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飞根本没有想到，儿子上小学的第一天，他会跟秦英意外重逢。
秦英摇身一变，竟成了儿子李乐一年级的班主任，而且，从身材到外貌，秦英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才从那遥远的记忆里把她搜刮了出来。
他浑身一激灵，那曾经幼稚可耻的行径在他脑海里重现，臊得他恨不得遁地而逃。
秦英明显也认出了他，在愣怔了一下之后，跟他挤出了一个正常的职业微笑。
然后，像对其他家长一样，她镇定自若地让他填写各种表格，递交户口本复印件等材料。
仿佛过去的一切在她心里自动清空，没留下任何痕迹。
李飞机械地按照程序办完入学手续，儿子进教室后，他心里翻江倒海，这下栽到了她手里，儿子还有好日子过吗？
但回想秦英例行公事式的坦然自若，李飞拿不准，她是真的不计前嫌还是教师的职业素养使然做出的伪装。
早知道要撞到她手里，就不费那么大心思走后门托关系非要进这所小学了。
李飞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他混得惨呢，三十多岁了还只是一个小破公司的小业务员，空有一幅好看的皮囊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老婆嫌弃他窝囊跟他离了婚，他不愿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长大了像他一样挣扎在社会最底层。
所以，他用尽全力让儿子进了这所重点小学，却万万没想到，会碰见昔日的仇家秦英，好巧不巧地她竟然还是儿子的班主任。
跟以前比，秦英身材苗条了许多，目测体重最多也就110斤。
之前被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也仿佛大了不少，李飞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看来，减肥真的堪比整容啊。
还有，秦英可能做了牙齿矫正，向前突出的嘴巴也变得平坦，整个面部轮廓看起来立体有型。
现在的秦英，虽然还算不上美女，但胜在五官端正，一副镶着金边的眼镜，赋予她浓浓的书卷味，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知性美。
李飞无限感慨，脑海里秦英的形象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来回切换，飘飞的思绪回到了懵懂的青葱岁月。
那年，李飞和秦英在一所中学上高中，同班。
李飞身材挺拔，长相俊朗，经常穿一件白T恤牛仔裤，额前一绺头发垂到眉毛，不经意地向右一甩，痞帅痞帅的气质迷倒了一片女生。
李飞成绩不好，又因为打架历害，身边很快有了一帮行走于江湖的兄弟。
在今天看来，李飞就是个小混混，但当时他却是众多青春懵懂的少女追逐的偶像，这其中就包括秦英。
可李飞从来就没有把秦英放在眼里，甚至还有些厌恶。
身高不到一米六的秦英，体重足有160斤，眼晴被脸上堆满的肥肉挤成了一条缝，撅起的嘴巴能拴住一头牛。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让他生厌的女生竟然吃了豹子胆敢喜欢他，还敢给他写情书。
更要命的是，她竟然托另一个女生把情书给了他，这下李飞想捂都捂不住。
他李飞是谁，全校的漂亮女生由着他挑他都懒得看她们一眼，丑女秦英竟然敢赤裸裸地向他表白，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仿佛听见了他的手下暗地里的嗤笑声。
李飞心中那个气呀，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下午放学，他把秦英堵在了一个小巷子里，不狠狠收拾她一顿难解他心头之火。
闻迅赶来的两个手下拦住了他，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要是欧打女生的消息传出去，会受到处分不说，也有损于他的形象，他还怎么在学校混。
他的眼光像飞刀一样狠狠戳向秦英，随着一声低吼的“滚”，秦英落荒而逃。
但他不愿善罢甘休，他满腔的怒火急于想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于是，他把秦英写给他的情书交到了教务处。
第二天，秦英家长就被叫到了学校，之后，秦英就从学校消失了。
时光的车轮轰轰而过，二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一切早已物非人也非。
