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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岁那年,阿贵对扔瓶盖着了迷。小小的瓶盖不停翻飞,最终总是凹面朝上。

阿贵以为自己掌握了扔瓶盖的诀窍,就像是拥有了一笔他人不可得的财富。

可他忘记了,不管哪一面朝上,那终究只是一个瓶盖。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每年的一月份,对隐秘在贵州毕节市大山背后的小山村来说,是喜结良缘的好时候,嫁女儿、接媳妇、纳姑爷、搬新家、老人高寿之宴等一连串的喜事乐事都统统塞进这三十一天内,就像一把珍珠被这根名为“一月”的线连成一串。

四十二岁的陈冰也在为儿子的婚宴忙出忙进,身穿焕然一新的服装,招呼新客人,送走旧客人,这栋三层楼房前面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头,隔远看就像一锅密密麻麻的芝麻糊,洗菜的脏水顺着沟渠淌到马路上,炸得四分五裂的鞭炮碎纸被浸湿成了铅色,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刚扔掉的烟头。

三楼装饰新房,一楼摆宴席供客人吃饭,二楼接待客人和供他人娱乐,娱乐,自然少不了麻将,一张麻将桌,打麻将的有四人,围着看的就有六七人,每个人都屏气凝神地盯着每一张麻将,手指间夹着的烟飘起一股青色的线,仿佛水底摇曳的水草。观众中有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他其实不懂麻将,出现在这间屋子里是被人流推搡着进来的,他看着麻将上面的图案,一块块堆砌成长城模样,感到无聊,就将眼光落在地上,他看到很多东西,烟盒、饮料瓶、鸡腿骨头渣滓、红色塑料袋……弯腰捡起一个瓶盖,靠近窗户边,对着炽烈的太阳,眯着左眼仰头观察,好像准备狙击太阳的狙击手,他一手拍着旁边的人说:

“你猜这瓶盖落在地上,是哪一面朝上?”

那人顾着看牌,随便应付了一句:“不知道,我又不是神算子。”

“我跟你打赌,它准是凸的那面在下面,凹的那面朝上。”阿贵右手一抛,瓶盖长了翅膀似的飞上去,到制高点后,快速落下来,砸在地面后又蹦跳了几下转了几圈后才停止,果然如阿贵所说,瓶盖如一口铁锅躺在那儿。

“你看,我就说吧。”

那人又说:“我们再来一次,赌注是五十元,敢不敢来。”

阿贵点头答应,又抛了一次,又赢了,众人哄笑,那人掏出五十元,转身出去了。随后又有几人和阿贵赌,阿贵都胜了。与其说他运气好,不如说他掌握了诀窍。

有人问:“这其中有什么奥秘吗?”

阿贵眯着眼说:“告诉你了还叫奥秘吗?”

“滚吧,还真以为你是神算子什么都知道,天下事多了,你蒙在鼓里的事情多着呢,早晚有一天你会猜不出的。”

陈冰家办事,主角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叫阿贵的人,出名的原因居然是他会猜瓶盖,这有啥值得传颂的,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什么屎都拉。

但是,阿贵猜瓶盖的本事传开了,在一张麻将桌旁边。

2

阿贵喜欢抛瓶盖,并不是一时兴起,在八岁的时候就有此经历了,说是一种天赋,毫不过分。

80年代时候,阿贵常常随着母亲到地里种玉米,累了,就坐在树下遮凉,看着母亲弓着腰一锄一锄往前挖,身后是一排排整齐的小圆坑,他认为眼前这个戴着草帽、披着碎花衬衫的女人不是人类,是电视里的机器人,因为她挖土从来不歇息。

阿贵渐渐无聊,歇久了就不想干活了,像跑步,一旦停下,再加速就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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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贵用手指扣蚁穴,越抠越深,不知不觉就扣出了一个小圆窝,埋在洞里的蚂蚁暴露出来,红的黑的都有了,阿贵那染成灰色的酷包里有块硬硬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个啤酒瓶盖,跟太阳一样圆,周围凸起一圈齐整的齿轮。他拿瓶盖靠近眼睛,这个小小的瓶盖把整个太阳都遮住了,他记得老师说过太阳很大,相当于几十万个地球,没想到会被一块瓶盖比下去了。

太阳西沉,树下的阴影被阳光发现了,阿贵的脚踝被晒得烫乎乎的,他将瓶盖抛上天空,看着它缓缓落下,偶有一阵风,将半空的瓶盖吹得东倒西歪,阿贵完全被这瓶盖吸引了,全然不顾踩平多少个小坑,许多泥土被拌进坑里,母亲看到便怒骂起来:

“要死了,眼瞎了吗?滾到路边去玩!”

