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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配图均为话剧《887》剧照

为什么我们能轻而易举地记住儿时的某个电话号码,却总是记不住最近发生的事?这是话剧《887》在开场时提出的一个颇易引起共鸣的问题,以此为起点,加拿大导演兼演员罗伯特·勒帕吉(Robert Lepage,1957—)带领观众进入了对记忆宫殿和887大楼的探索。

《887》是今年静安戏剧谷的国际特邀剧目,由勒帕吉自编自导自演,以单人戏剧的形式并配合机器神(Ex Machina)公司制作的"舞台魔方"将他的个人经历搬上舞台,在沪上戏剧圈掀起一片热潮,甚至带来一票难求的盛况。"887"是勒帕吉家的门牌号,他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全剧以此为起点讲述故乡,讲述每个人的所来之处,探讨自我、记忆、历史、语言等于文学和生活而言极为重要的主题。

在《887》这部戏中,记忆的呈现方式独具匠心,勒帕吉巧妙地采用双线共行的叙事结构,对近期记忆与远期记忆进行了深入探讨。剧中近期记忆所涉及的事件是勒帕吉受邀参加诗歌节并在背诵《说白人的话》(Speak White)一诗时屡屡受挫,为了能够进行脱稿展示,他付出诸多努力,并由此开始了对记忆本身的探究和思考,引发了本文开头提及的对于近期记忆和远期记忆之间反差性的疑惑,同时试图重建远期记忆中的童年。

这个"童年"除了勒帕吉的儿时记忆,还有魁北克的历史,这两条并行支线绞缠呈现。勒帕吉的童年经历主要诉诸家庭的经济困顿和阶级分化,魁北克历史则更多涉及英国对加拿大的殖民和魁北克人民的反抗,一些重要历史事件从儿童勒帕吉的视角纳入舞台进行呈现,比如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的到访,另有一些线索性的意象也将勒帕吉的童年记忆和魁北克历史贯穿至一起,如剧中多次出现的林肯汽车。最终,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的交汇在祖母去世和戴高乐演讲的重合中达到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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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中多次运用新媒体技术对舞台表演或布景进行放大,而勒帕吉唯一一次将自己的脸呈现至屏幕上,是对童年在姨妈家做客的一次圣诞经历的回忆。他一边向我们陈述自己和妹妹对于这同一个圣诞夜在记忆上的分歧,一边手持摄像机为我们详细展示姨妈家的豪华别墅。屏幕上与娃娃屋别墅内景的精巧豪华形成对比的,是勒帕吉不成比例的硕大的面庞。这张突兀而苍老的脸,是成年之后的勒帕吉对自己童年的旁观和记忆,其中蕴含着自我的分裂,是一个成年之后的"主格之我"对幼年时的"宾格之我"的观察,另一方面也仿佛一个外来者和闯入者对另一个家庭和阶层的偷窥和凝视。

勒帕吉在访谈中说,他希望通过《887》去探寻那些触发记忆之物(memory trigger),某个物件、某段音乐、某种感觉,都可以成为开启记忆大厦的神奇钥匙,在一瞬间将我们带回记忆中的某个情境,让我们重拾记忆中的某种情绪。对于记忆触发器的探究和呈现并非新鲜之事,文学史上最为著名的一例,来自《追忆似水年华》的法式点心玛德莱娜,普鲁斯特的记忆被味觉点亮,由此开启了"找寻逝去的时间"的浩浩漫漫的文字之旅。而对于勒帕吉来说,矗立在Murray大街上的887大楼、一再在不同场合中出现的林肯汽车、广播中传来的美国流行乐,以及父亲驾驶的出租汽车等,都成为他打开儿时记忆大门的魔法开关。

在对记忆的呈现上,《887》堪称模板地展现了记忆的诸多特征,比如碎片化和非逻辑化,舞台上的各种记忆相互跳转拼贴,记忆中毫不相关的两个场景可以借助舞台技术无缝切换;再如当下性和重建性,剧中对每一个记忆场景的回溯都蕴含着身处当下、已然步入老年的勒帕吉的理解的努力。而其中最为显著的一端则是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相互渗透和相互构建,勒帕吉的童年回忆和魁北克历史在《887》的舞台上水乳交融,这是小人物视角中呈现出的大历史,也是个体在历史的缝隙中发出的声响。

《887》中反映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同构性的另一个重要的连结点是语言,除了对记忆的探索和呈现,剧作也呈现了一种语言对另一种语言的压制。勒帕吉所生活的魁北克与加拿大的形成和历史有着密切的联系,魁北克最初被法国殖民,由此奠定了法语及法国文化在魁北克的深厚传统,此后英法两国相互争夺魁北克的控制权,尽管法国在魁北克地区占据优势,但因英国在殖民竞赛中胜出,使魁北克也不得不服膺于英国的统治。魁北克是加拿大的主要法语区之一,多数魁北克人仍然以法语为母语,在勒帕吉的少年时代,法语和英语之间已有高下之别,法语是底层粗鄙的语言,而英语则成为上层的、有修养的、受过良好教育的标志,剧作开头提及的那首《说白人的话》就很好地呈现了魁北克人在语言和身份上的这种困境。