李飞对过去自己的行为生出了深深的愧疚，同时，还有些莫名的恐惧，毕竟，秦英手握着他儿子的命脉，往大处来说，就是前途。
他必须得把这潜在的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
他想请秦英吃顿饭，为当年的事给她道歉，但又怕太直接了被她拒绝。
他从班级群里加了秦英的微信，他没有想到的是，秦英竟然秒过。
李飞提着的心往下放了放，这是个好的开始。
他在对话框里写了删，删了写，心乱如麻，最后只发了个笑脸的表情过去。
秦英回复：李乐爸爸，有什么事吗？
李飞输入：秦老师，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我想跟你探讨一下，能否见个面？然后鼓足勇气，心一横，点了发送。
两分钟后，秦英回复：可以。
简短的两个字，让李飞心中的不安和恐惧消失殆尽。
有可能，她并不恨他，或者，他在她心中还有一定的地位。
见过面之后，李飞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秦英跟他一样，离了婚，有个儿子，目前还是单身。
这个消息让李飞浑身一振，思绪活泛开来。
他虽然混得不咋地，但好看的皮囊在岁月的雕琢下显得更加成熟有魅力，再说，他也算是她的“初恋”，不是都说，人们往往对爱而不得的初恋都有种执念吗？
何况，今天的秦英，已经旧貌换新颜，如果能够再续前缘，绝对能够带给他巨大的实惠。
体面的工作稳定的收入自不必说，主要是能管他儿子的学习，效率高还不用花补习费，这样的好事哪里找。
李飞真诚地为当年的鲁莽无知跟秦英道了歉。
秦英说，过去的事她早已不再纠结，李乐是她的学生，跟其他孩子一样，她不会区别对待。
说完，她对李飞莞尔一笑，脸上飞起一朵红晕：“难道在你心里，我就这点格局？”
李飞臊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没有，没有。”
李飞决定，重新开始追求秦英。
有过去的感情基础，他觉得胜券在握。
他经常在网上搜索一些跟教育有关的文章发给秦英，以求尽快产生精神共鸣。
他还发给秦英一些搞笑小段子，以博得她的开心。
秦英每一条朋友圈，他都留言和点赞，他会提醒她下雨带伞，天寒加衣。
一开始，秦英对他的刻意接近和讨好不太当回事，时间长了开始跟他有了互动，时不时地跟他讨论一下李乐在学校的表现。
李飞乘胜追击，刻意表现出为难的欲言又止：一年级放学太早，他工作忙走不开，能不能让李乐在学校多待一个小时，写完作业了再走。
秦英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李飞快乐得想要起飞，这事有门，她替他照顾孩子，他要感谢她吧，要送礼物要请吃饭吧，走到一起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一周后，为表示感谢，李飞请秦英吃饭，秦英也没有推迟，欣然前往。
李飞找了个环境清幽，价格公道的小饭馆，上菜间隙，他在脑海里搜索一些他记得起的同学名字以及他们学生时代的趣事糗事，逗得秦英哈哈大笑，关系一下子拉进了许多。
不时地，李飞也会送给秦英一些小礼物，有时是一套洗护用品，有时是一个精致的水杯，秦英也不推迟，每次都笑纳了。
李飞越来越觉得他跟秦英重修旧好是板上钉钉的事，追一个曾经暗恋过你的女人，也许根本不需要花费太多的金钱和精力。
他暗下决心，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表白。
李飞请秦英看了一场电影，是一个爱情剧，讲的是一对恋人经过重重阻碍终于走到一起的故事。
秦英看得很投入，李飞注意到，动情之处，秦英的眼里泪花晶莹，摇摇欲坠。
送秦英回家的路上，李飞鼓足勇气，终于把在心里翻腾了千百遍的话说出了口。
最后，还加了一句深情的告白：“过去，是我混蛋，伤害了你，余生，让我来守护你，陪你一起走。”
秦英明显被感动了，她眼眶微红，嘴唇轻颤：“你确定是真心对我，能接受我的一切吗？”
李飞激动得语无伦次：“真心的，绝对真心……”
他搜肠刮肚，想说一些深情优美的句子以表真心，诸如“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之类的，又觉得矫情，在当老师的秦英面前有点班门弄斧。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我的表现吧。”
“那好，你送我上楼吧。”秦英说。
李飞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这简直是明晃晃的暗示啊，他俩的关系，今晚十有八九会有质的飞跃。
