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作家陈本豪老师散文《鬼月》,听作者讲述乡村的民俗故事……
“初一鬼门开,十五鬼关门。”农历七月,是故乡俚俗里的鬼月。一些生活在城中的乡里人,都忙着赶回老屋,给魂系阴间的祖人烧点纸钱,以恪守孝道。也有一些人出门就近路边,用石灰划上一个个圆圈,将燃烬的纸灰圈在小小的乾坤里,方便自己的先祖前来认领。不知是谁,也不知哪个朝代,兴起了这道风俗,于是,七月便成了活人跟亡魂发饷的季节。千百年来,那缕不灭的香火,一直在世人的性情中燃烧。
七月的夜晚,我从不随意出门(这是母亲立的规矩,几十年来兄弟姊妹们都自觉地遵守,即使老人百年归世之后,只怕一时也不会改掉这一习惯),尤其是人在倒霉的时候,更不愿去招惹邪气。黑洞洞的夜晚,一阵风吹,一根草动,都会让人想到鬼,犯点伤风感冒则无伤大雅,如得了怪病或遭来一场大灾,难免被亲人埋怨,真不划算。
那是在一个七月的夜晚,我杂在大人堆里乘凉,是隔壁叔公的一句话,让大家的谈笑立马静止下来。就在湾村门口山脚前,那棵大枫树底下,好像聚集了一伙人在争吵,隔着一垄水田,模模糊糊的吵声,断断续续地钻进众人的耳朵,声音怪怪的,闻不出一点村民熟悉的味道。有人站起来扯着喉咙向对面喊话,却无人应答,但喊声一停,那边的吵声又起,如此反复。还是有点耳背的叔公胆大,他独自沿着田埂直往前走,长长地探着头听,差不多抵近了大枫树跟前才停步。叔公回来时大家都围着追问,他说,肯定不是人声,却也不像兽语。这时,众人心中的疑问竟形成了一统的默许—鬼,肯定是鬼。有人说,莫不是为钱分配不匀而吵起来了吧?不觉让人想起一个笑话:邻村里的一位老粗,他只字不识,人缘又不好,每年七月,没有人愿帮他填写“包袱”单。后来,他只得用红黄蓝白各色布条,捆在“包袱”上作标记,他一边烧一边忙着交待:我跟你们说清楚啊,红的是公公的,黄的是爷爷的,蓝的是父亲的……如果哪个不守规矩瞎抢的话,老子就日了哈。这个经典的笑话,常被前湾后海的人用作耻笑别人的比喻。
爷爷奶奶辈的人,小时候给我们讲了很多有关鬼的故事。虽说孩子们都很怕,但十之八九又抵不住故事的吸引,有时还缠着老人讲述,一次次在既想又怕中去感受那种新鲜的刺激。童年的生活充满了鬼的故事,后来,我也曾挑过一些精彩的段子讲给儿女们听,将来或许还可以讲给孙子听。故乡里的鬼比聊斋里还多,一个个都被老人讲得血肉丰满,说到可爱之处,鬼比人就更像人了。鬼生活在地狱中,阎王是他们的统领,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官员,也有各种各样的职业,还有各种各样的规则;也曾听人讲过“洋”鬼子的故事,照此一说,便有了不同的文化和种族,看来那边也是个热热闹闹的世界。有人说,人死后去了那边,依然如生前一样各就各业,如真是那样,便免去了失业的痛苦,也少了些许饥荒。
人间,地狱,天堂,三级世界,一张巨大的网,网着世间所有的灵肉。天堂只是一处意念的山庄,那里集居着一群人上之人,在云来雨去间主宰人间祸福,却不是人人想去就去得了的地方。地狱是鬼的世界,人死后即变为鬼。其实,我早知道世间根本就没有鬼,但潜在的意识里,却十分愿意保留鬼与地狱之说。人死后,亲人之痛,情感之伤,一时间坠入无底深渊,迷惘中人与鬼的沟通,才使情感有了寄托。树高千丈,叶落归根,那是一种归属。人是有灵魂的,肉体可以回归自然,那么灵魂呢?有了鬼,灵魂便有了载体,就不会孤独地飘泊。很多人苦苦劳作一生,从不奢望升入天堂,只望修就一个美好的来世。假如死后连鬼也变不了,便失去了投胎的希望,抑或他的生就是一曲谢幕的悲剧。有人竟把鬼当成了大侠,相信那些作恶的人,终究不会被鬼放过,同时还给自己留下一条死后变鬼的复仇之路。其实,鬼给人间带来的希望与安抚,远比她造成的伤害多得多。也许,鬼是人的精神境界中一份安定的因素,为什么不让他存在呢?天堂是一种向往,她只属于贵族,地狱之门却是敞开的,人死后都得以收留。我曾愚蠢地认为,地狱倒比天堂更加宽容。
