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紫砂文化学者徐风以小说笔法为紫砂立传的新作《包浆》进行到第二章,一个叫叶朝贵的紫砂壶掮客,来到新开张的聊壶茶坊,把一把僧帽壶细细赏玩后,当着叙述者钦子厚的面断定,这不过是件仿作,作者另有其人。在后屋暗影里观察动静的紫砂收藏家葛家印先是猛咳,再是走到前台,和叶朝贵寒暄一番后话锋一转:不过,叶老板,你得把故事留下。叶朝贵也果真是把故事留下了,他讲的这个和稀泥的故事,用钦子厚的话说,可以让他丈人家传的僧帽壶一文不值,也可以让它价值连城。

我们或许可以当是徐风借钦子厚之口说了这番话,这也说明故事之于紫砂壶这样一个器物有着独特而重要的意义。如徐风所说,紫砂壶原只是喝水的器皿,文人介入后它才慢慢变成了艺术品,同时也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商品,时间长了,它也有了一个名字叫“古玩”。收藏家在乎的是它的来路和出处,价值和潜力,而作为作家,看重的是留在器物上的人性和命运。而收藏家在乎的来路和出处,其实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故事。如果说制壶师赋予了紫砂壶第一次生命,故事则毫无疑问给了这把特定的壶以第二次生命。我不确定是否可以把由岁月沉淀而来的故事称为壶的包浆,但可以确定的是,故事会给壶增添“价值和潜力”,而故事也让徐风写这部小说有了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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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浆》

这大概也是徐风在写了10年非虚构之后突然想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因为故事能让小说起飞,小说又能让他带着平时积累的素材进行一次起飞,而这所谓“起飞”,或许在于他可以借小说讲述的故事淋漓尽致地展现留在器物上的人性和命运,也最为充分地揭示他意欲阐释的主旨。但一部小说再是展现人性和命运,再是包含深刻的主旨,小说本身是否成功,首先还是有赖于它是否讲好了故事。

我想徐风多半在小说如何开头上花了一些心思。毕竟紫砂文化博大精深,如果一开始就把此中精髓和盘托出,怕是会吓退不少普通读者。而紫砂也毕竟只是个小众关心的器物,又该如何引发读者的兴趣?徐风该是把这些问题想明白了,才选择让叙述者钦子厚以这样的自述登场。“这一年,我决意换一种活法。与过去的生活告别,就像要扔掉一件穿了太久的衣服。”钦子厚久居都市,又是遭逢中年危机,受各种困扰,不由生出回乡隐居之心,这着实能引发读者的共情,虽然对于生存于世的不少人来说,这只能是想想而已,即使是隐居一阵,最终也还是得回归都市。但钦子厚做到了,因为他的丈人希望女婿可以继承他本就打算在宜兴古南街开的聊壶茶坊,也就是说他没有后顾之忧。这是很让人羡慕的事,但钦子厚不以为意,因为他一开始对紫砂壶并没什么兴趣,也就不是那么情愿接手,他接手一阵后,还是一度想逃回南京。他也确实回南京转了一圈,但终究是因为各种机缘回了宜兴。而在丈人去世后,他便决定接起丈人临终前的托付,承担起保护紫砂壶的使命与责任,在一步步接触紫砂壶的过程中爱上紫砂,成为一名优秀的紫砂品鉴师,最后更是在世态人情的无声叩问中,做出“捐壶”之举,体现出他作为紫砂传人的深沉的历史情怀和充满“大爱”的时代选择。

如此,我们也就明白小说讲述紫砂壶的故事的同时,其实还讲述了钦子厚的成长故事。而促成他的成长的,与其说是那一个个紫砂壶的故事,不如说是潜藏在壶背后的世俗人生中的人心与真情。葛家印与叶云芝虽然没有结成夫妻,二人之间的情感却如紫砂壶般醇厚;江灵凤虽然自己婚姻失败,却亲手为叶云芝做了一把双碟壶,为她和葛家印送上最真挚的祝福,甚至直到临终前还惦念着二人的事;古希伯与冒小成之间的师生矛盾与情谊,在一把瓠瓜壶之间反复流转,冒小成因年轻气盛而决定单立门户,后只能以仿制师父的壶为生,古希伯却一直惦念着徒弟,希望有朝一日徒弟能够重回师门。与此相仿,市场经济大潮下,古老的紫砂壶市场正面临来自时代大潮的挑战:丁如柏想投资艺术品,成立紫砂文化公司,搞民间博物馆,甚至做一个连锁的古南街文化沙龙。高小臻也想来买街上的老房子,做紫砂壶的生意。如此等等,也促使钦子厚愈加意识到,为了避免自己以及后代“坐吃壶空”,捐壶便是最好的传承。

