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虎 张梦云
井欣是海南普世南山旅游开发有限公司（下称南山集团）实际控制人，曾经成功开发了三亚海上观音佛教文化区、宁波东钱湖旅游区两个5A级景区，在业界享有较高的声誉。尤其是高达108米的世界最高观音像——南海观音像，已成为海南旅游的一张名片。
然而，年逾七旬的井欣如今却正在家乡山东省泰安市东平县的看守所里，等待对他的刑事判决。
井欣。受访者提供
“被县领导滥用公权力逮捕的河北迁西马树山、贵州六盘水女企业家事件，如今在东平县重演。县委主要领导指令式办案，试图通过‘以刑化债’的方式，将县政府抢夺景区的行为合法化。”井欣的家人说，“县委主要领导让专案组转告井欣的代理律师，让井欣再拿出两个亿就可以从轻处理，否则就要判刑。”笔者向县委书记和法院院长求证，未获回复。
01
10亿元家乡投资建设白佛山景区
井欣出生于1953年，是一名军转干部，曾担任空军政治学院军事教研室主任，后下海从事文旅开发。2013年，井欣应家乡东平县政府的邀请，投入巨资升级改造白佛山景区。2018年5月，投资逾10亿元的白佛山景区项目一期建成运营。但数年后，东平县政府却将白佛山景区强行接管，随后又单方废除了与南山集团的项目合作协议。
南山集团及其项目公司提起行政诉讼，要求东平县政府停止侵权、继续履约。几天后，东平县公安局却以井欣涉嫌非法转让、倒卖土地使用权罪为由将其抓走，行政诉讼案中止。目前，刑案一审庭审已经结束，尚未做出判决。
白佛山位于东平县城西，因山上有隋开皇七年（公元587年）至宋开宝年间（公元968-975年）开凿的石窟造像而闻名，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4A级景区。登上山顶，东边的东平县城、南边的大清河、西边的东平湖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
白佛山景区。张梦云 摄
东平县是井欣的家乡，井欣父子对东平很有感情。井欣之父井庆范是东平人，抗战时期的南下干部，中共建政后曾任上海纺织局书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井庆范用自己的工资积蓄为家乡捐建小学，并对口支援家乡建起麻纺厂、毛纺厂，此前的县委、县政府领导每年都会专程探望。井庆范于2023年1月离世，享年98岁。
1998年10月，井欣陪同其父亲回东平县探亲，时任县领导积极招商引资，热情邀请井欣投资开发白佛山景区。
在时任东平县领导的一再邀请下，2013年6月19日，东平县政府与南山集团签订了《中国·东平白佛山主题公园项目合作协议书》。同年10月23日，双方再次签订了《项目合作补充协议书》（以下统称《合作协议》）。
彼时，东平县尚属国家级贫困县。县委、县政府此前希望以文化旅游为抓手带动当地社会经济发展，投资建设了白佛山景区，但不成功。景区虽有部分佛教文化历史遗迹，但因缺乏整体规划与投资建设，基础设施不完善、核心景点未开放、景点规划不合理、文化内涵挖掘不足等，导致景区缺乏知名度和吸引力。
在东平县的反复邀请下，井欣力排众议，决定与东平县政府合作，对白佛山景区进行升级改造，长期目标是结合东平湖景区项目开发，共同申报5A级景区。
《合作协议》约定，双方采用“移交—建设—补偿—经营——移交”（TBSOT）合作模式，即：白佛山景区现有资产经评估后，东平县政府以1.2亿元转让给南山集团，由其进行滚动开发；景区土地租赁费总额为0.955亿元，南山集团按年向东平县政府支付；项目总投资规模预计30亿元，分两期建设；南山集团拥有景区项目50年的独家开发经营权，其中建设期5年、经营期45年；经营期满后，南山集团将景区移交回东平县政府。
东平县政府承诺，协助南山集团达成项目投资资金平衡。双方约定，根据项目开展进度及资金平衡需要，东平县政府按约定和计划依法向南山集团供应项目建设用地、配套用地、绿化用地、商住用地等；东平县政府在协议签订18个月内，按成本价向南山集团出让项目一期约1754亩商业和住宅用地，以便企业筹措、平衡建设资金；项目二期向南山集团出让500亩商业和住宅用地，并依据资金平衡需要另行出让400亩商业或地产项目用地。
2018年5月22日，白佛山景区项目一期建成并开园试营业，南山集团累计投资逾10亿元。
02
政府不能按约供地致项目受阻
虽然白佛山景区建成开园，但东平县政府和南山集团在景区建设过程中积累的矛盾也开始逐渐显现。
南山集团认为，东平县政府没有按时、按量履行其在《合作协议》中承诺的供地义务，导致白佛山景区项目资金筹措和建设进度受到严重影响，使其遭受了巨大损失。截至景区开园，南山集团及其项目公司共计合法受让平衡项目建设资金所需的补偿性质商住用地777.5亩，还差976.5亩未按约挂牌提供。