阿贵被骂了,心里却不难受,他终于不用继续干活了,而且还可以躲在一边玩瓶盖,无人打扰。

晚上时,母亲坐在院子里端着簸箕,将坏的瘪的黄豆挑出来,阿贵继续玩瓶盖,其他小孩叫他去滚铁环,他不去。他说:“铁环太大了,还是空心的,抛不上去,以后我再不玩那玩意儿了。”

阿贵发现很多次瓶盖落下,都是背面朝下,凹的那面对着天空,阿贵就问母亲。

母亲说:“哪个晓得它哪面往上哪面往下,不是什么情况都有吗?我也不知道。”

阿贵在母亲面前抛了很多次,结果真如阿贵说的一样,母亲竟也跟着思考起来,没多久,母亲把她的答案告诉阿贵:

“瓶盖被打开之前,都被扣向同一个方向,脱离了瓶子的束缚后,也想大胆自由一些,可能它们也想看看太阳吧。”

这是母亲的答案,也是阿贵一生的答案,在母亲去世后,他从未忘记这句话。

3

在猜瓶盖的本事名声远扬的第二天,陈冰上门来了。

陈冰胳肢窝里夹着几张纸,踏着黄土走来,身后灰扑扑的黄烟乘风而起。陈冰敲门,无人应答,又拍了几次,门开了,是阿贵的老婆红霞,裹着干毛巾,脸颊湿润,面色红艳,裹着睡衣,打开门,一股薰衣草的香味,熏得陈冰不知所措。

“是弟妹啊,阿贵在家吗”?

“不在,出门去了,大队长有什么事吗”?

陈冰说:“还是等阿贵回来了再说吧,跟他老娘坟墓有关系,去年不是说有条高铁线经过我们村吗,前几天文件下来了,路线和阿贵母亲的坟墓重叠了,就跟阿贵说一下,需要迁坟,当然,补偿肯定是有的。”

“原来是这个事,还是等阿贵回来定夺。”

“阿贵不在,我就不进去了,阿贵回来你跟他说说,让他到我家去商量商量。”

“好的,慢走不送。”

陈冰憋着一股气,回去的路上才慢慢把这个闷在胸腔的气吐出来,这个女人浑身透出一股魅惑劲,年龄不小,那身勾人的模样却像一朵会说话的娇艳的花,陈冰心里想,阿贵这个人不仅猜瓶盖有本事,还享了女人的福气。

陈冰今天来找阿贵不仅仅是因为迁坟的事,还有另一件事,而且那件事对他来说要重要得多。迁坟,和陈冰毫无关系,他只要通知到位,至于该不该迁、迁在哪儿、怎么迁和他毫无瓜葛,就算不迁,被压在高铁下面,那也是他阿贵的母亲,不是我的母亲。

陈冰最主要的是第二件事,自从儿子婚期那天阿贵猜瓶盖的本事传开以后,当晚陈冰心里就打起了算盘,去年九月份到隔壁县开队长学习大会时,陈冰知道那儿流行一种赌博“叠十三”,就是抛硬币猜正反面,他之前玩过几次,但终究运气不佳,折进去几千块。陈冰想,阿贵会猜瓶盖,肯定也会猜硬币,这小子,从小就像个傻子一样喜欢往天上抛东西,硬币和瓶盖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他如果真有这个本事的话,若是能够说服他一起去,多少钱也没问题了。

