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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29日,是我人生铭心刻骨的一天。

那天我刚从北京出差到家,吃了我爸做的晚饭。那天降温,凄风苦雨,他还如往常一样去散步了1个小时。晚上9点多,我刚想去休息。我妈跟我说,你爸爸在阳台上不会说话了。

等我拨完120,他已经没有呼吸了。急救人员抢救了30分钟,决定送去医院。我让家里老人孩子都先洗澡休息,打电话叫了妹夫他们去医院,然后,一个人坐上了救护车。

其实当时的我,内心已经知道,大概率回天乏术了。

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一定会面对这样的结果,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它来的这么快,来的这么突然。

然后,在医院我开始办各种手续,签字,听医生毫无表情的讲那些医疗术语。

但那一刻,我竟然意外的冷静。

耳边想到的是他很多次跟我说:"如果我身体好,就多活几年。如果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我就在家好吃好喝的等着走,就好了。"

关于死亡,我爸好像从来有一种超然的淡定。

后面几天,我才知道,这份淡然从何而来。

我爷爷走的时候,我只有4岁,全然不记得了。那几天我才知道,他在家门口摔了一跤,本身有高血压的他,就这样走了。

我奶奶活到80几岁,前一天还一切如常,第二天没有醒来,就这样走了。

而我爸,当天中午还如常喝了3两酒,给我们做了最后一顿晚饭,在阳台上的椅子上抽烟时,一口气没上来,心脏停止跳动,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样走了。

他们都没有缠绵病榻,走的时候,就像一只蝴蝶一样,轻盈而洒脱,不留任何一点负累。

签完死亡通知书后,我开始挨个通知我爸爸的家人,年龄大的不敢直接说,先告诉了和我平辈的哥哥弟弟们。

通完各种电话后,我的嗓子就嘶哑了。

比起悲痛,我还有很多决定要做,很多事要安排,很多人要照顾。然而,很多过往的碎片回忆,在那忙碌的间隙里,突闪而过。

我以为我会一直如此沉静,但实际,坐灵车送去殡仪馆的时候,把他接到灵堂的时候,再从灵堂送去火化的时候,我都在哭。

这其中的路都并不长,但每次,看到他沉默躺在那里,这种离别感,都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悲痛。

那也并不是一种失去依赖的脆弱,我知道,爸爸也知道,我早就不是需要依靠他的小女孩了。

在我20几岁的时候,我没有按照他的规划,而是偷偷跑到了深圳,从此开始了在深圳的工作。这与他对我的规划,完全不同。

他大概是以为,我只是有个出去闯一闯的新鲜劲,最后吃不了苦,总会像很多人那样,最终还是会回去的。结果,我再苦也绝口不提。

有一年春节,他突然来我房间,沉默了几秒才别扭地开口问:“你回来吧,回来就不用辛苦了,趁我现在还有能力。以后你再想回来,可能就不一定有机会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向来心高气傲的爸爸,大体是当时终于费尽心思安排到了一个好工作。

可当年,我只觉得他这是瞧不起我,于是别扭又傲慢的说:“我不需要,我不会回来的,以后都不会。”然后,我看到他眼角掉了一滴眼泪,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也有眼泪。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当这滴泪,再度闪回来的时候,我在心底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大多数中国父母爱子女的方式,就是不管子女多大,还一厢情愿的把他们当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当我20几岁的时候,他们在背后与他人说,觉得我毫无城府,什么都不懂,肯定要被别人欺负,肯定也谈不了恋爱。

这大概就是父亲执着而又笨拙的保护欲。

但我从没有一分一秒想过要对这种保护欲投降,原因很简单,比起那种压制,我宁愿撞得头破血流。

生在50年代,父母那辈的青春期,可以用惨不忍睹这4个字来形容。

童年时家中子女多,资源却极度匮乏,能吃一顿饱饭就是最好的追求。 青年时,是 人性最黑暗的时期,行差踏错,都是性命攸关。

如今,我当然是懂了那份生存恐惧, 但当年的我,叛逆上头,一心想的就是,成人之后,从此,我都要按照我自己的心意来过我的余生。

20几岁,我是这样做的。到了现在,我还是如此。我对此从无悔意。

惟一我没有想过的是,他除了是我的爸爸,他还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我脑海里与他有关的亲昵画面,为数不多。

我四五岁的时候,他在市里上班,每周回来一次,就会买一袋苹果回来,然后一张大脸重重压在我的小脸上,然后我就会大叫:胡子太扎了,还有烟味。

后来,我大了,他也很忙碌,时常喝多了回来,才不再沉默的黑着一张脸,而是笑得一脸不值钱的样子,非要凑过来给我零用钱。

再后来,我们同在一个房间内,也总是隔着几步之遥说话。几十年我们就像传统的父女一样,连挽手一起走路都很少。

那个时代父亲的共通性,大概就是,香烟和酒精,才是他们最亲近、且永不背叛他们的灵魂伴侣,知晓所有深藏在心底里、不能说的那些秘密。

但他留给我的记忆里,香烟是沉默的坚毅,而酒精是热闹的柔软。

这些拼凑到一起,我会想到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他也曾经是个小男孩,他一定也有许多不知所措的时刻,但是,他不能展现出,他不行,他做不到,他没有办法。

