还极富天赋地参加了学校举办的琵琶班。小小年纪便参加大阪乐天地的琵琶少女歌剧舞台演出,只为了多赚些钱贴补家用,这种价格低廉的演出活动一直持续到15岁。

1920年,松竹影业公司所属的下加茂摄影所筹拍电影《元禄女》,正在搜寻年少时期的女三号,田中的清纯和刚毅让导演野村芳亭眼前一亮。

毫无表演经验的田中在片场中不断地被师兄师妹嘲笑,因为她连走台都不会,自然而然地,她得了个“大屋演员”的外号。所谓大屋演员,就是指她连跑龙套的表演能力都没有,是个“群众演员”。她不为所动,不怒不恼,每天除了拍片对台词,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揣摩剧本。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表演水平突飞猛进,很快就得到了牛原虚彦、清水宏等大牌导演的赏识,清水宏为她量身打造了《村の牧场》剧本,并请她出任女主角。

三年之后,田中已经成了松竹影业的当家花旦。

在田中如鱼得水的同时,那个命中注定要成为她情感生活中的劫难的男人出场了。

1920年的沟口健二刚刚经父亲的一位老友介绍,进入日活公司向岛制片厂。从小酷爱绘画的沟口本是想在电影厂里做一名美工,父亲善太郎本来继承了一大笔祖业,但是在日俄战争期间与军方合作制造军用雨衣,不久之后雨衣厂的巨额投入颗粒无收,只好把一向经营不错的营造厂卖掉还债,从一个小康之家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母亲麻佐抑郁成疾,不久就故去了。

沟口还在上高中,大他三岁的姐姐于是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并定期给他支付学费,但是姐夫对寄宿在自已家的沟口百般刁难,沟口被迫中断了学业报名考取了日活影业的美工。这些磨难最终让一个注定要名垂青史的男人成为日本新派电影的开山鼻祖。没几天,这个总是能对片场拍摄提出很有创意的美工就被任命为助理导演。

1923年,日活公司因经营问题,大批演员和导演离开日活另谋高就,助理导演便理所当然地升为正式导演,筹拍的《灵与肉》成为日活影业的崛起之作,也是日本最早的表现派电影。当年9月,关东大地震,日活影业迁至京都。

在京都,沟口两点一线,除了片场,就是那座离片场三公里的艺伎会馆,他每天散了工都会去找一个叫百合子的艺伎。叫百合子的女人在日本数不胜数,沟口一直怀疑这是她的假名字,但是假名字有什么关系呢?他爱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年轻人的感情世界里,爱很重要,那可能是除了事业之外最重要的事情了。沟口的事业很顺利,他接连二三地拍电影,口碑票房声望都如日中天。他的电影题材很广,但主题很明确:大多是关注女性命运的悲剧。拍摄手法上,他动用了那个时代一个精力和创意都似乎取之不尽的年轻人所能想到的一切并将其通过镜头表现出来,侦探、通俗、讽刺、喜剧、甚至军国主义和无产阶级倾向的电影他都有涉猎。因为太关注女性,他被称为最懂得日本女性的电影大师,是所有日本女性的“好朋友”,收获了一大批异性影迷,随便走到哪里都有献吻和尖叫,这让百合子很吃醋,而同时,百合子因为工作原因,要接触甚至是整夜的陪客人喝酒打牌跳舞,也让沟口无法容忍。

沟口多次提议让百合子离开艺伎会馆,“我会给你一个无人打扰的家,你只需要每天给我做好两顿饭。你会有一条聪明的狗和一个大花园。”但是这个建议被百合子无情地回绝了。

因为这个,二人从最初的如胶似漆变得见面就吵,直到有一天,百合子用一把锋利的剃刀在沟口的背上狠狠地划开一条血口。

沟口并没有起诉并替她支付了巨额的保释金,然后就再也没有见百合子一眼,但是他的背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疤。当然了,每每被人问及这道伤口,沟口都哈哈大笑,“我是全日本女人的好朋友,如果不挨女人的剃刀,怎么能创造出那么好的女人形象?”至于说这话时他的心里是笑还是哭,没有人知道。

1927年,沟口健二结婚了,新娘叫嵯峨千鹤子,是个二流舞蹈家。然而结婚不久千鹤子就疯掉了,不得不大剂量地服用镇静剂,在她打碎了家里所有的名贵花瓶和窗玻璃之后,沟口不得不把她送进疯人院。

