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关店、裁员，只剩重庆总部”
“市场没有秘密。”张楠任职于某头部水果外贸公司，这段时间以来，他身边的同行，不少人都在议论中国第一大水果分销商——洪九果品。只因为，洪九果品正处于多事之秋。“市场基本处于停工状态，一些城市的批发中心和分拣中心都关停了。比如广东、武汉、西安等城市。”
即便洪九果品想拿货，也很难拿到了，哪怕去江南市场亦是如此。江南市场位于广州白云区，是全国最大的水果批发市场。“大家想着如果卖货给洪九，货款大概率是收不回来的。”张楠所在的公司，也不信任洪九果品。但事情远比张楠想象中的糟糕。
「市界」了解到，洪九果品重庆总部的批发中心，也转给其他人经营了，“接手者可拿70%的利润提成，洪九拿30%。重庆的批发门店，大约有三十多个。”重庆的宋霞，是一名水果供应商，她从二十多年前开始接触洪九果品，供的货是苹果。
时至今日，二十多年的交情，荡然无存。宋霞也成为众多向洪九果品讨债的供应商之一，“大家来自全国各个城市，进口和国产水果供应商都有，但老板邓洪九天天不在。”洪九果品正式成立于2002年，邓洪九是洪九果品的创始人。
作为一家多品牌鲜果集团，洪九果品于2022年登陆港交所主板。专注于高端进口水果，以及高品质国产水果的洪九果品，不仅被外界称之为“水果第一股”，也因号称“中国人每吃掉10个榴莲，就有1个源自洪九”，有了“中国榴莲大王”这一称号。
除了主打产品榴莲外，洪九果品还有其他核心水果和非核心水果。核心水果还有山竹、龙眼、火龙果、车厘子、葡萄这五种。其他非核心水果，主要采购自中国，有柑橘、苹果、芒果、猕猴桃及其他。
今年3月，洪九果品发布停牌以及延迟刊发2023年年报的公告。4月16日，由于无法完成全年业绩审核工作，洪九果品核数师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辞任。4月17日，洪九果品宣布委聘中汇安达会计师事务所为新核数师。然而，迄今为止，洪九果品的年报仍没有出炉，股票也因此继续暂停交易。
实际上，重庆总部讨薪事情，也在其他城市上演。比如武汉。“每天都有人过来要钱。”赵晓知道的几个批发中心，到今年4月都已经关闭了。赵晓曾是洪九果品武汉分公司的一名员工。她在今年4月，拿着二十多天的工资“被动”离开了。暴风雨来临前，并非没有征兆。
作为广州茂名分拣中心的一名员工，徐旭现在回过头来复盘整个事情，才意识到，很多关键信息点，被当初的自己忽略掉了。去年从5月开始，徐旭跟其他分拣员一直在清库存，忙不过来也没有人支援。徐旭所在的公司群，氛围也发生了变化。
以前有事要人帮忙，只要在群里反映，一般都会有响应。“但自那时候开始，群里的各种领导，都不怎么管了。”直到三个月后的8月3日，领导突然告诉他们，这个分拣中心要倒闭，并要他们签离职合同。突如其来的“劝退”，杀得徐旭们措手不及。他们当然不肯主动签，这相当于变相裁员。
在徐旭们看来，如果要签离职合同，也得有相应的赔偿。然而，领导又对徐旭们说，公司在当地的农批市场，另外找个地方重新建厂，到时候让员工们过去。“如果不签离职，最后一个月工资，不知何时能发。”权衡一番后，徐旭们选择相信公司，多数人签了离职合同。
徐旭们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五天后，徐旭们所在的分拣中心关闭后，公司并没有重新建厂安置他们。他们的领导在分拣中心关闭后，直接收拾东西跑回了总部。到此时，徐旭们才知道被骗了。徐旭气愤地告诉「市界」，洪九果品将这种招数，也用在了武汉分公司上。