东平县政府。张梦云 摄
“项目建设期间，东平县政府为弥补其违约导致的南山集团项目筹资能力不足，解决供地严重滞后与项目建设进度的矛盾，通过县政府平台公司以临时性借款形式向南山集团分批提供了4亿元资金，并安排了1亿元本地商业银行贷款。原计划通过县政府后续供地筹集资金偿还，但因县政府未能兑现承诺，南山集团额外承担了巨额利息，临时性借款成了长期债务负担，导致上述借款本息至今无力偿还被起诉。”南山集团总经理李飞说。
2018年5月，景区开园后不久，东平县政府向南山集团表示无法继续履行《合作协议》中约定的出让剩余补偿土地的义务，提议对景区项目资产进行评估后，由县政府提前整体回购。南山集团表示理解和接受，遂停止了后续投资建设，等待政府回购。
“谁知此后不久，县委书记调任，景区回购交易长期没有实质性进展，企业进退两难，只能勉力维持苦等。”南山集团相关负责人称，直到2021年10月，东平县政府才恢复启动回购交易程序。双方共同委托第三方评估机构对白佛山景区项目固定资产、在建工程和土地使用权进行了评估，评估价值为10.15亿元。
“因评估值超出了政府预期，县政府不认可，且未按双方约定支付评估费，该评估报告未能盖章生效。此后不久，接任的县委书记又调任，回购交易再次搁置。”
李飞表示，白佛山景区试营业后，即遇国家宗教管理政策重大调整，无法正常运营，收益受到严重影响。三年疫情期间更是雪上加霜，南山集团自筹资金勉力支撑景区维护和运营。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南山集团仍然对东平县居民采取了景区门票优惠政策。
03
政府强行接管景区，单方解除协议
三年疫情管制结束，让深陷白佛山景区困境中的南山集团重新看到了希望。然而，他们等来的不是回购的好消息，而是企业被强制逐出景区。
南山集团相关负责人称，白佛山景区项目开工至今已11年，东平县经历了四任县委书记，此前三任双方沟通均无障碍，但回购方案均因人事变动搁浅。现任县委书记上任后，始终对要求商谈的南山集团负责人不予见面。2023年4月，在未与南山集团进行任何协商的情况下，县委书记在大会上宣布将企业正在经营的景区免费向社会公众开放。
“随后，东平县政府强行取缔了南山集团的景区和宾馆经营权，出动警力赶走企业全部管理人员，由县文旅集团强行进入景区全面接管，抢夺了景区管理权和控制权。”南山集团称，东平县政府还责成相关资金出借单位在东平县法院启动债务诉讼，企图通过可控的县法院快审快结，以合法诉讼执行的方式掩盖弥补其非法强占景区的违法行为。
东平县公安局。张梦云 摄
2023年7月27日，东平县政府向南山集团发出书面通知，以该企业违约为由，宣布单方解除双方的《合作协议》。
东平县政府的理由是，在《合作协议》履行期间，南山集团未按协议约定的建设周期、投资额度推进项目建设，建设资金不到位且筹措资金未按照协议约定全部用于白佛山项目建设，施工进度缓慢，致使白佛山项目长时间陷入停滞，导致景区错失发展良机，给东平县造成重大经济损失，同时损害了社会公共利益，南山集团的行为已构成严重违约，该公司工作人员已全部撤出项目，协议约定的目的已经无法实现。
04
企业状告政府违约致企业家被抓
因景区被占，合同被单方解除，南山集团决定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己的权益。2023年9月12日，南山集团及其项目公司向泰安市中级法院提起行政诉讼并获立案，要求东平县政府继续履行《合作协议》并承担违约责任。
“东平县政府担心诉讼结果对其不利，也担心南山集团举报其强占景区一事被上级调查问责，于是动用刑事手段，企图阻止企业起诉和举报。”井欣的家人称，南山集团起诉后，县委主要领导立即召开公检法负责人参加的会议，指令成立专案组，由县委政法委书记任组长，县公安局长任副组长。
2023年9月16日，即南山集团提起行政诉讼后的第四天，东平县公安局以涉嫌非法转让、倒卖土地使用权罪为由对井欣进行刑事立案。9月19日，办案人员到北京将井欣带回东平并刑拘、逮捕。
东平县检察院。张梦云 摄
2024年2月26日，“井欣涉嫌非法转让、倒卖土地使用权罪和挪用资金罪案”被移送东平县检察院审查起诉。4月22日，东平县法院一审开庭审理。
井欣的家人称，井欣年迈体衰，被羁押前就患有严重的心脏病，至今已被羁押九个多月。在押期间，看守所窗户四面透风，冬季室内温度长期低于零下10度，井欣的脸、手、脚均受到冻疮伤害，并因地面结冰多次摔倒，心脏病、冠心病屡次复发，基本失去独立自理能力，日常的平躺、入厕均需他人协助才能勉强完成，生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
