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见到你真高兴,台北是不是又在下雨?三个小时的台铁够呛,跟我走走吧,活动活动,对了,别再吃芒果,那玩意儿虽好吃,吃多了会加重湿气……”

我跟着余美茹出了花莲站,沿着中山路往停车场走,太平洋的风吹来和台北迥然不同的气息,这里没有台北的黏腻、市井和多情,就像走在身旁的余美茹,熨帖、朴素、云淡风轻,令我忍不住深深呼吸。

这次台湾旅行,本不打算打扰余美茹,但在台北呆了三天,精力即将耗尽,又听说花莲是个轻松悠闲的小城市,便想省下力气,好好享受一下南岛的风光。给余美茹发了微信,很快,她和我确认了台铁车次,告诉我到时在站口迎我。

按常理,我应当首先对余美茹称赞一番,毕竟初中毕业后,有二十年没见了,真心说,她依旧称得上一位美人。但此时的美,已经与当年的豆蔻年华全然不同了,就像太平洋的尽头,需要我去张目瞭望,却一时看不仔细。

“真是不可思议,哪能想到你会嫁到这里。”我望着碧蓝色天空中大团的云朵,笑着说。

“刚开始我也不习惯,但时间久了,发现这里真的挺好。”

拐了几个弯,看到停车场,余美茹开着一辆雷克萨斯,我们沿着海滨路一直向南驶去,余美茹说,不远,二十分钟就到家。

余美茹的家在一片香樟林间一幢孤零零的大楼里,看起来是很寻常的台湾建筑,七八层高,旁边有个立式停车场,余美茹家有两个车位,家里还有辆货卡。上了电梯,她家在顶层,敲门后,对着热情迎接的男人介绍,这是我老公。男人深棕肤色,面容沧桑,即将秃顶,但声音磁性,言语儒雅,令人如沐春风,和余美茹是同一个感觉。

又见了她婆婆,老太太戴着玳瑁夹鼻眼镜,佛爷一样坐在那里呵呵笑,说了几句客家话,老公笑着说,问你累不累,先去洗个澡。

下午便下起大雨,我站在余美茹家落地窗前,望着风雨中飘摇的树林和远处模糊的海,终于在几天的旅行中首次感到松懈。我呆呆地出神,追想着二十年前的初中二年级,余美茹神秘消失前我们最后一面是个什么场景。

2.

初中同学群是个大杂烩,不知哪一天突然组建起来,一时间认不认识的都在里面闹哄哄发言,谁是谁同桌,谁跟谁打过架,谁暗恋过谁,一浪接一浪地往出捅。两天过后,就恢复宁静,该加的好友都加了,该问的都问了,偶尔有人在群里发个红包,才能使群又活跃一阵。

余美茹也在群里,没说过话,但我知道,几乎每个人都加了她好友,但在群里没有一个人提起她,越是这样,我越认为,大家越是避而不聊,余美茹越是大家最想探听,最想了解的人。

比方说这次我来到花莲,刚发了一张和余美茹的合影,就有好几个同学发来微信问我:“她怎么样呢?”我知道他们的潜台词,是想了解余美茹是否像金丝雀一样,被台湾老板包养着吗。

起先大家和我一样,对余美茹的关心始于初二那年的突然消失,当年对于她的离开,班主任只淡淡以一句“转学了”带过,大概两个月后,就有幽灵一般的流言在学生里迅速弥漫,有人说余美茹被人“上”了,更多的人说“上”她的人是邻班班主任胡老师……

想到这里,我脑海又浮现出余美茹的容貌来。初中时,班上有两个女孩发育得很好,不仅个头比众人高出一截,身材也有了令男生偷瞄的起伏曲线。其中之一就是余美茹。余美茹是典型的秦巴山姑娘,弯弯的柳叶眉,一双杏眼,鹅蛋脸,白皙的皮肤。那时我的印象中她更多的是“成熟”,总有叫她“姐姐”的冲动,尽管她的年龄和我一模一样。

即便目前,隔了二十年再见,依然是这种“成熟”感,并非她显老了,相反,她优雅、知性,令她看起来不着岁月的痕迹,但正是这种优雅和从容,给了她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当然,初中时余美茹的成熟仅仅是外形上的。也许大家都觉得她漂亮,使她有了自傲的条件,她可以顺利的当班长,可以和混混男生打情骂俏,可以不去跑操,可以在班主任面前撒娇。像我这样的小男生,连在她的眼角都不会出现。这次来台打扰,除了我们都对“同学情”尚怀有深深的信任,我也有小小的虚荣:当年高高在上的女孩,现在也可以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了。

这当然归功于时间,二十年可以改变太多的东西。也完全改变了余美茹,如今的她看起来和当年张扬轻浮的余美茹全然不是一条轨迹。因为当年越来越确凿的言论是,余美茹确实被一个老师“那个”了,还流了产,家里一是因为好面子,二是因为贫困,索性不让她上学了,赶她到外地去打工。

“王先生,阿茹饭做好了,煲了好大一锅汤,听说你们老家很喜欢喝汤的。”余美茹的丈夫走来,打断了我的回忆。把我从哨音一般尖锐悠扬的少年时光,拉回到融洽的台湾家庭中来。

3.

她们家很大,当晚我才知道,这是个复式楼层,我被安排在一间客卧。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梳洗时碰见了正要出门的丈夫。

“王先生,我出车去了,这两天让阿茹带你好好玩玩,渔场那边有一家林记扁食,味道非常棒哦,啊对了,扁食就是你们讲的馄饨。”笑着说完,又欠了欠身,出门了。

丈夫在做运输生意,成天出车,去台南、高雄,不过很顾家,每天再晚都会开着货卡回家。余美茹说,原来听见货卡“挞挞”的引擎声是很幸福的事情。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余美茹带着我沿着花东海岸公路走下去。碧波万顷,海风吹拂,我俩心情都大好,不远处应该有兵营,三三两两看见阿兵哥在路上行走,很帅的样子。

“我看你发的微信朋友圈了,是不是同学给你发私信问我呀?”余美茹的笑脸被海风吹得一片妩媚,她的声音也在风中微微颤抖。

“是呀”我回答:“我说没想到越来越漂亮了,比朋友圈的照片还漂亮。”

“谢谢”余美茹顺了顺飘舞的发丝:“大家是想问我嫁到台湾来过得好不好,其实真的挺好,你也看见了。”

“是呀,从进你家门我就感觉,是个很温馨的家。家人都非常好。”我由衷赞同。

可是自从跟同学们有了微信,大家不断想套问我的私生活,似乎非要确定我过得凄惨难捱,大家才算满意,而不相信我会有一丁点好。

“不一定呀,或许大家只是对嫁到台湾的女孩好奇而已。”

“不不,你跟乔娜这人不熟悉,而且你也是早早就离开老家了,所以很多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余美茹的神色有些忧伤,在明净的阳光下让我很内疚。我本打算终止这些话题,可余美茹边走边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