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花生酱,加工过程中不加盐,味道醇厚纯正。仅一勺尖儿放上舌尖,整个口腔就猝不及防遭遇到一场美味空袭,浓香绽开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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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搭配当然是切片面包,用吐司炉或者烤箱,两面烤至干透、酥松。在确保指尖一定不被烫伤为最大安全前提之下,轻轻掂起色泽焦黄的面包片儿,准备把花生酱涂满整个表面,用深褐色完美覆盖,或者说替代焦黄。

讲究人大多用银刀,刀柄精美雕花,刀背薄而直。一刀擓下去,从瓶边挑出一团花生酱。芯子微硬,紧紧抱牢刀尖;外层油脂则柔软欲滴,呼唤食客尽快放它入口。

接下来有那么一瞬间,舌尖成为了这世上得到最多享受的器官。丝滑又浓稠的美妙口感完全包裹上来,层次分明,又无限递进。人们在美味中忘记明天将要面对什么难题,也不记得过去曾有什么遗憾,只是完完全全投入自己,体会究竟何谓甘之如饴,缠绵难忘。

一口接着一口。面包片不仅在口中接连爆出酥香口感,也同时发出清脆声音,异常解压,且迷人。喀嚓,喀嚓……似乎只用了三口两口,花生酱连同面包片就被吃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餐垫上留下了一些星点残渣,简直会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吃到了如许美味。因为人真是很难满足。

不讲究的人干脆不再擦拭银刀,或者直接就抽出一把汤匙,再次把花生酱瓶子拿出冰箱,大力舀下去。勺子又一次满满当当,尤其在面包片不再发挥神助攻效用之后,表层油脂又一次涨出丁格尔效应,摇摇欲滴。

事实上,危险程度与美味感受总是成正比飙升。花生酱抢在坠落发生前滴进嘴里,一层接一层抿上舌尖,在上颚正前方接连融化,在口腔里不断开启味觉小宇宙。

“啪嗒。”一缕混合了清油的花生酱不经意间滴落在袖口。“糟糕!”还没等心里产生出后悔或愧疚,另一滴花生酱,又是一滴,先后滴落餐台。

哈哈!或许美食总需付出代价。心急固然吃不了热豆腐,花生酱因为热量高企也只能偶尔放纵味觉。一旦自律崩解,大口地吃到了嘴里,其中滋味曼妙诱引,再难为外人道也。就像张爱玲笔下的王娇蕊,支使心猿意马的佟振保为下午茶的面包敷上花生酱。一边笑谈自己是“粗人喜欢吃粗东西”,一边用“稚气的娇媚”软化并暂时俘获了后者的心。

张爱玲深知花生酱的滋味,所以并不用生花妙笔去多作描述,而是将笔触转入更为繁难的情事书写,无比细微而切近地写出纷乱如麻的你侬我侬。比花生酱更加蜜意浓情的感官欢愉铺天盖地,卷袭了所有。张爱玲熟谙世间情愫,对于爱情过程本身不多作描述,只将关注重点放在负心汉如何背叛。正如那只盛放花生酱的玻璃罐子在文中仅出场了一次,而后就踪迹难寻。戛然突兀的戏剧效果好比振保毫无准备地在公共汽车上再次见到娇蕊,同时在重逢情境中意外看到公交车后视镜映照出自己的脸。车身嗒嗒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

或许振保在镜中看到的脸并非真实自我,而是属于被他亲手捣毁的内在灵魂,借助重逢的情境显影出来。站在全知视角之上的作家淡然旁观反常情感的坍缩。“他看见他脸上的眼泪滔滔流下来……然而他竟然不能止住自己。”比冷淡的笔触更加冷峻的是娇蕊的沉默,面对负心男人的滔滔泪水——“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

对照前文中两人一起大快朵颐花生酱时的俏皮与活力,这一幕冷到极点的重逢描述完全击碎了鸳鸯蝴蝶式的设想与期待。重逢一幕结束后,张爱玲的老辣手笔只追写着振保回家,等不及家中其他人回来就先把饭开上桌,“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心里的空虚。”那么,没有被明确写到的娇蕊又将如何安排?或许会在照顾好一大家子吃喝休息之后,在无人走动的深夜时分,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杨俊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