他每周去探望妻子一次,然后就会找他的助手和朋友去街边的大排档喝得大醉。而这时的田中绢代也没闲着,在出演1927年年度最佳影片、五所平之助导演的《耻しい梦》时,与她的领路人清水宏导演已经相爱两年。

用“相爱”这个词是否恰当呢?清水宏有个很漂亮的妻子。

婚姻里第三者永远不会拿到一手好牌。与清水宏分手之后,田中带着破碎的心和一箩筐的奖杯离开了她一直期待的所谓爱情,虽然此后一直接戏,但是显然她已经对事业和爱情都筋疲力尽,随着爱情的枯萎,事业也平淡无奇。倒是沟口,带着背上的刀疤一路顺风顺水,《日本桥》、《都市交响曲》、《浪华悲歌》,作品一部比一部叫座。

特别是《浪华悲歌》,不仅是日本有史以来第一部有声电影,还是日本新现实主义电影的开山之作,成为沟口做为日本新派导演领军人物的标志,1936年获电影旬报十佳奖第二名。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的十佳奖第一名也是他的作品《祗园姐妹》,并一起入选日本电影名片名册。随后,以女性被奴役和被牺牲的悲剧命运为题材的《残菊物语》、《艺道一代男》相继上映,将沟口由“国内知名”变成了“国际知名”,在他生日的当天,连好莱坞也向他发来慰问信。

事业有成一顺百顺的沟口大导演的爱情之花又到了春天。

1940年6月26日,京都火车站的站台上,蝉在不停地叫,阳光很好。一贯只穿便服的沟口健二今天特地换了套西装。例来拍片请演员,无论多大的名气,沟口都不会亲自来接的,今天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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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口和田中在巴黎

这是沟口和田中首次见面,虽然在这之前双方已经久仰大名,也一直都有合作的愿望并通过各种途径表达过这个共同的意愿,但是一直没有合作的机会:当时的日本电影界,演员和导演都是与影业公司签订合约的,不准许参与别家影业公司的影片拍摄。

这一次,沟口几乎动用了全部的关系网,终于让两个影业公司同意合作新片《浪花女》。沟口为田中绢代设计了一个角色:饰演知名乐手丰泽团平的妻子,一个为了丈夫的事业甘愿牺牲自己的贤内助。无论题材、人物气质、人物性格和情节各方面,沟口都精心为田中量身订作好了。他希望也相信,这一定是一次相当顺利和愉快的合作,他和她,都可以度过一个值得终生铭记的夏天。

事实也正如此。

令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拍摄让田中绢代遇到了极大的困难。首先,田中要适应文乐职业的各种专业术语,以及烧饭、遛狗等她并不擅长的表演,还要满足工作狂和对拍摄人员有着极其严格要求的“魔鬼导演”沟口让人无法忍受的认真。最大的难度来自沟口习惯性的“一景一镜”,也就是一气呵成的长镜头表现手法。这要求田中的台词、表情、动作、走位都必须严格到位不能出一点差错。

试镜的效果并不理想,沟口已经开始妥协了,“我去找个副导演,熟悉短镜头和镜头拼接的那种人来试试。”但是这句话却激怒了倔强好胜的田中绢代,她立即回绝了,并要求给她三个无人打扰的工作日。“三天之后,你会发现一切都不用改变,就按你最擅长的来。”

田中躲在房间里不声不响地闷了三天,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她已经背熟了每一句台词,并用其对电影极高的天分给了沟口一个大大的惊喜,虽然每个镜头都长达五分钟以上,但是田中几乎都是一遍就过毫无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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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田浩吉、沟口健二、田中绢代在《浪花女》拍摄期间研究剧本

《浪花女》大获成功,迎来了整个日本的喝彩和掌声。首映式上,应在场观众的要求,导演和女主角碰了杯,并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是幸福的一天。”沟口望着女主角说,然后沟口健二像迎接女主角来剧组时一样,换了西装并坚持要亲自送她去火车站。

首映式后,沟口又去看望了疯人院里的妻子,并给她带去了这个好消息。回来的路上,他依着老习惯,找来了导演助理新藤兼人一起来到大排档,连续数十天的拍摄让他疲惫不堪,他需要几杯清酒来缓解一下紧绷的神经。

