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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我们每日里睡觉,离不开枕头。每个人都有一个枕头,但很少有人去细细端详它,探究它。《说文解字》载,“枕,从木,卧所荐首也”。事实上,现在可见最早的中国枕具实物,就是木枕。

唐传奇《枕中记》里有这么一则故事,开元七年(719年) ,卢生在邯郸旅店巧遇道士吕翁,两人一见如故,聊着聊着,卢生开始对吕翁倾诉命苦,屡试不第,只好以破衣遮体。吕翁问,身体健康,能说会道,难道不好吗?

卢生答,我这穷困潦倒的样子怎么算好呢,我梦想有一天出将入相,列鼎而食,家族昌盛,有了这一切,我才算过得称心如意,不想年岁已大,苟活于世。说罢,倦意袭来。

吕翁见旅店老板正忙着蒸黍(即黄米饭),便从布口袋里拿出一个枕头,递于卢生道,“你枕我的枕头,定能称心如意,荣华富贵。”卢生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青瓷小枕,两端各有一孔,他俯下身子,将头置于枕上,只见小孔越来越大,卢生“乃举身而入”,进了那中举、升官、娶妻生子、位极人臣、八十善终的美梦。待他醒来,黄米饭还没煮熟,一枕黄粱,不过是吕翁教他人生如梦之理,卢生受教后,稽首再拜而去。

一个小小瓷枕,引申出这般因缘,此后不少人做客邯郸,总幻想着能碰上吕翁,许个“殿前车马是长安”的未来(最好不要再醒来)。硬邦邦的枕头,倒成了追捧对象,对睡惯软枕头的现代人而言,这多少有点难以理解。

01

古埃及人头枕的“魔法”

最新研究表明,睡姿的差异可能在类人猿(包括人类在内)的进化过程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大猩猩、红毛猩猩、黑猩猩和倭黑猩猩都会在树上筑巢,躺(或趴)在自己的“床”上美美睡上一觉,其它灵长类动物却不会采用这种睡眠方式。

有效的睡眠也让我们的古人类祖先拥有了进化优势。起初,他们就近拣石块、木头,或是铺上柴草、兽皮,手臂弯曲垫于首下,“曲肱而枕之”。但在尼安德特人居住的一处山洞遗址中,考古学家发现一个年轻人的骨骸被放置成睡眠的姿势,头的下面则是一些燧石碎片摆放成的“枕头”……或许这只是偶然,但在不久后,硬枕的雏形呼之欲出,并成为一种风尚。

比如,古埃及人。他们将头视为生命的源泉,用于支撑头部的头枕便不可或缺。目前已知最早描绘头枕的图画,出自古埃及第三王朝(公元前2686-前2613年)一位叫作亥西(Hesy)的官员墓葬,3只不同造型、材质的头枕显现于木箱外壁,一只呈白色,推测石制或木制,另外两只由乌木制成。

从埃及古王国时期(公元前2686-前2181年)遗址出土的实物来看,头枕材质(木材、铁、象牙、石头等)、形式不仅多样,造型也很独特:基本由3部分组成,枕面配合头部的形状呈月牙形,下面由一根或多根圆柱支撑,连接枕面与底座。因为出土墓室,与死者相随,考古学家一度怀疑头枕为丧葬用具,直到他们在一些出土的头枕上发现有使用过的痕迹及残留的亚麻纤维,才确定头枕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图坦卡蒙的头枕,公元前14世纪,高19.2厘米,图坦卡蒙墓出土,现藏埃及博物馆,由象牙、青铜打造,枕头的四只脚被设计成野鸭头的样式,枕面一侧,家庭保护神贝斯吐着舌头,学者推测,该头枕可能为图坦卡蒙妻子使用。

原来,精致的古埃及人也会在部分头枕上缠绕亚麻布或加上垫子,避免因表面坚硬带来的不适感。当然,最舒适的方式就是拿纺织品如亚麻或羽毛制作枕头,只是埃及地处沙漠地区,气候炎热,还是用石头、木材或象牙做枕头比较凉爽。