而这些,他自己不能接纳,别人也未必能接纳,他只能吞下那些无力感,等着所有的麻烦和问题,一点点熬过去,等着子女渐渐长大,看到更多一点希望。

过往我以为的冷漠、压制,暴躁、愤怒,或许都是掩饰这些无力感的一份面具。

我妈妈曾经无数次跟我说,她极其讨厌我爸爸的好面子。每次我妈只要看到我爸在酒桌上侃侃而谈,她就恨不得赶紧吃完走人。

而我爸大抵也无数次失望过,无论做了什么,都很难让我妈满意。

少年时的我,经历过这样人性的矛盾,我的决定是,我既不要像我妈这样满世界挑剔,也不要像我爸这样在乎他人的评价。

很庆幸,他们的示范,让我最终走上了我该走的路。

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都成了生命给我的礼物。

但此刻,他躺在那里,平静而安详,一切都即将随之身灭,而灰飞烟灭。

家族所有的人,都在24小时内赶到了杭州,送别他最后一面。

从他们口中,我知晓了很多过往不知道的故事。我姑姑说,你爸爸是我们家最像你爷爷,也是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我大伯说,那时候大家都要下地种田,你爸因为算帐好,做了大队的会计,每天不用干活的时候,他就会在厨房的火炕旁边躲着看书,学英语。所以,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我舅舅说,你爸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就希望别人多尊重他。

他们每说一点,我都会看到,原来,我还是有那么多像他的地方。

回头想一想,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曾经有多苦。他也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的辛苦,甚至从来没有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对我有过任何的轻慢。

后来退休后,他跟我在杭州一起生活了7年,从此每天负责家里的买菜做饭。虽然偶尔也会发发牢骚,喝了酒喊上几句——我现在可是比上班时候坐办公室还辛苦。

但是,大多数时候,即便在心里对我的处事不满意,看到我那一脸叛逆,估计也都憋了回去。

他也不会因为他自己的节俭,就对我敞亮的花钱方式指手画脚。

不管我带他去哪,住再好的酒店,吃再贵的餐厅,他都是一脸的随遇而安,还安慰我妈——她既然带你来,就是出的起这个钱,你就别操心了。

我带他见过大海,见过大漠,无数个晨昏,在一张桌子上好好吃饭,在陪伴这件事上没有遗憾。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遗憾,可能就是没有好好陪他喝过一次酒。

我不知道,他曾经的理想人生是怎样的?但我在他年轻时爬黄山的照片里,也见到过一张兴致盎然的脸,那眼神里有着对世界的憧憬,有着要在这一生做点什么的勇敢。

而后,变成了后来小心谨慎的样子,那里面有对人性阴暗的畏首畏尾,也有养家糊口压力下的不得不压抑。最后,不太会笑,也不会哭了,在镜头前也是一脸紧张的神情。见长的是,烟越抽越多,酒量越来越好。

一个人到底要埋藏多少心事,才能假装不费力地过完这一生呢?

身为子女,我只能说,我知之甚少。但我有努力去理解我看到的这一切。

最后的最后,我选了殡仪馆能给的最高礼仪,8人仪仗队,抬着他的纸棺从送葬的队伍前缓缓走过,每个人把手中准备好的菊花,撒向他,然后集体鞠躬,送别他。

我想,他是会喜欢这种仪式感的。这是他此生所有努力应得的体面。

而后,我站在完全透明的玻璃窗外面等着火化,站在窗口前,就像站在餐厅那样等着叫号,XX号来领走XX的骨灰盒。

我看到他最后的样子,是一副洁白无暇的骨架。

诵读金刚经无数遍,不如这一幕。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但愿我做的这一切安排,让他无惧无忧,离开这世间。

此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爱”这个词来与他表达,他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个字眼。

他走之后,我觉得,我跟他之间爱的通道,才真正打开。

死亡其实是轻盈的,活着才是沉重的。

所以,活着的时候,才要把爱融入其中,向死而生,轻轻起舞。

谢谢你,爸爸。

你给了我一切你能给的最好的。你没有给的,你给不了的,从此我也都了然放下了。

我在你这里,没有遗憾。

也望,此生 , 你遇到我这样的女儿,也是满意的。

但我最希望的还是,我在心里对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下一世,一定要按照你喜欢的样子去活,好吗。

此后,我最不想去想到的一句话就是——世上那个最爱我的男人走了。

但是,我会带着这份深刻的爱,好好走完我的一生,然后最终,也像蝴蝶那样轻轻的离开,不惊扰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