陈冰被自己的计划美得笑起来,盯着漆黑的天花板,颜色浅淡而神秘,旁边的女人打起了呼噜声,浓痰似乎堵在喉咙,声音就像圈里猪抢食时一样,陈冰厌恶地一把推开这个老女人。

4

阿贵今天早上起来,屋外一片清冷,昨夜降温了,猪圈青瓦下吊着一根根冰柱子,阿贵裹上大衣,抽出火炉底下的煤灰,倒在对面马路牙子土坡上,温了热水洗脸后,端着一盒高粱玉米爬到楼顶上,上面有一座用铁丝扎成的小屋,屋顶盖着几块木板,铁丝屋内有四只鸽子,见阿贵上来,鸽子咯咯咯地叫起来,细小的脚丫子弹珠似的跳起来,陈冰撒了两把玉米,鸽子们就如同公鸡一样头撞地吃起来。

关于这两对鸽子,阿贵真是疼爱有加,就差在一张床上睡了,红霞吐着唾沫星子说:“死阿贵,你搬到楼顶上跟鸽子睡吧,你这么爱它们,让它们给你生娃,我守活寡得了。”说完捂着脸嘤嘤哭泣。

阿贵是个不会拐弯的人,当晚真就抱着铺盖上去了,红霞说:“你去了就不要回来,死外边吧!”

阿贵的母亲是在2020年的一月份去世的,患了结肠癌,枯睡在床上有一个多月了,背上捂出来红褶子,一道道青色的疤印像是皮鞭抽上去的,阿贵带着母亲先去了县医院,医生说晚期没得治了,又去了贵阳省人民医院,还是同样的结果,阿贵还想去重庆,听说那里的技术高出这儿一大截,这时他母亲说:

“阿贵,别折腾了,回去吧,我自己的病心里有数,留点钱和红霞好好过日子。”

“娘……”阿贵蹲坐在病床旁,把头埋进被子里,发出呜咽声,红霞也红着双眼转过头去。

阿贵和红霞盘着母亲回到家里,没多久,他母亲就卧床不起,吃进肚里的面条和稀饭都原封不动地吐出来,接着,就吐青枣色的苦水,整个人瘦得躯壳一样。母亲死的那一晚,阿贵放了一饼鞭炮,村子里的人被鞭炮声吸引过来帮忙,一向冷寂的院子热闹起来。

下葬那一天,棺材入土时需要揭棺检查,看是否遗漏陪葬的物品,以及尸体有没有变异,检查完毕后,封棺时,一只黑白相间的鸽子突然停在棺材盖上,人们挥赶,鸽子非但不惊吓,还在上面蹦蹦跳跳,仿佛踩在庄稼地里一样,阿贵拾来一张网,把鸽子框进去,众人才慢慢抬起棺材往掘好的坟坑走去。

第二天,阿贵揭开网,想让鸽子飞走,鸽子展开翅膀,飞到门槛上,又跳在门框上,阿贵追赶,鸽子像瓶盖似的落在房檐上,阿贵没辙,就不管了。

到了晚上,鸽子依旧没飞走,一直在屋顶上咕咕咕咕地叫着,红霞生气地说:“你用敌敌畏拌玉米,让它吃了,否则一晚上都不得清净。”

阿贵忽然想到鸽子停在母亲棺材盖上的样子,豆粒大般明亮的双眼,淡黄色的脚丫子,滑顺的羽毛,联想到母亲生前也经常穿一双黄色的胶鞋,阿贵将鸽子和母亲联想在一起,便不是那么讨厌了,还觉得那鸽声有些婉转亲切,对红霞说:

“家里刚办了白事,不宜杀生,由它叫去吧,肯定是饿了,叫不了多长时间的。”

第三天,阿贵上楼顶,看见鸽子把头卷进两只翅膀间,蜷缩在房顶边沿的砖缝里,阿贵右手一抛,成把的玉米如同雪花般飘落下来,发出雨打樵叶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波浪般分散在地上,鸽子把头伸出来,两只脚丫子交叉着跑过来,敲键盘似地啄得地面响声连连。

阿贵到山里砍了两块木板,用铁钉连在一起,架在院子里的围墙边,收集了苞谷杆叶,布置了一个小窝,就成了鸽子的新家。过了几天,不知从哪儿又飞来一只鸽子,成双成对在阿贵家上空绕着圈飞,二个月后,鸽子下蛋了,孵化出小崽子,阿贵以为这只小崽子会顺利地长大,却发生了一点小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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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阿贵从地里回来,发觉鸽崽子不见了,窝边残留血迹,黑色的雏毛散得到处都是,阿贵心里一惊,准是被野猫或者黄鼠狼叼走了,走出院子一看,一棵梨树下蹲坐着一只黑色狼狗,正用那两只前爪不停地抓弄恶心的嘴巴,狗鼻子上有血,地下散落两只红色的爪子,这些铁证都证明凶手就是这条狼狗。

