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友平,这是一个多么平凡的名字。平凡到芸芸众生之中,你根本无从记住;平凡到在千万重名之中,你根本无从分辨。

但是大概她这个平凡的名字会在历史中留下来,记录一个耻辱的时刻,和一个非凡的女人。终于,在沉默数日之后,她的名字成为了苏州见义勇为模范。

这个不知所谓的荣誉,不过用以遮掩一场失败未遂的、然而经历蓄谋屠戮的惨案。胡友平以自己平凡之身的一己之力,挽救了一个城市的羞辱,和一场足以惊天动地的外交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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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怎样评价她的功绩都不为过,而她的善举与牺牲,却用一个看似偶然发生的“见义勇为”来进行掩饰。而她实际的、职务的和公共的性质,却被消弭殆尽。

而更加令人恐惧的,是她的真正危险,开始于她罹难之后。

1.

即便到了今天,我也非常不情愿称胡友平女士为英雄。并不是因为我不赞赏与感激她的作为,而是这样的一个称呼,恰恰消解和掩盖了真相与可能的庞大风险。

首先是大肆渲染她的个人的英勇,事实上正在把公权责任转嫁到个体职责之上。

对于日本人学校的敌意与谣言,事实上由来已久。从网上目前披露的信息上看,从2022年开始,就已经有人开始造谣日本人学校是对于中国人和中国人种的威胁。从2023年开始,这种谣言开始向着暴力煽动转向,并且开始有暴民蹲守;而到了2024年,所谓的民间锄奸队已经开始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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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准义和团的行为,并不是秘密会社,而是在互联网和短视频中的公开信息。公权力早应对此有充分的防范,或者更加进一步说,法律强力部门早应介入,取缔与封禁此类言论和准暴力行为,就不至于发生当日的悲剧,胡友平女士也就不用牺牲。

其次,当给与胡友平女士这样并不相符的荣誉,却并不对造成如此惨剧的言论和行为进行有效的清扫,而法律部门至今尚不介入的情况下,一方面不过更加激发“现代义和团”的疯狂言论与行为,一方面过于轻率地暴露了胡友平女士的信息,会导致她的家人暴露在现代义和团的伤害之下。

再次,对于胡友平女士并不相称荣誉,以及对于事实轻描淡写、含糊其辞的描述,正在不断加剧社会的分裂,而长期以来由于仇恨教育所导致的仇日仇美情绪,会不断酝酿发酵,从而可能造成更加大规模与突发的事件,从而使胡友平的牺牲显得毫无意义。只有充分完整地披露整个事件的真相,并且拨乱反正式地清理此类的言论和行为,才能真正地为胡友平女士的家人创造安全,也能真正地保护在华外国人的生命安全。

2.

我猜想当地官府对胡友平女士是感激的,但同时又怀有矛盾的心情,因为她的英勇行为,也给他们制造了巨大的难题。

因为胡女士的英勇献身,所以仅有一对日本母子受到轻伤,而没有酿成更大规模的悲剧。当时的情形,恰恰因为作为司乘人员的胡友平,挡在了校车门口,并且后来抱住了周姓恐怖分子,才阻挡了他冲上全是日本孩子的校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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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层面上,苏州官府会感激胡友平女士。然而,更大的麻烦来自于如何定性这起事件。如果是一场恐怖袭击,那么苏州官府当下该当如何行动?对日本政府又如何交代?对胡友平女士的行为,又当如何表彰。于是这一切,就又变成了难题。

苏州在事件上的含糊其辞、表彰上的词不达意、以及后续行为上的三缄其口,都表明了他们进退失据的尴尬处境。

《财新》的报道中可以看见,胡友平的家人低调地祭奠了她。显然他们也充分认识到这其中的巨大风险,因此宁愿低调沉默地接受了荣誉,举行至为简薄的祭奠。

而事实上,当地官府也并不肯高调处理,因此在对公众开放献花之事上处处设限。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希冀当地官府能够全情投入对于胡女士家人的保护与帮助,几乎难以想象:他们惟一期望的,不过是等待下一个热点冲淡当下的尴尬。

但是对于胡女士及其家人而言,这样的风险却真实而长久。如果不能够得到充分与足够的荣誉,甚至包括烈士头衔的追赠,那么从长远而言,他们是真实暴露在当代义和团的网暴与真实暴力的长期威胁之下的。到时候,谁来保护他们?

3.