“武汉分公司这边，员工基本上都没有了，当时我离职时，也就三四个人。”由于在洪九果品工作时间短，赵晓认为跟洪九耗下去没有意义，便主动递交了辞职报告。与赵晓离职时的释怀相比，徐旭至今耿耿于怀：在这里挥洒了几年汗水，却以这种方式离开。他太憋屈了！“我在乎的不是赔偿，在意的是他骗我们。”
这两年，从早上七点到下午五点甚至更晚，徐旭一刻不停歇地分拣水果，一个月只有两天休息。每天中午吃完饭之后，休息几分钟就又开始工作。“巨大的工作强度下，搞了一身的病，不是肩膀疼就是腰不舒服。”徐旭不喜欢这样的节奏。
只有高中学历的徐旭，当然希望找到福利待遇好的工作。刚进入洪九果品时，徐旭也曾得到一些“许诺”。领导对徐旭说，“如果洪九果品上市了，福利待遇会变好，节假日也跟着法定走。”当时的徐旭，听得是心潮澎湃。但令他想不到的是，成功上市的洪九果品市值一度超670亿港元，却没有兑现他的承诺，甚至在上市一年多后，哄骗着将他扫地出门了。
2、“上市那一跃，相当于强弩之末”
有人很清楚洪九果品的情况。“在上市之前，洪九果品就突飞猛进做规模，资金链就比较紧张了。它从原产地采购一般都是先款后货，而供货给商超等却是先货后款，资金缺口就越来越大。上市那一跃，相当于强弩之末。”张楠在水果外贸行业打拼多年，他早就摸清了洪九果品的底细。
2019年-2021年，洪九果品营收、利润，以及毛利一路上升。但这些只是纸面富贵，现金流才是命脉所在。商业模式决定着洪九果品的经营性现金流一直为负，这三年分别为-4.5亿元、-8.04亿元、-9.82亿元。2022年9月如愿上市之后，洪九果品全年营收和毛利、利润，与上年同期相比仍然在增长，但经营性现金流还在持续净流出，扩大到-18.23亿元。
也就是说，规模做得越大，洪九果品的资金压力也随之变大。
2023年1-6月，洪九果品总营收85.41亿元，同比增长19.28%，其净利润下滑的同时，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还是净流出，录得3.14亿元，“流血不止”。与此同时，洪九果品向银行贷款金额，高达27.76亿元；而公司账面上的现金及现金等价物只有5.57亿元。
为了逆天改命，洪九果品不是没努力过。2023年前三季度，洪九果品展开了一系列的推广措施，比如进入直播电商、综合电商等新兴零售业务。与此同时，它还加大了公司品牌形象的宣传，开展了一系列线下推广措施。经此一役，洪九果品公告称，2023年前三季度，实现了整体业绩的正向增长，经营性现金流转正为2690万元。
但令人费解的是，从「市界」了解到的信息来看，自2023年下半年开始，洪九果品各地分公司却在陆续关停。并且，像徐旭一样被迫从洪九离职的人，并不在少数。“尤其是从今年4月开始，公司因为现金流的原因，大量裁员没有任何赔偿。”另一名洪九果品前员工告诉「市界」。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目前没有人能窥知全貌。不过，耐人寻味的一点是，同样是在4月，公开信息显示，洪九果品被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核数师，公开提出重大财务问题。
时至今日，复盘洪九果品的前世今生，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还得从它的商业模式剖析开来。无论是进口水果也好，高品质国产水果也罢，洪九果品号称的是：会在原产地直接采购，当地工厂加工、分级筛选，通过终端批发商、新兴零售商、商超客户，以及直接销售等方式分销至各地。
这种“端到端”的生意，是洪九果品“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原因。当消费升级成为主流趋势，居民对高端水果需求旺盛的那些年，进口水果的市场行情水涨船高，洪九果品也能趁此享受这场盛宴，成为名副其实的“水果大王”。