阿贵拿起靠着墙壁的扫把,弓箭似的朝着狼狗跑去,狼狗见状,翘起尾巴,后腿一蹬,也如同弓箭一样发射出去。狼狗在前,阿贵在后,扫把不停打在路边的野草上,影响了阿贵前行的速度,阿贵边追边骂:

“我日你祖宗,逮到了用斧头大卸八块,把你的血抽干,毛拔光……”

狼狗越跑越远,阿贵越追越远,旁边的人看了说:“阿贵,发生什么事了,追一只狗干啥?”

“它吃了我的鸽子,你说我追它干什么,我也把它杀了吃掉。”

“你可真会开玩笑,你不知道那是谁家的狗?”

“管他的,谁家的狗我也乱棍打死!”

“那是陈冰陈队长家的。”

此话一出,阿贵便减慢了追赶的速度,陈冰那人,不好惹,况且还是队长,得罪他,后面难免会有坏果子吃,但一想到那只歹毒的狼狗吃了幼小的鸽子,还在他面前剔牙,胸腔的怒火又燃起来。那只天打雷劈的狗、死无葬身之地的狗、下十八层地狱的狗……阿贵捡起一块石头,对着狼狗奔跑的方向用力抛出去,阿贵果真有抛东西的天赋,那石块正巧砸在狼狗的尾椎骨上,狼狗倒在地上,尾巴不停地颤抖,嘴里发出可怜的叫声。

恰在这时,陈冰的儿子陈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正好看到阿贵用石块砸自己家的狗,他也同刚才阿贵追狼狗一样朝阿贵飞奔,一脚踢在阿贵屁股上。阿贵踉跄地几步,跌在一片四叶草上。

陈刚说:“你砸我家狗干什么?”

狼狗被砸后,睡在地上挣扎,阿贵竟产生了怜悯之心,心中的怒火被水浇了一般消下去了,看到陈刚那双健壮的腿踢过来,也没避让。

“它吃了我家的鸽子。”

“吃了你家鸽子,谁看到的,我家的狗天天吃羊腿喝鸡汤,会跑到你家去吃鸽子,你家那是金鸽子还是银鸽子?”

“不信你看它的嘴巴,上面还有血。”

陈刚蹲下去,狗嘴上确实有血,还吐出些白沫。

陈刚说:“我家的狗吃了你家的鸽子,你用石头砸了它,就算两清了,但请你以后不要再靠近我家的狗,否则它咬到了你,我可不管的。”

阿贵点头,他心里知道自己吃了亏,他和狗的事情两清了,但白白挨了陈刚一脚,这可不能两清。可他心里有数,陈刚有他老子陈冰撑腰,闹到警察局里去,人家后面也有人,自己幼年死了父亲,今年又没了母亲,没有兄弟姐妹,若是和陈刚对着干,岂不是以卵击石,最后自己肯定得不到任何好处,不如忍一步退一步,对自己和红霞也有好处。

鸽子被狼狗吃了后,阿贵知道,不能将鸽子的家放在院子里,那么矮的地方,对狼狗野猫来说太轻易捕杀了,他就在楼顶上支了一间小屋,里层铁丝围着,外面木板圈着,位置高,防御强,鸽子可以安心生蛋孵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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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阿贵照料好家禽后,自己煮面吃了,走的时候对红霞说:“锅里有拌面的汤,起来了自己煮面吃。”

说起红霞,阿贵自然是满意的,红霞不论身材还是面貌,都不是阿贵可以匹配的。

他们是在一家福建泉州的一家鞋厂认识的。2013年,他带红霞回家,周围人都说,阿贵带来的一只凤凰,关不住,迟早要飞走的。可时至今日,阿贵和红霞除了没生一儿两女,从来没吵过一次架,阿贵服侍红霞也很好,不让她洗碗,上地里干活,出门还得打伞,免得晒黑洁白的皮肤,每天给她做早餐。阿贵待媳妇,就像梁山伯待祝英台。