最近两天里,各个平台都出台了所谓“打击煽动中日对立,挑动极端民族主义“相关内容的公告,并且煞有介事封禁了一些言论和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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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些措施和行为从本质上而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煽动中日对立情绪的言论绝非从今日始,而对日本人仇恨的行为,也绝非仅仅在日本人学校一端而已。

在教科书中,在抗日神剧中,在短视频中,对于日本的仇恨言论与造谣生事,对日本从政治到文化无孔不入的批判、嘲讽、恶搞与仇恨教育,已经持续了数十年,而在近些年中,对于仇日言论的放纵,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对于日本风情街的封杀,对于商场中看似日本国旗图案的举报,对于农夫山泉的污蔑,对和服女子的拘捕,在靖国神社柱子是撒尿,一桩桩一件件,声浪越发高涨。

但官方对此全都听之任之。仇日言论已成政治正确,在官方层面上无人敢于置喙反击。

媒体平台的声明打击动机未明,但从实际行为上看并无实际作用。煽动极端民族主义情绪的那些大V全都毫发无伤,司马南、张维为、周小平、金灿荣和胡锡进,既不会受到惩戒,也无人敢动他们一根汗毛;而环球网、观察者网等等官方与准官方媒体,这些年也贡献了不少“中日对立“和”极端民族主义“的言论和”新闻“,这些根本无从得到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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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台出台政策,不过是应景之作。即便他们是出于真心,但事实上也并没有足够的权限与力量,进行深刻而全面的打击。事实上,平台出于自身的利益与安全,在过去多年的时间里,主动与被动地配合着一波波煽动与传播。这是当下最大的流量来源之一,并且不会有任何犯忌的后遗症。如此安全而轻易的流量,那个平台不是垂涎欲滴。到最后,鞭子都不会打在他们身上,无论出多大的悲剧。

3.

这些都是不可变易的前提条件。

当地官府遮遮掩掩,进退两难。因此在抚恤与保护胡友平及其家庭之上,必然三心两意,即便当下处于安全考虑会做一些措施,但大约很快也就忘却了。

言论在当下风口浪尖之中,会有所收敛,甚或出面打击。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因应时世的一种权宜之计。当风头过去,下一个热点过来,人们很快就会忘记苏州,忘记日本人学校,忘记胡友平,而中日之间的所谓对立,会是更加真实与恒久的。所有一切都会卷土重来。

即便在当下,在评论区、在帖子、在网络的阴沟与下水道中,仇日、锄奸与大国梦仍在甚嚣尘上。极端民族主义的言论和行为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在国际大局之中逐渐壮大与放肆的。

它是当下情势的一种民间反应,是开放收缩的应激,是改革受限的返祖,是市场衰退的回潮,是经济下行的宣泄。回应它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重新高举改革开放,重新接入市场经济,重新振兴民营经济,重新接轨国际社会。

这些是因,而苏州是果。因不消除,果必发生。

我更愿意痛惜胡友平女士这样一个平凡生命的消失。她已经通过自己的艰苦努力,为自己和家人创造了美好生活的开始,却因为家国巨变,倒在本不应属于她的血泊之中,任何英雄与伟大的声名,都无从置换她平凡而安稳的人生。

但是她这样非凡而壮烈的牺牲,却会带来无尽的风险与危机。对于以上不可变易的条件,我早已不作他想,因为这些绝非我等这种家国屁民,微小尘埃所能改变。肉食者鄙的大人物们,一意要与时代背道而驰,我们只不过是在惊涛骇浪之中祈祷自身得以周全而已。

在我所见的许多视频与文章之中,看见日本政府与日本人对胡友平心存感激,声泪俱下。他们真诚地感谢胡友平庇佑了他们的家人与同胞。我期望这样的感激与谢恩,能够转化成真实的行动,能够延展到胡友平的家人,让这个平凡英雄所珍爱的一切,能够得以保全和安全。

许多年前,卧轨自杀的诗人海子有一首诗,《日记》。他写道: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真的,我们都在夜色笼罩的德令哈隔壁之中。烟尘弥漫,前路未明。我们无从关心人类,我们只能关心那些平凡而善良的人。

胡友平,这个平凡的名字,一个平凡而善良的人。我们无法关心人类,我们应该关心的,是她,和她的家人,他们的安全,他们的保全。

因为只有他们安全,我们才能得到一丝安慰,一点希望。这个世界,还没有坠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