《说白人的话》是由加拿大女诗人米歇尔·拉隆德(Michèle Lalonde,1937-2021)创作于1968年的一首法语诗歌,它控诉了英语及英美文化对以法语为母语的加拿大人在语言、文化和经济上的剥削和压迫。正如勒帕吉在一次访谈中提到的,这首诗在提醒我们:"说你的人民所说的语言,而不是强迫他们说更主导性的语言。"

耐人寻味的是,《说白人的话》也呈现了两个语言和两种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一方面诗人对英语的压迫和垄断充满怨恨,意图反抗,但同时又意识到在越南和刚果,法语也在行完全相同的不义之事;另一方面,受奴役的魁北克人民反抗着来自于英语和英美文化的压迫,但同时他们也了悟到英语文学传统之深厚与适用范围之广阔,因而呈现出一种极为矛盾的心理。这种心理也呈现在勒帕吉的叙述里,他在表演中不时表达着对于法语受到压制的隐忧,但又不由自主地使用英语文学中的典故为他的表演增加亮点——邻居家的狗被命名为"哈姆雷特",只因它太疯了,勒帕吉调侃幼时的自己总担心这只狗会冲出来给它的父亲报仇,但在英语文学方面缺乏修养的魁北克底层人民可能不太容易领会到这段台词中的幽默。

中国观众在欣赏《887》时很难不注意到舞台上勒帕吉客厅中挂的一幅书法作品"缘绊创",这并非勒帕吉及团队为了使中国观众感到亲切而进行的一种在地化处理——对于中国观众来说,"缘绊创"恰恰起到了一种陌生化效果。这三个汉字在汉语语境中通常不会同时出现,因此,这幅书法作品着实有些怪异。在被问及这幅书法作品的意义时,勒帕吉坦言舞台上的客厅正是对自己现实客厅的再现,而这幅书法作品来自一位日本朋友,他本人对这幅书法作品也非常珍视。

如果抛开这幅书法作品的现实来源,而仅将其置于《887》的戏剧语境中进行阐释,"缘绊创"却能够为我们的解读提供一种思路:"缘"所彰显的是勒帕吉在887大楼中与家人和邻居的缘分,他如何在与妹妹的玩耍中与戏剧结缘,以及日后如何因为学费的原因而就读于戏剧学校,才有了今日的勒帕吉。"绊"在日语中有联系之意,但在汉语中更多被理解为牵绊和阻碍,《887》中的牵绊主要来自于家庭的内部和人际关系,我们看到勒帕吉一家人如何因祖母的到来而不得不重新对家中的房间进行分配,以及由此带来种种不便;这种"绊"也体现于经济和身份上的限制,父亲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日日工作到深夜才回家,而入学考试成绩优异的勒帕吉仅仅因为自己是出租车司机的儿子就被贵族学校拒之门外。"创"所体现的则是语言和记忆如何通过书写和创作得到结合,记忆中的苦涩和遗憾也在表演中得到疏解,而勒帕吉在舞台上所创作出的《887》则成为了一种永恒的纪念。

勒帕吉的祖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这一病症最显著的特征便是遗忘,而如果遗忘了一切,没有了记忆,我们便无从构建自我。勒帕吉在舞台上所呈现的这出《887》,也是一种对抗遗忘留存记忆的努力。戏剧的最后一幕,勒帕吉带我们进入了父亲出租车的内景,舞台上充满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惆怅、疲惫和无奈,此刻勒帕吉与逝去的父亲合二为一,这是儿辈对父辈的体贴和怀念,也是勒帕吉在舞台上向自己的父亲致敬,向他儿时的英雄致敬,而那座逐一熄灯的887大楼,则象征着童年记忆的逐渐远去,但这些记忆却在《887》中以艺术和戏剧之名得到了永久的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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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有不同的戏剧类型,有的以文本见长,不需要复杂的舞美,只要本分尽职地呈现文本内容便是佳作,文学史上的很多经典戏剧作品都在此列;有的戏剧则以舞台的戏剧性见长,在表演中充分运用戏剧语言,在观众的眼前"做"戏,从而在舞台上实现对时空枷锁的精彩脱解。《887》当属后者,当然其文本内核也并不逊色。勒帕吉素有"剧场巫师"和"剧场魔法师"的美名,在机器神——"Ex Machina"一词自古希腊戏剧中的"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转化而来——的配合下,以舞台上的魔术盒子呈现了一出让观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舞台魔法,其舞美装置的复杂和丰富已达到让人惊叹的程度。

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887》失败之处在于装置的尺寸过小,坐在远处的观众必然会错过和遗失许多细节。戏剧表演本应面向剧场和观众,中间蕴含着"距离"这一要素,而距离是表演的假定性和观众与演员观演关系得以形成的前提,勒帕吉和机器神团队显然忘记了这一点。尽管如此,《887》还是极致地阐释了"play"中游戏与戏剧的双重含义,"玩"了一出精彩纷呈的好戏,向观众充分释放了舞台的魔法、剧场的魅力和来自戏剧的想象力。

作者:张珊

文:张 珊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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