新藤给他带来了好几份当天的报纸,每一份报纸的头版头上都刊登了那个难得一见的碰杯画面,甚至有些报导里声称两个人已经订婚了。沟口用几声大笑表达了对捕风捉影的记者的鄙夷之情,新藤则望着已经被几大杯清酒烧得面红耳赤的沟口不言语。

沟口读得懂他的眼神,又喝了一杯,说,:“老实说,我被田中君给迷住了,无论我怎样控制也控制不住。”

“我会替你给田中君写封信的。”

收到信的田中并没有明确的表态,不过她从此以后接受了每一份沟口发出来的邀请她出演影片的函件,并在收到信的第一时间赶到剧组,连剧本和报酬都不问一下,她相信这个男人会给自己安排好一切。

此后在沟口有生之年的所有电影里,几乎每一部影片都是围绕着这个名叫田中绢代的女人而创作的。《歌女五美图》根据浮世绘名家喜多川歌麿的故事改编,《阿游小姐》则是部青春片,《祗园歌女》是他向初恋致敬的影片,虽然拍什么电影是公司说了算,导演只有建议权和改编权,但是几乎每一部电影沟口都会把女主人公修改得让田中接了剧本就能进入角色的程度,几个没有田中合适出演的剧本,沟口也费尽心力修改,直到修改出一个可供田中出演的女主人公他才开始投入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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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绢代在《西鹤一代女》中(右1)

他们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在片场,再一道手挽手离开。有时候他会邀请她去街边的小酒吧里喝一杯,有时候就直接送田中到酒店,然后沟口转身离开。那些多事的记者们从未捕捉过二人有什么私密活动,甚至连超过拉手的亲热动作都看不到。两人的关系从最初远远的相互仰慕到现在事业上的相互支持而显得愈发亲近,但倔强的性格和对爱情曾经的失望又让他们始终默契地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

身边的所有人都坚信这是沉浸在爱情里的天造地设的一对。记者们会抓住合适的时机向二人中的某一位试探性地问询,每每遇到这样的问题,沟口会直截了当地拒绝回答,而田中绢代总是平静地微笑:“我很尊敬我的老师,但是我绝不会与他结婚。”

太平洋战争是全体日本民众的噩梦,这所有的平静和安稳都被少数人的军国情怀打碎在地。人们不再流连于影院茶馆,而是群情激昂地在街上游行或是去工厂里日夜加班,所有跟休闲娱乐相关的行业都不可避免地遭遇冲击。沟口健二的导演生涯也步入低谷,日本电影的主弦律转向为疯狂的军国扩张主义献礼,而他所擅长的是温柔善良网络旖旎轻缓的日本传统题材,显然“不合时宜和瓦解斗志"。

有那么几年的时间,他和他的剧组躲在城市的角落里闷声不响,每天消耗大量的啤酒。田中留给观众的柔美形象当然也不适合出演战争片,处于半失业状态的她于是也搬到沟口的剧组中来,每天烧菜做饭,“这还是在《浪花女》的拍摄中学来的手艺呢。”这个活泼善良的女人,成为整个无所事事被低落和无助包围着的剧组里唯一的开心果。

战争结束了。美国占领下的日本,从文化到生活习惯上都被迫或自愿地接受西方世界观,沟口终于又能接到拍摄任务了。《夜之女》融入了西方生活元素,在世界范围内再一次引起轰动,这一次,剧组接到了访问好莱坞的邀请。

虽然沟口不参与政治,也不过问政治上的功过是非,但是让他以一个战败国的导演身份去面对那些白皮肤高鼻梁的西方人,无论于情于理,这都是他不愿面对的,公司于是让田中做为代表出访美国。

访问全程顺利。做为世界瞩目的电影明星,田中迎来了无数掌声的欢呼,只不过回国的时候,田中犯了个错误。

1950年1月19日的日本报纸上通篇的口诛笔伐,原因很简单:飞机在东京机场降落时,做为战后第一批出访战胜国的田中走出机舱时,一身欧式新潮打扮,戴着墨镜,头发烫成了一个流行的欧式卷发,并不断地向迎接她的日本民众抛飞吻。这样的举动刺到了刚刚被美国打败的日本国民的脆弱的自尊心,田中一瞬间就从一个国民宝贝沦为过街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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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绢代在《西鹤一代女》中