“以前进口水果卖的高，做得好是很赚钱的。”张楠告诉「市界」。他算了一笔账，以秘鲁的葡萄为例，如果一件成本价按照150元来计算，到中国市场至少可以卖到250元。在这一块，外贸水果公司，便能挣到100元的差价。
张楠透露，外贸水果公司跟国外供应商，通常谈的是代卖模式，会抽取货值的7%，“一般跟国外报价都往低了报，如果一件报价200元，一柜货以2000件来算，一柜大概赚十几万元。”在市场行情顺风顺水时，这个可观的利润，是能够覆盖运输、人工等成本的。
天不遂人愿的是，现在人们花钱越来越谨慎，进口水果和国产高端水果在排着队下神坛。以洪九果品的主打产品榴莲为例。新发地批发市场数据显示，今年5月以来，泰国、越南产的榴莲批发均价，在21元/斤—25元/斤之间浮动。
“榴莲一斤跌破10元”的话题还一度冲上过热搜。客单价没以前高，叠加消费频次的降低，不仅会在销售端影响水果外贸公司，之前显得微不足道的各类成本，对洪九果品这样的公司来说成了负担。
洪九果品的水果生意链条很长，需要掏出的钱不可谓不多。以洪九果品的进口榴莲为例，它是从原产地泰国拿货的。“榴莲基本都是做现金流，你要直接给多少钱，人家才给你发货，这里面的资金需求量很大。”张楠解释道，泰国的人也很精明。这也是洪九果品经营性现金流一直为负的重要原因之一。
洪九果品在泰国有个工厂，里面有不少工作人员。也因此，要想完成从源头到餐厅这个供应链闭环，洪九果品需支付场地费、人工费、运输费、报关费等等。这就使得“每一箱30斤的榴莲，A级果成本都要700元。”张楠算了一笔账，榴莲在国内至少卖到700元一箱才能回本。
这也成为洪九果品增收不增利的重要原因之一。公开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6月30日，洪九果品的销售净利率约为9.40%，同比下降2.59个百分点。雪上加霜的，洪九果品在客户端也遇到了麻烦。“我们这个市场都是赊账的，三个星期一个账期。”张楠直言不讳。行情不好的话，这个账期就变长了。
也就是，洪九果品卖出了货，钱却收不回来了。截至2023年上半年，洪九果品的贸易及其他应收款项，合计约101.51亿元，较2022年末增加11.55亿元。这也就意味着，在被别人讨债的同时，邓洪九也得向别人讨债。
3、老板从富豪榜上消失了
1970年出生的邓洪九是个传奇人物。他的童年经历十分坎坷：5岁丧父，10岁时被母亲拉着要去跳河。17岁时，邓洪九只身一人，到重庆长寿县的朝天门，当起了一名挑扁担、卖苦力的“棒棒”。当时的邓洪九，给老家村民的印象，是“不爱说话，看上去憨痴憨痴的”。
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邓洪九给他们展示了什么叫“大智若愚”。当了一段时间“棒棒”的邓洪九，发现码头可以做水果生意。他开创了一种新型的水果零售卖法：将水果提前称好，装进袋子里，2-3斤一袋，每袋1块8毛，这样大大提高了销售效率。邓洪九也借此赚了2000多元。
自此，命运的车轮开始转动。随后，邓洪九倒卖过橘子，也批发过西瓜。批发西瓜那一次让邓洪九一战成名：很多批发商亏本离场，他三天却赚了1万。进入新世纪，邓洪九已经成为数一数二的水果批发商，拥有百万资产。至此，邓洪九靠自己的眼光，实现了逆天改命。
2002年，邓洪九将水果卖进了超市，并成立了重庆洪九果品有限公司。三年后，因为定价高、利润高，邓洪九瞄准榴莲、山竹等进口水果生意。2011年，邓洪九的业务扩张至泰国。2013年，首次推出了公司的自有品牌。2017年，洪九果品业务扩展至越南和智利。2019年之后，洪九果品营收突飞猛进，由20亿增至2022年的150亿，4年成长超过7倍。
