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话语好像是一池冷水,它使我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
但不管怎么说吧,人来到世间,仿佛是来游泳的,迟早要跳进去。
我可没有想到自己会保持沉默直到四十岁,假如想到了,未必有继续生活的勇气。
不管怎么说吧,我听到的话也不总是那么疯,是一阵疯,一阵不疯。
所以在十四岁之前,我并没有终身沉默的决心。
小的时候,我们只有听人说话的份儿。
当我的同龄人开始说话时,给我一种极恶劣的印象。
有位朋友写了一本书,写的是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书名为《血统》。
可以想见,她出身不好。她要我给她的书写个序。 这件事使我想起来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见所闻。
“文革”开始时,我十四岁,正上初中一年级。
有一天,忽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班上的一部分同学忽然变成了红五类,另一部分则成了黑五类。
我自己的情况特殊,还说不清是哪一类。
当然,这红和黑的说法并不是我们发明出来,这个变化也不是由我们发起的。 在这方面我们毫无责任。只是我们中间的一些人,该负一点欺负同学的责任。
照我看来,红的同学忽然得到了很大的好处,这是值得祝贺的。 黑的同学忽然遇上了很大的不幸,也值得同情。
不等我对他们一一表示祝贺和同情,一些红的同学就把脑袋刮光,束上了大皮带,站在校门口,问每一个想进来的人:你什么出身?
他们对同班同学问得格外仔细,一听到他们报出不好的出身,就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狗崽子!”
当然,我能理解他们突然变成了红五类的狂喜,但为此非要使自己的同学在大庭广众下变成狗崽子,未免也太过分。
当年我就这么想,现在我也这么想:话语教给我们很多,但善恶还是可以自明。
话语想要教给我们,人与人生来就不平等。
在人间,尊卑有序是永恒的真理,但你也可以不听。
我上小学六年级时,暑期布置的读书作业是《南方来信》。
那是一本记述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读物,其中充满了处决、拷打和虐杀。
看完以后,心里充满了怪怪的想法。那时正在青春期的前沿,差一点要变成个性变态了。
总而言之,假如对我的那种教育完全成功,换言之,假如那些园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对我的期望得以实现,我就想象不出现在我怎能不嗜杀成性、怎能不残忍,或者说,在我身上,怎么还会保留了一些人性。
好在人不光是在书本上学习,还会在沉默中学习。这是我人性尚存的主因。
至于话语,它教给我的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文化革命”进行到底。
当时话语正站在人性的反面上。假如完全相信它,就不会有人性。
现在我来说明自己为什么人性尚存:“文化革命”刚开始时,我住在一所大学里。
有一天,我从校外回来,遇上一大伙人,正在向校门口行进。
走在前面的是一伙大学生,彼此争论不休,而且嗓门很大;当然是在用时髦话语争吵,除了毛主席的教导,还经常提到“十六条”。
所谓十六条,是中央颁布的展开“文化革命”的十六条规定,其中有一条叫做“要文斗,不要武斗”,制定出来就是供大家违反之用。
在那些争论的人之中,有一个人居于中心地位。但他双唇紧闭,一声不吭,唇边似有血迹。
在场的大学生有一半在追问他,要他开口说话,另一半则在维护他,不让他说话。 “文化革命”里到处都有两派之争,这是个具体的例子。
至于队伍的后半部分,是一帮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子,一个个也是双唇紧闭,一声不吭,但唇边没有血迹,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
有几个大学生想把他们拦住,但是不成功,你把正面拦住,他们就从侧面绕过去,但保持着一声不吭的态度。
这件事相当古怪,因为我们院里的孩子相当的厉害,不但敢吵敢骂,而且动起手来,大学生还未必是个儿,那天真是令人意外的老实。
