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读音:yue),洛阳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生于唐高宗乾封二年(公元667年)。22岁那年,他参加贤良方正科考试,获得第一名,被当时尚未称帝的武则天选拔为官。在门阀势力强大、门第思想严重的唐朝初期,能够以一介普通百姓,如此年轻时就获得君主信任,是非常难得的。

长安三年(公元703年),武则天称帝的第十三年,张说36岁,刚刚升任凤阁舍人,负责起草诏书,前途无量。彼时朝廷并不清宁:武则天垂垂老矣,听任男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把持朝政,各派势力围绕女皇身后的布局展开激烈较量,暗流涌动、使人胆战心惊。

身为中层官僚的张说,与各派势力都没有很深的关系,本来可以独立于时局之外,静观其变。然而,这种梦想很快被打破:宰相魏元忠得罪了张昌宗,被后者诬陷“勾结太子谋反”。如果这种诬陷被坐实,不但魏元忠要丢掉性命,太子李显(后来的唐中宗)地位也将岌岌可危,而张易之、张昌宗这对佞幸将彻底掌握朝局。当然,空口无凭,总归要有证据,所以张昌宗找到了张说,希望他以魏元忠下属的身份,公开指责上司谋反。

一开始,在张昌宗的威逼利诱面前,张说动摇了——换了谁不会动摇呢?如此巨大的权势,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只要作一个小小的伪证,就能换来全家乃至累世的荣华富贵。对于人到中年的张说而言,若能获得张昌宗的支持,接下来的仕途无疑会好走得多。于是他决定去作伪证。

第二天,武则天召集太子、魏元忠、张家兄弟和文武百官,就“魏元忠谋反”一事展开廷辩。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张昌宗请求召见证人张说。在奉召上殿的路上,张说遇到了三个人:宋璟、张廷珪、刘知己;这三个人的名字,后来都以正面形象载入了新旧《唐书》。

宋璟说:“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你不能为了幸免于难,就跟邪恶之徒一起陷害正人君子!请你努力保持节操,今天你的表现,会受到千秋万代的瞻仰!”

张廷珪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夫子的话,你作为读书人,不会没读过吧?”

刘知己说:“请你不要在青史上留下污点,让你的子孙后代蒙羞!”

听到这些话,张说在想什么?不得而知,但他显然被打动了。当他走进大殿时,魏元忠还以为他要作伪证,绝望地斥责他。可是,张说的证词却是:

“我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敢不说实话。我从未听说过魏元忠谋反,是张昌宗逼我诬陷他罢了!”

张昌宗马上大吼道:“张说与魏元忠一起谋反!”

张说对武则天说:“您看张昌宗现在都这样飞扬跋扈,他平时又该是多么骄横!我怎能不知道,今天附和张昌宗作伪证,明天就能当上宰相;帮魏元忠说话,可能立即招来灭门之祸!可是,如果我诬蔑魏元忠这样的好人,他的冤魂怎么可能放过我呢?”

武则天的评语是:“张说反复小人,应与魏元忠一并下狱治罪。”我相信,张说在狱中,肯定没有得到什么良好的待遇。过了几天再次提审,他却坚决不改口。女皇虽然对此十分不满,但总归要注意公众影响,最后绕过了魏元忠,将其流放。魏元忠后来一直活到了武则天退位、唐朝复辟以后。

至于张说,因为不作伪证,丢掉了凤阁舍人的官位,被贬斥到岭南。七年之后,他被唐睿宗任命为宰相。唐玄宗时期,又被任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富贵寿考而终。不过,今天的人们,对张说当年的政绩,已经不再关心了;大家记住的,是他在邪恶势力面前勇敢地不作伪证的故事。

我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是小学四年级,在《资治通鉴》连环画上,故事的标题就是《张说不作伪证》。那套连环画的印刷量有数十万册,也就是说,至少有几十万个小朋友跟我一样,从小就看着张说的故事长大。宋璟鼓励他“受到千秋万代的瞻仰”,其实一点也没说错呢!只要《资治通鉴》这本书没有改,今后的小朋友,也会有很大一部分人,读着他的故事长大吧。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鲁迅先生曾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张说算不算是这种脊梁之一呢?至少在那光荣的一刻,在我心目中,他算的。

我还要补充一句:我读《史记》《资治通鉴》,以及我国从古流传下来的各种史书,从来不是为了学习什么“权谋”“宫斗”,更不是为了学习揣摩上意、欺下瞒上,而是为了学习那些高贵的人。我后来又读完了《资治通鉴》原本,其中到底有多少帝王将相、血色权谋,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可是我永远记得在小学四年级的某一天,打开《资治通鉴》连环画,赫然看到的那个大标题:

张说不作伪证。

话说回来,张说的道德品质真的很高尚吗?好像也不见得。张昌宗最早指使他诬陷魏元忠时,他不是动摇了吗?不但动摇,或许还庆幸终于抱上了权贵的大腿呢。武则天宣他上殿作证,他毫不犹豫地就去了,还需要三位同僚一起拼命地喊醒他。魏元忠以为张说是来作伪证的,恰恰说明了在此之前,张说的口碑算不上很好,大家都对他心里没底啊。

然而,历史这位老师教导我们:一个人不需要在道德上完美无缺。他可以有疑虑、有动摇,乃至一时走错了路;只要知错就改,只要及时回到正确的道路,只要不让自己的动摇发展下去,那他就是一个好人。时至今日,我们固然记得张说一开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让我们记忆更深刻的,仍然是他在朝堂之上的慷慨陈词——“今天附和张昌宗作伪证,明天就能当上宰相;但我不会这样做!”

在张说和魏元忠双双被贬斥之后,不到两年,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的人头就落地了。在当时的人看来,这是迟早的事情。如此飞扬跋扈、胸无点墨、倚势凌人之人,怎么可能有好下场呢?当初劝张说不作伪证的宋璟,很快成为了开元盛世的名宰相;张说也在差不多的时间入朝为相,成为四朝元老。这是一个好人最终获胜的故事。谁说历史上的好人往往没有好下场呢?我看到的情况恰恰相反。

从长远的眼光看,好人一般都有好下场。不是在短期,就是在长期;不是在身前,就是在身后。因为好人的所作所为,在根本上符合人类社会的运转规律,符合人们最朴素的道德观念,也就符合历史发展的潮流。究竟是党附张昌宗、诬陷魏元忠,还是勇敢地站出来抵制张昌宗,看似一个纯粹的道德选择,其实也是国家、社会长远利益的选择。

这样的选择,不是仅有张说在他36岁的那年遇到过,也不是仅有武则天时期的人们遇到过。每一代人都会遇到,我们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遇到。我们现在也在遇到。

你做出的选择会是什么呢?

我的选择跟张说一样:不作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