在2022年9月上市之前，洪九果一共完成了7轮融资，投资方包括阿里以及阳光保险等巨头。2022年这一年，邓洪九家族一度以85亿财富，排在胡润百富榜第743位。成功背后，有章可循。“邓洪九胆大，吃到中国消费升级的红利，抓住了上半场。”中国食品产业分析师朱丹蓬向「市界」感叹道，但只可惜，没熬过下半场。
究其原因，除了消费大环境等有关，还跟邓洪九这个创始人有关。在朱丹蓬看来，邓洪九其人相对比较简单。“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做这么大。”这从邓洪九的一次回忆中可以佐证，“我其实没什么创业故事，只是说我做水果，做到今天已经二三十年了。我来自农村，小时候在重庆长寿长大，来重庆要挣钱养活自己，便通过挑担担卖水果，就这样一步一步到了今天。当时的目的没别的，养活自己、养活家人。”
“邓洪九也没有风控的这种意识，他身边也没有一个专才，替他做一个长期的规划。”朱丹蓬认为。洪九果品是一个家族企业。邓洪九为董事长，妻子蒋宗英担任总经理。邓洪九的女儿邓浩宇为联席秘书，儿子邓浩吉为首席运营官，侄儿杨俊文为执行董事兼副总经理。
从招股书上来看，IPO前，邓洪九持股27.79%，江宗英持股9.43%，邓浩吉、邓浩宇、杨俊文分别持股3%。如今，事已至此，洪九果品能东山再起吗？“人家儿子（邓浩吉）在力挽狂澜了。”一名接近洪九果品的人士乐观地告诉「市界」，洪九果品已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1996年出生的邓浩吉，大学学的是金融专业，从英国留学回来后，2020年4月进入洪九果品，参与企业管理。自2023年年中开始，邓浩吉出现在公众视线里的次数变得多起来。从公开信息来看，邓浩吉主要力推品牌形象，以及数字化、供应链金融等等。
进入2024年，邓浩吉还接受了几家媒体的采访，他还提到，相比前辈，“Z世代”在品牌、数字化等方面的认知，会更加前卫、创新。未来，他将结合所学，为水果进出口行业赋能。然而，目前，洪九果品除了发布公告称，将于2024年7月10日举行2024年第二次临时股东大会外，并没有传出其他利好信息。
反而在5月11日，市场上出现“洪九果品终止5亿元股份发行计划，引入国资未果”的消息，以及5月22日，邓洪九再次质押公司股份的新闻。截至当天公告日，邓洪九累计质押的洪九果品内资股总数，占已发行股份总数约11.01%。朱丹蓬认为，洪九果品基本上有点病入膏肓了。
一则，整个宏观经济，并没有太多的消费红利给到洪九果品。其二，洪九以B端为主，发力太晚的C端，客户粘性不高，基本上是一片空白。朱丹蓬继续解释道，“如果两条腿走路，对整个资金要求会更高。以加盟的方式开C端，对洪九果品整个服务体系、品质供应链，以及精细化管理的要求会更高。”
更重要的一点是，“一个公司做大做强，通常需要三辆马车——营收、利润、资本市场。这三辆马车要齐头并进，才能良性循环。但现在这三辆马车基本上都没有了。”朱丹蓬向「市界」感慨道。
在资本市场上，洪九果品2022年9月以40港元每股的发行价上市后，市值一度超670亿港元。但如今，停牌已有三个月，股价仅为1.74港元，市值也蒸发至27.95亿港元。短短一年多时间，洪九果品没了600多亿港元，邓洪九的身家也随之大缩水，并从2023年的胡润百富榜上消失了。
时代抛弃你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文中人物张楠、徐旭、宋霞、赵晓为化名。）
作者 | 陶 婷
编辑 | 陈 芳
运营 | 张大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