值得一提的是,头枕对古埃及人来说,也不只是一个枕头那么简单。在古埃及人看来,它能在夜间神奇地保护入睡者,帮助睡眠者或死者重返生命。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古埃及人认为,人从睡眠中醒来,抬头离开头枕这一行为类似人死后在冥界的复活,那一刻,死者的头部由神灵抬起,而人在睡眠状态下很容易遭到噩梦的袭扰,头枕上的神祇恰好发挥了护佑作用。

这一点,在图坦卡蒙墓出土的8只头枕中可见一斑——其中,有一只粗看像折叠椅的枕头很独特,这只高19.2厘米的头枕由象牙而非木头打造,枕头的四只脚被设计成野鸭头的样式,枕面一侧,奇怪的神祇吐着舌头,他就是备受欢迎的家庭保护神贝斯,传说他能在人分娩时驱散潜伏在周围的恶灵,所以学者推测,该头枕可能属于图坦卡蒙妻子安赫塞娜蒙王后。

02

古人也用软枕

反观中国,枕的历史同样古老,《说文解字》载,枕,从木,卧所荐首也。事实上,现在可见最早的中国枕具实物就是木枕。

起初,人们以一整根圆木为枕,后来觉得不方便,就将圆木锯成一段一段,各枕各的,为了防止圆木滚动,聪明的人将其一面削平,表面髹漆,美观实用。可是当人一睡熟,头很容易从光滑的圆木枕上滑落下来,因此圆枕还有另一个称号“警枕”。东汉名士蔡邕便写过《警枕铭》,只是“警枕”具体长什么样,现已不可考。最有名的莫过于吴越王钱镠在军中使用的木枕,“倦极则就圆木小枕”,“寐熟”辄很快惊醒。无独有偶,司马光也曾“以圆木为警枕,觉则起读书”,相传这是因为他编写《资治通鉴》时,怕贪睡耽误进度,便以警枕严格要求自己,十九年如一日,终成巨著。

从各地出土的枕具来看,硬枕占绝大部分,有的高度在15-20厘米之间,相对高8-15厘米的现代软枕而言,“高枕无忧”无疑是古代中外文明的共识。

但这并不意味古人不用软质枕头,只是它们不易保存,发现数量不多罢了。目前发现较早、保存完好的软枕(与枕头同墓出土的还有两条双层面料的枕巾)出自马王堆一号汉墓。

和今天的软枕相比,这只黄褐绢地“长寿绣”枕高度差不多(12厘米),只是窄了点,宽只有10.5厘米,若是“用手将枕头轻轻一按,稍有弹性”。出土时,其下部已糟朽而开裂,露出内部填塞的佩兰叶。佩兰属菊科植物,在《神农本草经》中被列入上品,有解暑化湿功效。而将香草佩兰填塞枕内,也是对其发挥理气、止痛效用寄予厚望。

为了固定枕芯,“长寿绣” 枕两侧面和上下面中部都有用红丝线钉成四个十字形的穿心结,两头各有一个十字结,制作得相当精致,枕头采用的奢侈面料,与辛追地位相符,推测为她生前使用之物。

除了辛追,古人使用药枕也常见,宋代流行菊枕,以菊花、菊叶做填充料,祛头风、明眼目,陆游喜欢自制,“收菊作枕”,头疼时,枕上一觉,第二天神清气爽,难怪宋人田赐赞它“夕寐而神宁,晨兴而思健”。

03

瓷枕最是避暑佳器

不过要论清凉消暑,还是瓷枕最合适。宋代诗人张耒那句“持之入室凉风生,脑寒发冷泥丸惊”,要不是前面提到“巩人作枕坚且青,故人赠我消炎蒸”,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从现代拿了台电风扇穿越回去。

瓷枕盛行于唐宋时期,文章开头,卢生通过枕旁两侧小孔进入梦境,并非无中生有,瓷枕在烧制过程中,为了减轻枕腔内空气受热膨胀造成的箱体变形,工匠们会在枕箱的侧壁、底部,或者利用雕塑图案中人物、动物的口、鼻等部位开通气孔,排放热气。这表明所有瓷枕都有小孔,分布在不同部位,不知《枕中记》作者是否受此触动,构思出经典的“黄粱一梦”。

相信很多人到现在都有疑问,又高又硬的瓷枕真的属于日常寝具吗?它大量出土于墓中,或许只是随葬品?