我立刻投身其中,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怪的是这些孩子都不理我,继续双唇紧闭,两眼发直,显出一种坚忍的态度,继续向前行进——这情形好像他们发了一种集体性的癔症。
有关癔症,我们知道,有一种一声不吭,只顾扬尘舞蹈;另一种喋喋不休,就不大扬尘舞蹈。
不管哪一种,心里想的和表现出来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在北方插队时,村里有几个妇女有癔症,其中有一位,假如你信她的说法,她其实是个死去多年的狐狸,成天和丈夫(假定此说成立,这位丈夫就是个兽奸犯)吵吵闹闹,以狐狸的名义要求吃肉。
但肉割来以后,她要求把肉煮熟,并以大蒜佐餐。很显然,这不合乎狐狸的饮食习惯。所以,实际上是她,而不是它要吃肉。
至于“文化革命”,有几分像场集体性的癔症,大家闹的和心里想的也不是一回事。
当然,这要把世界阴的一面考虑在内。只考虑阳的一面,结论就只能是:当年大家胡打乱闹,确实是为了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
但是我说的那些大学里的男孩子其实没有犯癔症。
后来,我揪住了一个和我很熟的孩子,问出了这件事的始末:原来,在大学生宿舍的盥洗室里,有两个学生在洗脸时相遇,为各自不同的观点争辩起来。 争着争着,就打了起来。
其中一位受了伤,已被送到医院。另一位没受伤,理所当然地成了打人凶手,就是走在队伍前列的那一位。
这一大伙人在理论上是前往某个机构(叫做校革委还是筹委会,我已经不记得了)讲理,实际上是在校园里做无目标的布朗运动。
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线索:被打伤的学生血肉模糊,有一只耳朵(是左耳还是右耳已经记不得,但我肯定是两者之一)的一部分不见了,在现场也没有找到。
根据一种阿加莎·克里斯蒂式的推理,这块耳朵不会在别的地方,只能在打人的学生嘴里,假如他还没把它吃下去的话;因为此君不但脾气暴躁,急了的时候还会咬人,而且咬了不止一次了。
我急于交待这件事的要点,忽略了一些细节,比方说,受伤的学生曾经惨叫了一声,别人就闻声而来,使打人者没有机会把耳朵吐出来藏起来,等等。
总之,此君现在只有两个选择,或是在大庭广众之中把耳朵吐出来,证明自己的品行恶劣,或者把它吞下去。
我听到这些话,马上就加入了尾随的行列,双唇紧闭,牙关紧咬,并且感觉到自己嘴里仿佛含了一块咸咸的东西。
现在我必须承认,我没有看到那件事的结局;因为天晚了,回家太晚会有麻烦。但我的确关心着这件事的进展,几乎失眠。
这件事的结局是别人告诉我的:最后,那个咬人的学生把耳朵吐了出来,并且被人逮住了。
不知你会怎么看,反正当时我觉得如释重负:不管怎么说,人性尚存。 同类不会相食,也不会把别人的一部分吞下去。
当然,这件事可能会说明一些别的东西:比方说,咬掉的耳朵块太大,咬人的学生嗓子眼太细,但这些可能性我都不愿意考虑。
我说到这件事,是想说明我自己曾在沉默中学到了一点东西。
你可以说,这些东西还不够;但这些东西是好的,虽然学到它的方式不值得推广。
我把一个咬人的大学生称为人性的教师,肯定要把一些人气得发狂。
但我有自己的道理:一个脾气暴躁、动辄使用牙齿的人,尚且不肯吞下别人的肉体,这一课看起来更有力量。
再说,在“文化革命”的那一阶段里,人也不可能学到更好的东西了。
有一段时间常听到年长的人说我们这一代人不好,是“文革”中的红-卫-兵,品格低劣。
考虑到红-卫-兵也不是孤儿院里的孩子,他们都是学校教育出来的,对于这种低劣品行,学校和家庭教育应该负一定的责任。
除此之外,对我们的品行,大家也过虑了。 这是因为,世界不光有阳的一面,还有阴的一面。
后来我们这些人就去插队。在插队时,同学们之间表现得相当友爱,最起码这是可圈可点的。
我的亲身经历就可证明:有一次农忙时期我生了重病,闹得实在熬不过去了,当时没人来管我,只有一个同样在生病的同学,半搀半拖,送我涉过了南宛河,到了医院。
那条河虽然不深,但当时足有五公里宽,因为它已经泛滥得连岸都找不着了。
假如别人生了病,我也会这样送他。
因为有这些表现,我以为我们并不坏,不必青春无悔,留在农村不回来;也不必听从某种暗示而集体自杀,给现在的年轻人空出位子来。
而我们的人品的一切可取之处,都该感谢沉默的教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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