“井欣被关押后的长达51天内，公安都不允许律师会见。家人及律师以井欣身体原因多次申请取保候审，县公安局均以该案为专案组‘要案’为由不予批准。即便侦查已经终结、羁押确无必要，公安机关仍在井欣面临生命危险的情况下拒绝取保候审，整人、施压的目的非常明显。”
05
县政府被指“以刑化债”
2024年4月22日-24日，东平县法院开庭审理了井欣涉嫌非法转让、倒卖土地使用权罪和挪用资金罪一案，辩护人为井欣做了全案无罪辩护。
相关资料显示，井欣在履行白佛山景区项目《合作协议》期间，按照协议约定在东平县成立了六个项目公司，东平县国土局将777.5亩商住用地依法出让给六个公司并发放了产权证。井欣与东平嘉圆房地产有限公司（下称嘉圆公司）合作，将六个公司50%-100%股权转让给嘉圆公司开发房地产。井欣通过股权转让获得4亿元资金，用于白佛山景区项目建设。东平县检察院据此指控，井欣“以股权转让之名，行土地使用权转让之实”，构成非法转让、倒卖土地使用权罪。
辩护人当庭辩称，井欣实施的项目公司股权转让行为不是刑法明文规定的犯罪行为，且未侵犯法益，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东平县政府及有关部门对井欣实施的项目公司股权转让行为，明知、同意并实际支持；井欣被指控犯罪，是东平县政府不讲诚信、无历史担当、推卸行政责任、隐瞒客观事实导致的不公正结果。
辩护人认为，从签订《合作协议》时起，东平县政府就明知、同意并协助井欣采用此方式筹集项目建设资金。双方在《合作协议》中约定，县政府以征地成本价向南山集团出让商住用地的目的，是将其作为项目建设投资平衡的措施，即用土地筹集白佛山景区项目建设资金。
“井欣将六个项目公司的股权部分或全部转让给嘉圆公司，均依法在东平县办理了股东变更登记。无论是项目公司转让股份，还是嘉圆公司在案涉土地上开发房地产项目，手续均齐全、合法。”辩护人指出，《合作协议》签订后，东平县委、县政府组建了白佛山项目建设指挥部，长期安排专人与南山集团工作人员在一处共同办公，以便随时跟进、处理各种问题，对方明知井欣将项目公司股权转让给了嘉圆公司，但从未认为该操作违法。
“我国刑法学界一边倒的基本观点是，项目公司股权转让行为不构成非法转让、倒卖土地使用权罪，江平教授、张明楷教授、周光权教授、陈兴良教授等专家均明确持此观点。”
东平县法院。张梦云 摄
旁听人士介绍，庭审中，公诉人无力抗辩，竟公开发表与“罪刑法定”原则完全对立的观点，称“法律没有禁止将项目公司股权转让行为入罪，故井欣的行为是犯罪。”
井欣家人认为，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统一法律适用加强类案检索的指导意见》，检索到的类案为指导性案例的，人民法院应当参照作出判决。“我们搜索出井欣案同类案件，判决结果是无罪。如果东平法院判决结果不一致，是背驰最高法。”
东平县检察院还指控，井欣利用担任南山集团法定代表人、董事长的职务便利，于2015年12月8日从公司账户挪用资金500万元归个人使用，构成挪用资金罪。
辩护人认为，在案证据足以证明，井欣使用的500万元不是南山集团的资金，其不构成挪用资金罪。
06
有关领导施压“认罪认罚退出景区”
据南山集团人士和井欣家人介绍，井欣被羁押后，东平县有关领导通过各种方式对南山集团和井欣进行威胁施压，逼迫南山集团退出白佛山景区项目，并要求井欣认罪认罚，未果。
“井欣被羁押期间，东平县相关领导代表县委、县政府与我方见面，名为协商实为威胁，要求井欣认罪认罚，先交两亿资金，并按成本价退回政府补偿的土地，景区归政府所有充抵政府平台债务，可考虑变更强制措施并从轻判处。”
“东平县政府及有关部门利用行政权力强占企业财产，以刑事手段解决经济纠纷，既不合法，也不符合国家政策。”井欣的家人认为，2023年7月19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出台了《关于促进民营经济发展壮大的意见》，明确依法保护民营企业产权和企业家权益，防止和纠正利用行政或刑事手段干预经济纠纷的行为。“东平县政府持续违约在先，主动提出回购却再次反悔，先是利用行政权力强占企业合法财产，然后以莫须有的罪名长期羁押企业实控人，试图通过刑事手段压制南山集团和井欣放弃景区财产权，严重侵害了民营企业和企业家的合法权益。”
白佛山景区。张梦云 摄
近日，笔者在已经被强制接管的白佛山景区看到，景区建设恢弘大气，档次和品味较高，进入景区不收门票，但景区内多处设施因缺乏维护出现破损，山上的厕所里苍蝇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