这种想法并不奇怪,你要是回到100年前,问问当时的专家学者,他们定会告诉你,它就是随葬器具。那么,什么时候关于瓷枕的认知发生了改变?这还得从1920年出版的《钜鹿宋器丛录》说起。

钜鹿为北宋城名,大观二年(1108年)秋被突如其来的漳河洪水吞没,埋入地下。再见天日已是民国9年(1920年),该年直隶省巨鹿大旱,田里禾苗干枯,农民无以为生,于是相继掘地,这一挖,挖出了湮没800多年的北宋古城,出土大量古物,其中以磁州窑为首的陶瓷器数量之大,器物之精美,令人惊叹,大部分精美瓷枕由古董商购去,流散海外,一部分由天津博物院派员寻得,被编入《钜鹿宋器丛录》。它们被发现时,或平放、或立置于居室内,有的枕头底下写有“崇宁二年新婚”“程三”“程小” 等款字,说明为当时人所使用,且非常普遍。从瓷枕多采用莲池、荷花、柳条等装饰题材以及瓷枕题诗“久夏天难暮,纱橱正午时,忘机堪昼寝,一枕最幽宜”来看,学者们推断,这种枕应是夏令所用。

所以,换句话说,中国历史上,瓷枕既是生活用具,也可作为随葬器物,其覆盖范围之广,上至宫廷,下至百姓,无不喜好。

想一想,夏日炎炎,小憩时枕上清凉瓷枕,确实惬意。可又有人问了,唐代还出现了巴掌大小的瓷枕,长不过11-15厘米,高10厘米左右,这也能做枕头?

其实,这与头发有关。唐人的审美和我们不同,他们以肥为美,青睐高髻。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时尚发型怎么能乱呢?卧床休憩时怎么办?聪明的人想出一招,将小型瓷枕垫在颈部以上靠近头根部的位置,这样,发髻就不用与瓷枕直接接触,头可以自然平放在枕上,“并且形成一个空间,为发髻的安放提供了条件”,出门时也方便携带,一时引众人效仿,《枕中记》 里吕翁从布袋子里掏出的瓷枕想必也是个袖珍枕头,供人们外出休息时用。

04

古人的各色枕趣

除了有消夏之效,有一类瓷枕因造型特殊、装饰精美,还发挥着粉饰家居、镇宅辟邪、劝诚等功效,被视为吉祥之物。

2019年12月28日在长沙博物馆举办的“千年梦华——中国历代枕文物特展”上,展出的各色瓷枕造型千奇百怪。花草、鸟兽、诗文等元素跃于枕上,寄予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希求,“婴孩枕”、“莲花纹枕”寓意开枝散叶、连生贵子;虎枕则保护睡者不被邪魅所惑。

老虎作为百兽之长,先民相信其能“噬食鬼魅”,驱邪功效显而易见。汉墓中已见虎形玉枕踪影,陶瓷做的虎头枕,就目前所见,多出自唐代。据《新唐书》载,“韦后妹尝为豹头以辟邪,白泽枕以辟魅,伏熊枕以宜男亦服妖也”。就是讲各色兽枕避邪魅,伏妖魔,是古人爱用的枕头造型。

除了这些驱魔佳品,文人用枕更显雅趣。比如,李清照就有“梦回山枕隐花钿”一句千古流传,说的就是从梦中醒来,脸上还印有枕面的花纹,效果仿佛花钿一般。

若是不了解瓷枕里有一类中心下凹、两端凸起,枕面波形起伏、形如小山的“山枕”,怕是无法理解词人的良苦用心;脸上印痕从哪来?即枕面上的阴线花纹。

古人好在枕面上做文章,作画、题诗的不少,他们睡前没法玩手机,于是就着心灵鸡汤入睡,想着法在枕面上写些劝诫、祈福、言志的话。例如“众中少语,无事早归”、“在外与人和,人生得几何,长修君子行,由自是非多”;或是写上先贤语录,如“见贤思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是借枕抒怀,“赏心乐事休辜负”。

童年时的玩乐、与意中人的分别、战乱时的苦闷,统统映射到枕面上,睡前把玩一番,带着个中滋味进入梦境,想来应是比现代人更多点“枕趣”。

李崇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