乡里烧“包袱”须有时日区分,新亡人为十二,老亡人为十三。道理很简单,刚过去的人急等钱用,假如那边没有低保,早给钱,生活也就早有一份着落。先过去的人,往年早已有钱入帐,或者早有了工作,应该不愁吃穿,想来,阴间阳间倒也没有多大区别。近几年,冥币出了一些大票,一张面额十亿元,我们依旧整袋整袋地烧,只愿先人们早早摆脱人间曾经的贫困之苦,也去享受享受一下富人的生活。我们烧了那么多钱,想必他们早已跻身豪门,搞一两个开发区的资本也该够了,只待去梦中与他们分享收成与快乐。
烧“包袱”,一件俗事,但去烧的人并非全是俗人,尤其“包袱”单的填写十分讲究。父亲在世时,写“包袱”单无需我操心,他一边说,我一边写。父亲走后,这件事就落在我身上,一时保不准能记住远代祖宗的名讳,不得已才去查阅族谱(“包袱”单的书写格式,有点像人间的信封,但略为复杂点,特别是祖宗的名讳,只能用台谱,不能用人的名与字,台谱是在男人大婚的日子,宗族里的人专门冠予他的称谓。)去年,我搞了一点革新,把小“包袱”换成了大“包袱”。原来,每一个祖人须叠上好几个“包袱”,再在每个“包袱”中装下数十张纸钱,叠一回“包袱”少说也得几十上百个,几兄弟得花去半天工夫。现在,我将它改为每人一个大包,但内中的总额并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增加。今年,我依然烧的大“包袱”,近来几次在梦中与父亲相见,却未听到老人家对此表示反对,看来,改革是可行的,人鬼都在向前走。只是由平信改为特快专递,不知那边是否要多花去一些邮费。
坝田头的一块小荒角,是我家每年烧“包袱”的固定点,村里人家,每家都有焚烧点,这在什么时候指定,依什么来划分,无从考究,却从来没听说有人为此闹过地盘之争。坝田离稻场很近,我先拖来一大捆稻草,将“包袱”一个一个地蓬在草上面,稻草一燃,火苗就窜了上来。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虽说天晴了,但稻草有些回潮,火势不大,烟却不小。担心“包袱”烧不透,弟弟又拖来一捆麦草,麦梗比稻草硬,心较空,莽火之下就不愁有烧不烬的纸。远房的侄儿—新,他就烧在我们的近边,因自带的柴草不多,底子打薄了,一时烧不过,只得用棍子去拨。我说,“你这一拨钱就破了,他们得到破钱也花不出门。”新说,“破点把不要紧,可拿到银行去掉换。”“如被银行打了折扣就划不来了。”“我保证全额兑换,这是有规定的(新本在银行工作)。”我与他一对一答,说笑间他家的“包袱”也烧过了。
曾听大姐说过一回,她的婆婆有一次在梦中对她哭诉,说她那年收到的钱好好多张都没有眼,拿去买东西店里不收。原来那回烧的钱是大姐夫自己制作的,他在街上买回一大捆火纸,用自家的锉子打眼,可能纸张叠得太厚,有些张数真的没被打过。自从听了大姐说梦,我买纸钱总得认真查验,从不敢马虎。
七月烧“包袱”不同于清明烧纸,清明烧的是散纸,也许,那边是政府统一接收,统一分配,老实人吃点亏也是常事。七月烧的包袱则为封闭的包装,有名有姓的,如被别人侵占或偶遇邮差弄鬼,阎王那里按理也该设有法典。
▲陈本豪,中作协会员,民间音乐人,籍贯武汉江夏。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纪实文学集七部。长篇纪实文学《京剧谭门》全四卷,被列入2019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八届湖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