长达半年的时间里,田中每天都想到死这个词。镰仓山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她只需要步行十分钟,然后闭上眼再迈一步,一切就可以都结束了。她悲剧的童年,失败的婚外恋,以及走出机舱时受到的污辱,就都可以洗刷干净了。此时的沟口推开一切应酬和片约,一步不离地陪着田中,生怕她一时想不开。白天,他陪她说话聊天,阳光好的下午,他摊开稿纸,开始为她写一个剧本,太阳落山了,他笨手笨脚地做饭,看着她吃完,然后拿起一条毛毯躺到沙发上。

《武蔵野夫人》的剧本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沟口拉着田中直奔片场立即开机。因为精心地安排了田中擅长的情节和剧情,拍摄过程极其顺利,田中也重拾自信,脸上开始有了一扫阴霾的笑。沟口马不停足再接再厉,专为田中而作的,也是被世人公认的沟口导演生涯的巅峰之作《西鹤一代女》、《雨月物语》投拍并顺利杀青。《西鹤一代女》获第1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国际奖,《雨月物语》则以惊悚的剧情设计配以精湛的镜头推拉效果获第18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银狮奖(该年没有金狮奖);另有《山椒大夫》获第19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银狮奖《近松物语》获第8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沟口健二凭借此片获得了第5届日本电影蓝丝带奖最佳导演奖。

在生活里相互依靠安慰的两个人在银幕上如鱼得水,一直坚持到了两个人共同的艺术巅峰。也是在《雨月物语》问世的那一年晚些时候,在沟口的鼓励和帮助下,田中绢代甚至还过了一把导演瘾,自编自导自演了几个小短片,虽然没引起什么轰动,却也口碑不错。

《雨月物语》让两个人一起站在了当年的世界级电影大奖的颁奖台上。在田中的日记中清晰地记载:在威尼斯首映的前夜,沟口邀请她到自己的房间喝茶,那之前两人都喝过不少酒了。月色如洗的异国他乡,孤单太久了的两个人终于放下了彼此的矜持,不知什么时候茶又换成了酒。午夜时候,田中起身要走,一向自信又内心卑微的沟口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地说希望她今晚留下。“而我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些慌乱,不知道如何拒绝,也就没有拒绝。”

那个著名的墨菲定律说,如果一件事可能会出错,那么就一定会出错;还有人说,“美好的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譬如甘之如饴的爱情。”爱了那么久,努力了那么久也陪伴了那么久,无论经历了什么都没办法分开的两个人,终究还是败给了命运和彼此太过刚硬的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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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口与田中在卢浮宫前

几年以后,受太平洋战争影响破产的日活影业重组,并请早已经不甘心只做演员的田中绢代为日活公司导演一部作品以便重树日活当日雄风,在导演这一行里牛刀小试的田中欣喜若狂,当即应允,而沟口则对这件事持反对意见。

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田中与大映公司还有合约未到期,她的这一决定势必会让大映公司与日活公司之间产生隔阂与不睦,破坏了五大电影同盟公司(松竹、大映、新东宝、东宝、东映)互不侵犯合作协议。为其他公司创作,特别是因为曾经一败涂地刚刚复苏、还毫无市场和影响力的日活冒这样大的风险,会同时遭到五大公司的共同抵制,这不仅会对田中未来的发展造成巨大影响,也给时任日本导演协会理事长的沟口很大的压力,让他左右为难;另一方面作为自己深爱的女人,沟口更担心放弃擅长的演员职业转成导演,对其实并不具备世界级导演天赋的田中来说,挑战太大,失败的风险也太大,一旦失手,她辛苦半生搏来的如日中天的声誉就会毁于一旦。

但是生性刚毅不服输的田中对沟口的苦口婆心不以为动,沟口的反对意见越坚定就越激发了从不服输的田中绢代的导演欲。趁沟口出门在外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收拾行李离开了他们的家,沟口回家后已经人去楼空。田中的气愤可想而知:她甚至吝啬于给他留一张纸条。

沟口拜托为田中撰写剧本的小津安二郎多多关照,请求小津把写好的剧本让他过目,并以自己对田中擅长的表演领域进行相应的修改以使田中工作进来不至于太累。几个月之后,田中绢代首部以导演身份完成的电影《恋文》问世。