阿贵这天一大早出门,确实是有事情,今天是母亲的忌日,他提着一捆香、一把红钱,到母亲坟边上香去了。下午回家,红霞对他说:“阿贵,今早陈冰队长来过了,你不在,叫你晚上去他那儿一趟,找你有事。”

有事?莫不是旧事重提,追究那只狼狗的旧仇?阿贵半信半疑,秉着心事还是去了。

刚办过婚宴,陈冰家的院子里还充斥着一股酒水的味道,边沿有没扫干净的烛炮,院子里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声响,连虫鸟的声音都隐匿了。阿贵推门而入,只见陈冰一人坐在大厅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

“陈队长,你好,听红霞说,你有事找我?”

“阿贵来了,快坐快坐,吃饭了没,我刚吃了,菜还热着呢!”

“客气客气,有事直说吧。”

“今早我去你家了,你不在,就红霞一个人,我一个大男人也不太方便,就跟她说叫你晚上找我,我差点忘了这茬事。”

陈冰又说:“跟你母亲有关,肯定就和你商量了,去年上面不是通知今年我们村修一条高铁,要修一条轨道,途经很多土地,这条路线上就有你母亲的坟墓,你要找块土地给你母亲迁坟。”

“不可以绕开吗?刚入土,有没有其他法子,我母亲生前爱清净,不愿被打扰。”

“阿贵啊阿贵,说你老实还真是高看你了,你纯属就是笨啊,你想想,修高铁,是国家重大工程,每一条路线,穿过每个山洞,都是经过工程师严密计算过的,如果因为一座坟就改变方向,那得耗费多少成本,成本暂且不说,你不是说母亲爱清净吗?如果改了方向绕过了坟,天天有高铁在旁边呼呼呼地跑,岂不是更吵闹?还有,高铁基本都是直线,很少有曲线,若是到你这儿突然转弯,影响了乘客的舒适度,你得落下多少骂名,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

阿贵不说话,觉得陈冰说的也有道理,他说:“可迁到哪儿啊,我家土地本来就少,还都是靠近崖边,石头又多,不适合迁坟。”

陈冰哈哈大笑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阿贵,我叫你来,肯定想到你这个难处了,放心,老哥已经替你解决了,堰塘边那儿有我家一块地,到时候划一块给你母亲住。”

“那我也没钱买地啊。”

“放心,我不是卖,是送,免费送给你了,到时候上面发放的赔偿金给我就行,你不用出一分钱,迁坟的工作我全负责了。”

阿贵没想到,陈队长竟会有这么大的善心,免费送块地不说,还帮母亲迁坟,是个大好人。他盯着面前这个戴着眼镜散发出老教授般文人气息的人看,因为刚才的一番话,这个人在阿贵心里已变得高大伟岸起来。

阿贵一把抱住陈冰感谢道:“陈队,陈大队长,以前我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对,你不但没计较,反而以德报怨,我很惭愧,你真是大人有大量。”

陈冰拿出提前拟好的合同,阿贵没思量半分就把手印按了。

陈冰看着阿贵愧疚的样子,知道自己的手段生效了,他一边可怜眼前这个男人的老实,又痴笑这个男人的愚笨。阿贵不知道,赔偿一座坟地的钱足够买十几块土地,够办一百多场迁坟的仪式。

陈冰心想,阿贵啊阿贵,你真是太笨了,被卖了还给别人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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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冰知道自己计划得逞,到了可以说第二件事的时机了。

“阿贵,听说你最近刚失业,缺钱吧。我这儿有一个挣钱的路子,别说老哥不仁义,你要信得过我,我就带你发财,你要信不过我,就当我白说。”

“什么路子,陈队长挣钱还想到兄弟,我哪有什么理由拒绝。是哪儿的活,水泥工、瓷粉匠还是挖煤工?”

“都不是,而且比你说的那些轻松多了,工资也很高,你不是有猜瓶盖的本事吗?我得知隔壁县有一个黑色市场,里面有一种赌博方式,叫做‘叠十三’,简单一点,就是猜硬币,跟你猜瓶盖一模一样,押注猜面,只要你猜中了,压多少庄家赔你多少,抛的硬币越多,赔的倍数就越大。你若是有这本事,那儿还不是你的天下?”

