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很快便抿嘴一笑,“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蒋姑娘何必记挂在心上。还如此客气,专程带了东西上门赔礼。”
见她盯着自己手中的盒子,蒋惜惜有些不好意思。
她把那精致的实木盒子放在桌上,“这倒不是我带来的,我们家老爷到新安来了,他说在荆门村时姑娘帮了大忙,所以专门从汴梁给姑娘带了些东西过来。”
晏娘抬头,眼中闪过一道亮幽光。
“你家老爷,你是说程德轩?”
墨黑的河水在月光下流泻着,里面浅浅映着一轮月影,像是触手可得一般。
今夜的河面上一丝风都没有,无风便无浪。
远远望去,河面就像是一块大理石,在月华的照耀下泛着诡异的白光。
若不是远处岸边偶尔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喧哗,许大年几乎以为自己如今正身处一座坟场里,而不是这条承载了几百年繁华的运河之上。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又将嘴边的涎水擦掉,这才从船身里坐起来,转着脑袋四下看了看。
发现河面上只剩下自己这一条渔船,他嘴里啐了一口。
“一觉睡到这个时辰,也没人招呼一声,难道各个都当我死在船里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尚在河里的网朝里拉。
扯了几下之后,才发现这张网甚是沉重,里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许大年抓抓脑袋:深更半夜的,难道这些鱼还接二连三的自己跳到网中了不成?
这么想着,手上的力道便又加重了,他猛地扯了一把,将渔网整个拽上小船。
水花飞溅,洒了他满头满脸。
许大年在脸上随便抹了一把,缓缓将眼睛睁开。
可是,却在看清楚渔网兜住的东西的时候,身子重重一抖,一个站立不稳,差点跌落到河中。
船舱中,是白花花的一堆纸钱,外圆内方,每一个方孔都像是一只狰狞的眼睛,死死盯在许大年身上,恨不得将他的身体戳出成百上千个口子。
与此同时,背后忽然“哗啦……”一声,掀起了几尺高的白浪,将小船打得飘飘悠悠,几欲翻覆过去。
右耳将桌上那只雕工精致的实木盒子打开,努着嘴朝里面看了一眼,遂耸耸肩膀:“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原来那老东西送姑娘的不过是两罐茶叶罢了。”
晏娘瞥它一眼,“看它做什么?还不快拿出去丢了,省的污了我的桌子。”
右耳毕恭毕敬地道了声是,遂拿起木盒朝院外走去。
可刚打开门,身子却定住了,眨也不眨的看着立于门外的那个身影,一时间不知该出去还是折返回来。
“愣在那里做什么,不是让你丢了它吗?”
晏娘恹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右耳尴尬龇牙一笑,“姑娘,来客人了。”
“客人?”
晏娘不耐烦的从摇椅上坐起来,斜眼朝门口一望,却在看到那个苍老但不失挺拔的身影时愣住了。
不过只愣了一小会儿,她便换上平日那副淡定自若的笑脸,冲门口那人迎过去,身子微弯做了个万福。
“程大人。”
程德轩伸手示意她起身,目光在那张冷清却不失美艳的小脸上仔细打量:
面前这位姑娘,论姿色虽说算是上乘,可是也没有到让人一见倾心的程度。
不过她身上确实比旁人多了种特别的味道,是什么呢?他一时半会儿无法参透。
但也许正是这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感觉,才会成为勾引人的利器,让他们忍不住去探寻,去摸索,想将她看个通透。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这种神秘感对好色的男人来说确实是难以抵挡的风情,可是程牧游绝非那样的人,他怎会只因为一点好奇心就对这女子生出情愫?
“程大人,天色已晚,不知大人来我这绣庄有何贵干?”
晏娘清透的声音传来,将程德轩从纷杂的思绪中引出。
于是他挑起眉毛,“姑娘知道我是谁?”