正如沟口担心的那样,此事引起了全日本电影业对田中的抵制,因为她无视业界规则,挑战了全日本电影界的耐心和道德底线,破坏了影业公司之间的默契和合作上的平衡。虽然沟口以其日本导演协会理事长的身份多方斡旋,各大公司最终并未真正对田中封杀,但经此一事,倔强的田中却再也无法以一只被庇护的小鸟的形象再回到沟口怀中了,“她高傲的个性不允许爱情再次延续在我身上,这会让她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决裂的爱情并未影响彼此的关注,此后两个人无论谁有了新作品,细心的记者们总是会多事地把另一人第一时间步入影院的照片发在头版。曾经刻骨铭心的彼此虽然在表面上都不服输认错,但是还是希望能通过彼此的作品感知彼此,回忆过往的甜蜜,虽然那甜蜜再也回不来了。

再相见已经是四年之后了,那时候,身心疲惫的沟口已经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形。1956年8月14日,田中绢代终于还是没忍住,来到了身患重症的沟口健二床前,她知道他是喜欢花的,来之前特地仔细挑选了一个精致的花篮。田中的印象里,沟口每次与自己相处都是衣冠楚楚发型一丝不苟,而现在病床上的男人形容枯槁瘦骨嶙峋。

田中捧着花篮深深一躬,不知道第一句话是以曾经恋人的身份还是以学生的身份,只好沉默不语。倒是沟口用微弱的声音打破了四年的沉默:“完成《大阪传奇》后,我们还要见面。”《大阪传奇》是沟口生命中最后一个剧本,此刻,那个剧本就放在病床边的小桌上,上面用红蓝黑各种不同色泽的笔划勾勒着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

十天之后,沟口健二导演去世,此前一天,他还精心完成了《大阪传奇》结尾处的场面调度方案,并按着他最后对田中的承诺一样,为“我们还要见面”写了下一部电影的整体计划和情节框架。据医生说,沟口写着写着突然放下笔,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

后世电影界对沟口作品中选取的题材和视点归结为以普通社会底层黑暗潮湿小巷里女性的视角展现当时整个日本社会所隐藏的深刻矛盾,是战后日本社会的一面“照妖镜”,而他本人则更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留给那个叫田中绢代的柔美女性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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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口健二在自己的j最后一部作品《赤线地带》片场

19年之后的1974年,沟田健二曾经的助理新藤兼人为拍摄《沟口健二:一个电影导演的生涯》,特地再次拜访了这个让沟口魂牵梦绕的女人(值得一提的是,1985年,田中绢代的传记也是由新藤兼人创作的,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用摄像机,而是用笔和纸)。就在数月之前,田中刚刚因主演了《望乡》一片而获得了她电影生涯中最高等级奖项: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艺术选奖文部大臣奖。

两个人的话题中不可避免地提到当年这段感情。田中说:“事到如今,我可以明确的告诉您,如果沟口老师确实爱的是我田中绢代本人,想把我作为他的妻子,把我田中作为一个女人而不是女演员相待,我觉得即便我一辈子没结过婚,其实我也获得了婚姻的幸福。”在新藤的笔记中,“说完时,她眼中已泛起泪光。”

新藤的采访中,倔强而任性的田中依然对沟口当年反对她做导演一事愤愤不平,并坚持自己的观点:正是因为有了做导演的经历,使自己丰富了演艺理论,可以更好地进入角色和表现角色,从而拿到了银熊奖并成为世界级影后,“望乡,也是望他,而对我的安慰不是影后,不是银熊奖,而是这个电影,总算有了献给老师的礼物,对他的知遇之恩勉强有了交代。”

离开了沟口那么多年,外表光鲜拿奖不断的田中现实生活却是一团糟,先是与庆应棒球部的球星水原茂之间的暧昧成了公众话题被媒体捕风捉影,并打赌痴情的沟口九泉之下会不会“气得翻过身来”,后来又为了平息那些乱嚼舌头的记者的胡乱编排而嫁给松竹影业的木户四郎,但是她拒绝与木户同房。

晚年的田中更是因萧条孤单而性格怪异,只有前文提到过的老仆人仲摩新吉不离不弃地陪了她长达四十年。田中只会完成与电影相关的工作,对理财和生活一无所知,用完了钱便向仲摩伸手:“新吉兄,给我钱”、“新吉兄,吃鳗鱼。”老仆人每次都对来访的记者说自己不想干了,但每一次又都狠不下心来真的离开,后来田中因病入院,他就更不忍心走了,“总之,她只爱演戏,不可理喻只能情喻,就这么毫无道理,乱七八糟地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