“犯法吗?最近抓得紧,去年有个男人斗鸡输得倾家荡产,不知从哪儿弄来炸药,扔到斗鸡场人堆里去,炸死了几十个人。这个叠十三会不会也这样?”

“你忘了老哥是什么人了吗?就是被警察扫了,也会全身而退,你就不用担心后果了,至于那种报复性的人,几十年难得见一次,概率很低的。放心,我们就去两个月,挣多少是多少,两个月就收手,可以吗?”

阿贵是个忧患意识很强的人,若是以前那个陈冰,他肯定不答应,可今天的陈冰已经不是昨天的陈冰,在他心里,此时的陈冰就是再生父母,他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阿贵近期确实很缺钱,想起昨天红霞跟他说买个饮水机,到现在迟迟没凑够钱,他一狠心,就答应了。

“好,陈队长带着我发财,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拒绝呢。”

“说得好!”陈冰从冰箱抽出两瓶啤酒,递给阿贵一瓶,二人碰瓶,啤酒咕噜咕噜下肚。

屋外风声四起,水声扑打,夜鸟低叫,草木私语。

6

阿贵走了很长时间的青砖小路,终于到家中,红霞已经睡去,他脱掉外套,把红霞推搡行醒来,带着一身酒气说:

“老婆,过两天给你买饮水机,还要买空调、手镯、耳环……哈哈,好日子就要到了。”

红霞听着阿贵莫名其妙的酒话,知道他刚从陈冰那儿回来,以阿贵的智力,一回来就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陈冰是个老狐狸,看着温和,可内心的计谋,就是当代司马懿。一想到陈冰,红霞心里便产生了又爱又恨的怒火。

红霞在和阿贵在一起时,刚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情,她已经是个母亲,而孩子父亲的身份,并不清楚,因为她是被人强暴才怀孕的。

她当年二十二岁,刚去福建鞋厂上班,刚进社会,看着大街上穿戴华丽、胭脂水粉的美丽动人的女人,红霞也学着自己化妆,穿一些布料较短的服饰,走起路来花枝招展,她不知道,一朵花的艳丽不仅会招来蜜蜂和蝴蝶,也可能会被邪恶之手折去。

一天下班回家,突然被人用打湿的毛巾捂住口鼻,就失去了意识,等到清醒的时候,自己躺在楼下停车场一张破纸盒上,上衣被撕破,裤子被剪断,纸盒上还有一摊红血,她绝望地哭起来。关于那段惨绝人寰的记忆,在被人蹂躏的过程中,她恍惚中听到了不止一个人的笑声。

她自尊心太强了,隐瞒了这件事,没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警察,甚至家人,直到发觉自己怀孕了。她原本想打掉,可医生说她以后不能怀孕了,这条生命是她唯一做母亲的机会,她犹豫了,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母性意识如同风吹水草,渐渐摇摆起来,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孩子二岁时,就被送到老家里,母亲问孩子的爸爸呢,红霞没说话,母亲也没继续问,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自己在外小心。”

红霞继续在鞋厂上班,直到遇到阿贵,她觉得这个男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待人和蔼,性格老实,骗不了人,仿佛把一切思维和想法都袒露无疑地摆在自己面前。面对阿贵的追求,红霞也接受了,只是她隐瞒了一切,包括自己已经是一个母亲。

红霞跟着阿贵回到贵州,面对阿贵的满心呵护,她仿佛焕发第二个春天,每天不用上班,不用日晒雨淋,她心里觉得,阿贵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男人。

某一天,她接到母亲的电话,儿子想她想得厉害,要来看一眼,已经到县城了,红霞跟阿贵说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便急匆匆走了。红霞带儿子玩电动,吃肯德基,坐木马,玩游乐场,直到在车站送走了儿子。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在车站的一举一动,都被另一双熟悉的眼睛完整捕捉下来,那人就是陈冰。陈冰对这个漂亮女人垂涎已久,他威胁红霞说,晚上十字街头宾馆246号房间见,否则,阿贵就会知道所有事情。

遭到陈冰的威胁,红霞感到惊慌又无助,害怕阿贵知道一切,害怕现在的生活会化为泡影。无奈之下,她只身去了宾馆。陈冰在宾馆内早已等候,这个好色的男人的想法很直接:

“如果你愿意和我睡一觉,今天我就当作没看见,并且每个月我还会给你两千块钱。对了,你儿子不是快上学了吗?现在幼儿园学费是挺贵的,如果阿贵知道你有个快上幼儿园的儿子,后果不堪设想。”

红霞没说话,双臂抱在胸前,像一块散发热气的豆腐,没等红霞开口,陈冰就像一只老虎一样压过来了,红霞哭着说:

“狗日的陈冰,你这是在强奸!”