可进门看到的景象，犹如一盆冷水，把李飞刚刚还火热的心浇了个透心凉。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坐在儿童餐椅里，脖子上围着围嘴，一个中年妇女正在一勺一勺地给他喂饭。
小男孩边吃边嘀嘀嗒嗒地流着口水，小手不停地叭拉着女人手中的碗，嘴里咿咿呀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秦英对着李飞挤出了一丝笑：“这是我儿子，脑瘫，他爸爸不要他了，所以，我们离婚了。”
正在喂饭的女人怔了一下，看了秦英一眼，没吭声。
李飞被吓到了，他从来没有想到，秦英的儿子竟然是个脑瘫，刚才火热的誓言还余温尚存，他的决心却被眼前的一切打击得支离破碎。
如果跟秦英结婚，就得接受她这个脑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他脸色煞白，排山倒海的恐惧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
他语无伦次，说李乐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然后落荒而逃，无处循形的自私和丑陋让身后的女人一览无余。
他没有看见，身后的秦英，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浮现出一抹嘲讽苦涩的笑意。
正在喂饭的女人给孩子擦了一下嘴，说：“他就是李飞呀，这种人，你还搭理他干什么，直接拒绝好了，有必要拐这么多弯吗？”
秦英眼神幽暗，思绪飘忽：“姐，我就是想看看他在我面前出丑的样子。”
女人是秦英的姐姐，有智障的孩子是姐姐的儿子，姐姐带孩子来做康复训练，暂时借住秦英家里。
而她儿子，被爷爷奶奶接走过周末了。
因为年少时的那场羞辱，秦英从此再也不敢触碰爱情，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奉父母之命匆匆结婚，终因三观难以契合分崩离析。
当李飞深情款款向她表白时，她临时起意，把姐姐的孩子说成她的孩子，她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李飞初衷不改，她愿意跟他重新开始。
秦英对姐姐说了谎，她没那么无聊，并不想看到他的丑陋。
她其实对李飞还抱有幻想，从他对她示好那天起，她就暗下决心，如果他对她付以真心，她愿意不计前嫌，放下芥蒂，给他们彼此一个机会。
毕竟，生活是要向前看的，她也不愿一直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毕竟，他，曾是她心中一直无法忘怀的白月光。
尽管当年，他曾那样不堪地伤害过她，但她宁愿把那些过往当成是他年少无知的轻狂，她希望与自己和解，与生活和解，与他和解。
可是，生活有太多的不可确定和不可预估，过去，因为她的外在条件不入他的眼，他肆无忌惮地伤害了她。
现在，她的外在条件入了他的眼，他才又开始追求她。
她不敢保证，如果有一天她老了病了，他会不会像他说的那样不离不弃。
所以，她绝对绝对不给他第二次伤害自己的机会。
令秦英遗憾的是，她赌输了，李飞对她从来没有过真心，他只是在权衡利弊后，用最低的成本，做出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他请她吃饭，去的都是街边小餐馆，就连他送给她的那些礼物，也是他公司配备的送给客户的东西，不需要花钱。
值得庆幸的是，她又赌赢了，她终于没有让自己陷入这个男人精心编织的虚假柔情里，从此，少年时代的白月光，可以彻底滚蛋了。
平静下来的李飞觉得生活太讽刺了，他本以为如今的秦英有稳定的工作，相貌也不是太差，配得上离异带孩子的他，却没想到，她竟然有个脑瘫儿子。
他承担不起，所以他逃了。
他觉得他应该跟秦英解释一下，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翻看秦英的朋友圈，想了解一下她的动态，却发现是一条冰冷的灰线。
那条线印在大大的空白之中，是岁月对人性的轻描淡写，也是秦英对他简单明了的评价。
李飞决定给儿子转学，尽管他明白，以秦英的职业素养，她不会区别对待李乐，可他实在没脸面对秦英。
去办手续的那天，他终于怯懦地又一次对秦英说了声，对不起。
秦英莞尔，脸上是无尽的云淡风轻：“无所谓，都过去了，顺便告诉你一声，那个孩子是我姐的孩子。”
李飞瞬间石化。
他终于明白，无论过去和现在，最丑陋的让人不堪直视的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