晏娘颔首,“大人气度不凡,猜到您的身份,并不难。”
“可是姑娘似是对我送的礼物不甚满意……”程德轩直言不讳,想看她下一步如何应对。
晏娘莞尔一笑,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掩饰。
“大人送的东西自然是上乘之物,只是我这个人不爱茶,闻到茶叶的味道便会头痛,所以也便不得不浪费了这么好的东西了。”
程德轩见她回答得如此直接,一时间自己倒是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朝霁虹绣庄里面一望,装作不在意的问道:“姑娘只身一人到新安城里开了这庄子吗?可有家人亲眷跟随?”
“没有,爹娘都去的早,我总得为自己谋一口饭吃。”她回答得不咸不淡,一句话就把程德轩打发了。
程德轩尴尬的笑笑,“原来如此,那敢问姑娘是何方人士,为何要离开家乡来到新安呢?”
“晏娘从小便浪迹江湖,无依无靠,亦不知根在何处,走到哪里便算是哪里。”
她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的化解了程德轩的好奇。
“那……”
还想再多问几句,右耳忽然在门边唤道:“程大人,您要回去吗?我一直在这里帮您拉着门,手都酸了。”
它话中逐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程德轩只好匆匆忙忙的告了辞,朝门外走去。
经过右耳身边时,他看了看它手里的盒子,脸面上有些挂不住。
踟蹰了一会儿,刚要迈出门槛,却又被它叫住了。
“大人,这茶叶浪费了也不好,要不大人还是将它带回去吧。”
看着程德轩原封不动的将茶叶带了回来,蒋惜惜忙冲迅儿使了个眼色,拉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
程牧游嘴唇动了几下,终于将那股子笑意强吞了下去,正色对程德轩说道:“父亲,我早劝您不要去,您非执意而为,这下碰了钉子吧。”
程德轩倒不气恼,一直提着的心反而还稍稍放下一些:
他一直怕程牧游如程秋池一样,被一个女人迷住。
可现在看起来,那位叫晏娘的姑娘不仅根本没在儿子身上下功夫,甚至还很有些厌恶和腻烦。
他虽然心里想不明白,不过,却卸下了警惕和防备,心里亦轻松了不少。
他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对程牧游说道:“不说这个了,再过几天盐船就要到码头了,这次圣上派我过来,就是要全程督办此事,新安府该做的准备可都做好了?”
程牧游点头,“码头已经加固,背夫也都是精心挑选的。船一到岸,便由官府的人全程监护,绝不会出半分岔子。”
程德轩却还是不放心,蹙额对程牧游说道:“现在私盐贩子越来越猖狂,虽然朝廷已将私盐贩售列为重罪,却还是屡禁不止。
尤其是建州以杜黑龙、杜黑虎兄弟为首的团伙,竟纠结几十人一起夹带私盐向内陆省份进行贸易,每人都携带着刀剑等武器,有的甚至还持有火器。
这个团伙规模最大的时候,人数达到上千,若不是朝廷派禁军进行围剿,将他们两兄弟正法,后面还不知生出多少祸患。
所以这批从西夏过来的盐才临时改变路线,在新安卸船,再经陆路运到汴梁,就是为了防止再被贼人在半道突袭。”
程牧游阖首,“我也听说建州的事情了,而且还听闻那黑龙黑虎兄弟虽然已被正法,但是那帮团伙又推选出了新的首领,那人名叫杜汝,是杜黑龙的表弟。
这个杜汝不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自拉山头,创建了一只逾千人的军队,不仅抢盐,甚至还能贩运分销,也不知此事是否是真的?”
程德轩压低声音,“此事属实,圣上听闻后大大的发了一通脾气,撤免了建州二十几个官员。所以这次食盐到了新安,你一定要万般小心,半点差池也出不得啊。”
程牧游低头行礼,“父亲放心,孩儿一定尽心竭力为朝廷办事。”
说到这里,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稍稍抬起头来。
“父亲,我忽然想起一事,十六年前火烧盐船一案,是不是也发生在新安?”