“没人知道,你是自愿走进这间房间的,我在警局里有人,你吿不了我。”

陈冰动作很慢但下手很重,不断威胁着红霞。红霞认命般停止挣扎,任由陈冰像根老树一样在自己身上动作。事后,陈冰留下两千块钱,并丢下一句话:“以后我会给你发信息,地方不变。”

7

看着阿贵被酒熏成一摊烂泥的样子,红霞眼眶里滚出两行热泪。

陈冰带着阿贵来到黑色市场,这儿鱼龙混杂,各种阶层的人流都聚集在一块,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方设法套取别人口袋里的钱。

阿贵来到叠十三的场地,人不多不少,共有三个小人群,围着三个直径三米的圆坑,三个圆坑分别属于不同倍注的等级,从低到高是抛一块硬币、两块硬币和三块硬币。眼前的圆坑让阿贵想起母亲用锄头挖出的栽玉米的小圆窝,二者是如此相像,那也是阿贵第一次抛瓶盖的时候。

阿贵果然是有天赋的,他们先是在一块硬币的场所押注,阿贵全猜对了,他和陈冰总共赢了四千多块,在陈冰怂恿下,来到了第二等级,猜两块硬币,阿贵失误了两次,但赢了七次,终于,他和陈冰在赢取了一万三千块的时候,匆匆离开了。

第一次征程,以胜利告终。阿贵买了饮水机,装了空调,夏天快到了,红霞经不住热。阿贵跟红霞说他是去当煤矿工人,这个行业风险大,回报高,所以他才一个月去两三次而已,红霞也就没追问太多。毕竟这段时间,家里确实光彩了许多。

第二个月的一个赶集日,黑色市场聚集了有史以来最多的人,每个类型的赌场都挤满了人头,阿贵和陈冰自然是在叠十三的位置,突然,一声尖锐的吼叫:“警察来了!”众人纷纷逃窜,皮鞋声、衣服摩擦声、喊叫声混为一团,慌乱的脚步踏起纷飞的灰尘,有的破窗逃走,有的一脚踹破门板,肥胖的人卡在门缝里……人太多了,门太小了,很多人被人流困在里面,阿贵和陈冰也是如此,警察叫所有人抱头蹲下,没收了麻将扑克牌、斗鸡、硬币等所有赌博工具,阿贵悄悄问陈冰:

“陈队,应该没事吧,会不会坐牢?”

“不用担心,我有人,没事的。”

阿贵松了一口气。

阿贵被带进拘留所,拘留十五天,罚款两千元,头发剃没了,像个和尚。红霞来拘留所看他,阿贵问:“陈队呢,他不是认识人吗?请他帮帮忙,放我出去,这里太难熬了。”

“你这个傻瓜,你被骗了,陈冰安然无恙,早就在家里睡大觉,我找过他几次,面都没见着,被当作乞丐打发走了。

“不会的,是他带我来的,当初说好了,他这么善良,还送地给我母亲迁坟,不会的不会的……”阿贵喃喃自语,绝望的情绪就像电流一样从头到脚流通。

“你太笨了,当时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你知道高铁占地赔偿多少钱吗?足够买多少块土地?你被他套骗了!”