从人性的角度,我们可以认为,正因为钦子厚一开始就对紫砂壶没有执念,此后见证小小紫砂壶凝聚的爱情、友情、师生情,对紫砂壶的爱也便始终有着超功利的色彩。如此,他最后做出“捐壶”之举,可谓顺理成章。而这是他的丈人葛家印不曾做到的。葛家印虽然在紫砂壶上造诣深厚,“养出了许多名壶的包浆”,但对壶的执着,使得他为了钦子厚能够接手聊壶茶坊,有意设局让他知晓紫砂壶的江湖是何等高深莫测,这大概也是钦子厚意欲逃回南京的其中一个原因,而促使他回心转意,并爱上紫砂壶,也正是这个江湖中有情有义的部分。不仅如此,葛家印对壶的痴迷,也导致他在感情上辜负了自己的妻子鲍香仪和陪伴他一生的叶云芝,“他自己这把壶,始终没有养出让人羡慕的包浆来”。但不管怎么说,葛家印也是恪守藏壶之道,他在茶坊的每一把壶里面都放了字条,标明什么壶可以在必要时拿来养命,什么壶就算是搭上性命也不能卖。也正是他最早引领钦子厚感悟包浆的真意。有一次,他把壶放到钦子厚眼前问:知道什么叫包浆吗?钦子厚随口说:就是茶壶上的光亮吧。葛家印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他说,不光是壶,很多其他事物用久了,也都会留下包浆。 钦子厚给出了一句总结:包浆,就是人和器物结下的缘分。葛家印听了,还是不甚满意,想了想,说:过日子的诚意,留在物件上, 才是包浆。那种光亮,是人的精气神啊。

所谓以器启道,莫过于此。但话说回来,真能“启道”的,也未必是器物本身,而是存留在器物之上的文化,而与器物有关的故事,之所以在藏家看来如此重要,也在于这些故事背后无不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事实上,追溯历史,正因为文人的介入,紫砂壶才得以集诗文、书画、篆刻、雕塑技艺于一身,其价值才得以远远溢出日常器物,从而成为藏家追捧的艺术作品。至于紫砂壶因此成为一种变相的商品,引来一些江湖是非,虽说与文人介入后,抬高了紫砂壶的价值有关,却自当归因于人性的负面因素。文人在紫砂壶发展中起到的作用是值得肯定的。徐风借紫砂博物馆鉴定专家裘至修的书稿追溯了曼生壶底款何以是“阿曼陀室”的由来,还借钦子厚之口说,文人在紫砂历史上的作用,在一把曼生壶上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钦子厚喜欢曼生壶那种疏放、随意的文人气,葛家印却要求他改掉文人习气,使得他有了这份感叹:紫砂壶没有文人参与,不就是个喝水的器皿嘛。一把紫砂壶没有文人气息,不就是个俗物嘛!

而一部关于紫砂壶的小说,要是缺了文人气息或者文化内涵,也自然就少了分量。《包浆》显然是一部深具文化底蕴的小说,更是一部如若作者不深谙江南文化和紫砂壶文化便难以写出的小说,其中文化的因子如空气弥漫全篇,也充实细节。如果说,钦子厚与裘至修谈及两把孟臣壶上分刻的陆游的诗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由此追溯陆游写诗的背景,以及对诗句的理解,是文化的体现。那么,古希伯制壶,并不把口盖制得特别严紧,寓意人总是有弱点,要留有一点余地,以及他一生鉴壶,从未说过假话,估计求鉴定者有严重的心脏病,把假壶说成真壶,同样是文化的体现。试问古希伯如若不是受了诗礼传家的江南文化的浸润,何以有这样的修为?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何尝不可以说,文化,尤其是源远流长的优秀传统文化,也是小说的包浆?就小说写作而言,如果说视野决定着小说的宽度,思想体现着小说的深度,文化则显示着小说的厚度。老实说,如今的有些小说,是缺乏厚度,亦即缺乏文化这一层包浆的。这也是深具文化内涵的《包浆》所能给我们的另一重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