程德轩又抿了一口茶,“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程牧游垂目,面容亦变得严肃。
“以前在新安转运的盐量占整个京畿路的一半,是为一大枢纽。繁忙时,停靠新安的盐船等候批验,列樯蔽空,束江而立,望之隐若城郭。后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所以才专门改了路线。”
程德轩叹了口气,摇头道:“没办法,那次事故死得人太多了。否则,新安应该远比现在繁华。”
“据文献记载,那场大火发生在天寒地冻之时,炎光一灼,百舫尽赤,青烟睒睒,熛若沃雪。船上的随行人员,狂呼气竭,有的跳入水中淹死,有的则被活活烧死,千余条性命瞬间消亡。
等到火雾散去,运河河岸一片沉寂,像是人间地狱一般。在这场事故中,总共有一百一十艘船被烧毁、烧坏,死一千两百余人。”
压着声音说完这段话,程牧游抬起头。
“都说当时西北风大,火藉风威,势如席卷。此时恰好遇到船只交接,相互锚结,急切之时不能撑移。加之船员慌乱跳水,未着火的船只坐以待毙,所以才酿成了此等惨剧。可是那火到底是如何着起来的,文献上却语焉不详,不知父亲可知其内情?”
程德轩冷哼一声,“火当然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自己烧起来,那场事故,与其说是天灾,倒不如说是人祸更妥帖一些。”
程牧游吃了一惊,“人祸?难道是有人故意放火?”
程德轩点头,“太祖朝时对盐船管制甚严,除船上必用的油灯之外,其它照明物品一律不得上船,甚至连在船上做饭都不可以,船员只能食干粮。可是后来督办此案的官员却在一条盐船的残骸上发现了被烧焦的半截火把。”
“火把?”
“没错,就是火把。盐船停靠在新安口岸时,朝廷特意派了驻守新安的厢军副部头严庆阳守在岸边,以备不时之需。而那个火把,正是属于这只厢军部队的。”程德轩轻声说道。
“这么说,那严庆阳的手下私自上了盐船?”程牧游大惊。
“证据确凿,除了他又能是谁?”
程牧游面露不解,“后来呢?为何没有听人提起此事?以先帝的脾气,找到始作俑者,必然要将此人严办,可是为何文献中没有记载?”
“因为严庆阳逃掉了。”程德轩努着嘴摇了摇头。
“他不知从何处得到风声,所以赶在禁军到来之前,带着部下逃出新安,不知去向。”
程牧游恍然,“怪不得文史中都没有记载,原来嫌犯逃掉了。”
转念一想,又问道:“可是这严庆阳一逃这么多年,而且拖家带口的带了这么多人,竟然都无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吗?”
程德轩摇头,“也有人说,他是带兵投敌了,所以这么多年才未被找到。不过我想若是投敌,多少也应该会有些风声走漏出来。既然没有,那他便是未到大辽。至于他去了哪里,现在也算是一桩迷案了。”
说完,他面色一变,又叮咛道:“盐运的事圣上及其重视,所以这次你一定要万般小心。每一步都要谨慎行事,切不可出了岔子。”
程牧游阖首,“孩儿一定谨记在心,绝不会辜负朝廷信赖。”
迅儿睡熟了,蒋惜惜帮他把被子朝上拉了拉,又试试他手掌的温度,这才轻手轻脚的从他房里走出来。
刚关上门,就看到树影下面站着个人。
那人见她出来,乐呵呵的走上前,将手里的盘子递上去。
“蒋姑娘,你试试这汤,看看味道如何?我熬了半晌,这一碗是给你的,大人的我一会儿给他送过去。”
来人正是徐子明,他自从跟着程牧游回了新安府,便肩负起照顾他饮食起居的职责。
衣食住行,无一不细心周到,连蒋惜惜都叹为观止,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是怎么能事事考虑周全、任何细节都没有遗漏的。
只不过有时候,他周到的有些过了头。
比如这次,程牧游从荆门村回来后,徐子明非说他瘦了,精神头也不比以前,所以在一日三餐上更加小心,整日拿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养生大全认真钻研,在程牧游的饮食中加上了各种药材。
不仅如此,还隔两天便炖一次所谓的营养汤水,不仅要程牧游临睡前喝上一碗,蒋惜惜和史氏兄弟也没能逃脱他的“魔爪”。
直把全府的人喝得脸上浮光,口舌生疮,一个个见到徐子明,便像老鼠见了猫,逃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