阿贵终于知道,他一直被这个老狐狸耍得团团转,他已经签了合同按了手印,具有法律效应,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聪明一些,为什么只会抛那该死的瓶盖,还因为抛瓶盖的本事把自己搞到牢房里来。

他悔恨不已,瘫坐在地上,死人一般。

8

半个月后,阿贵出去了,他没再到处乱窜,没再抛瓶盖,脑袋里也从来不思考瓶盖到底哪面朝上,他唯一做的只有一件事——照料他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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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灿灿的月光下,阿贵从街上买了饲料回来,路过一片小水滩,映出夜空中皎洁的明月。除了看到月亮,阿贵还看到另一块白色的东西,宛如白玉,越凑近水滩,水就变色了,红色,那不是水,是血,那块白色的东西不是白玉,而是鸽子,是他视如珍宝的鸽子。泥水打湿了羽毛,如果没有血迹,还以为是被水溺死的,他跑回去一看,果然少了一只鸽子。

第二天,他躲在屋顶,用簸箕盖住自己,像一个侦察兵,他发现凶手是一只鹰,拥有锋利爪子和弯曲的利嘴的鹰。那只鹰喜欢停在河边的一棵香樟树上,阿贵顺着小路,悄悄尾随,手里拿着弹弓,荷包里揣着大小如一的光滑石块,那是他对付敌人的武器,到了香樟树下,仰头观察,发现鹰停在一片叶子后面,他摸出一块石头夹在皮带里,做好姿态准备发射,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声音并不陌生,来自他的老婆红霞。

陈冰在赌场安然无恙回到家后,得知阿贵在蹲牢房,得半个月才出来,便想着是和红霞纠缠的好时期,可红霞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听话好使唤的女人了,红霞拒绝了他,他威胁着说:“等着吧,阿贵出来后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红霞思量许久,她打算自己把一切都告诉阿贵,与其隐瞒,不如坦白,纸包不住火,事情迟早要弄清楚的,况且还有陈冰这个老狐狸三番五次的骚扰。或许只有坦白,才能摆脱陈冰的纠缠,将他的魔爪隔之门外。

这天,也就是阿贵发现鸽子死在水滩的第二天,红霞约陈冰出来,地址就在那棵香樟树后面。谁知陈冰这个老狐狸竟如此残暴,面对红霞的决绝,陈冰兽性大发,光天化日荒郊野外就准备对红霞实施暴行。红霞被按倒在草丛里,大声呼喊,这时,在香樟树下伏击老鹰的阿贵听到声音,拨开草丛,看到自己的老婆正被人欺负,那个混蛋还是陈冰,阿贵瞬间恼羞成怒,冲过去和陈冰扭打成一团。

“狗日的陈冰,你不仅骗我,还欺负我女人,我今天要杀了你!”二人像麻花一样扭打在一起,河边泥土湿润,二人失去重心,慢慢滑进水里,隔远看,像两只戏水的鸳鸯。

一小时后,众人赶来,只看到两具浮在水中的尸体和坐在岸边头发凌乱的红霞,陈刚哭着问:“怎么了,他们为什么掉进水里?”

红霞低声说:“我和阿贵路过这儿,听到陈队长的救命声,阿贵跳进去救人,没救上来,两人都淹死了。”

因陈冰是大队长,在阿贵葬礼这天,队里送来一条红色横幅,上面写着“英雄无畏”,并送来了五万块钱抚恤金。送横幅的人让红霞拿着钱站在中间拍照片,拍照的人说笑一笑,红霞挤出笑容,眼里闪烁着泪花。

阿贵上山后,红霞收拾家里的东西,在阿贵的枕头下找到一个啤酒瓶盖,上面的齿轮都磨掉了,也掉了色,广告词都看不清,她盯着瓶盖看,回想起那天的场景:

阿贵和陈冰扭打进水里,阿贵力道不如陈冰,落了下风,陈冰抡出一拳打在阿贵太阳穴上,阿贵愣愣地倒入水中,头被按住,两只脚不停地拍打水面,就像只鸭子。慢慢地,阿贵没了动静,死了。

红霞大喊一声:“阿贵!”便呕哭了起来。

陈冰游到岸边,精疲力竭,头仰在湿泥上,对红霞说:“阿贵这狗日的,看他小身子小板,力气还挺大,累死我了,他死了,以后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做情人了。”

红霞一把抹掉眼泪,裸露出两臂,捡起草丛里一根湿润的木头,对着陈冰的脑袋用力按下去,陈冰的身体像鱼一样又滑进水里,没等他反抗,红霞用同样的姿势把他的脑袋按进水里,杵进淤泥中,直到他停止挣扎,无声无息地浮在水上。就像一块瓶盖,盖在整片河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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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图片来自《Hello!树先生》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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