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眼角下方却瞥到了一摊红。
深红色,静静的从男子身下淌出来,延伸到自己脚边,顺着鞋边慢慢的流过去。
她倒吸一口凉气,刚想说话。
男子却突然扶着地面站起来,转头望向房门,他“啊啊”的叫了两声,食指绷得直直的,用尽全力指向门口。
“你,是你。”
身躯轰然倒地,溅起的血花迸了周围的人满脸,他的眼球动了几下,光彩霎时退去。
“大人,他的心脏被扎穿了。”
史今惊慌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中。
在一大片明汪汪的鲜血中,飘着片薄如树叶的刀。
程牧游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飞身追到门外,将椅子都带翻了。
外面,三月暖阳,春光无限好。
可是,哪里却还有有半个人影子。
史飞史今也跟了出来,兄弟两人手握长剑,脸上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大人,我们去院里面搜查。”
“他早知道我要来,所以留了这么一手。既然敢这么做,那就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又怎会让你们抓到杀手。”
程牧游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他甩开步子重新回到屋内,眼睛死盯住王继勋似笑非笑的面皮。
“证人在王府被杀,这件事,我必会向朝廷禀报。”
王继勋袖袍一甩,双手放在大腿上。
“证人在我这里被杀,这责任我当然会负。不过程大人,他刚才说的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什么韩知元,什么秦应宝,恕我真是没听明白,还望程大人解释于我。”
程牧游的心霎时变得空荡荡的,左摇右晃,没有一点分量。
他知道,自己最重要的证据不在了,它消失于顷刻,却承载了无数人的努力和希望。
“运河河滩挖出了两百多具尸首……”
“我听说了。”王继勋打断他的话。
“我还听说,它们都烂得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道是属于何人。”
“为图私财,杀人灭口,毁尸灭证。王继勋,午夜梦回之时,你真的没有怕过吗?”他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怕,我当然怕。”王继勋瞪大眼睛。
“每天晚上,那些游魂都会过来找我,我被吓得夜夜不得成眠,身子都瘦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颤颤的笑了起来,满身的肥肉一颠一颠的,声音由小到大,响彻了整间屋子。
“程大人,难道你也相信冤魂寻仇的说法?我不信。可是呀,那纸马杀人的传说却让坊间再也不敢在清明烧纸马了。
哈哈,傻子,全是傻子,我王继勋只相信,死人不会说话。”
他狠命的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恶狠狠的盯住程牧游。
“我这样的恶人,老天都收不了,你区区一个县令,又能奈我何?”
程牧游回盯着他,漆黑的眼珠中映出混世恶魔的狂妄。
“死人是不会说话,可若她生前记下了某样东西呢?”
绿豆小眼微微一眯,王继勋面带疑色。
“想诈我,恐怕没那么容易。”
程牧游伸出手,蒋惜惜立马递上一个蓝皮的小册子。
册子很薄,且已经断成了几截,是被重新粘好的。
程牧游将册子翻开,逐行诵读:“干德五年,将文蔚送至王继勋府衙。当晚,食之,嫌骨多肉少,择日又将红袖、玉清送上,养有月余,剔骨炙烤,军监赞不绝口,以想肉为天下第一美味。
开宝元年,又奉上飞燕、凤仙、皖儿,依原法炮制,军监大悦。开宝九年,将惠清送至王府;太平兴国二年,将吕秀、馨悦送至王府;太平兴国八年,送五女至军监府上,以猪油饲养,力求肉质鲜嫩。
王继勋特为此设宴,邀请高朋亲友共同食用。”
逐字逐句读完,他“啪”的将册子合上,凌厉的眼神盯在王继勋身上。
“二十年间,光是栖凤楼,被你吃掉的女子就有数十,这还不算上别的。
若不是桦姑留了个心眼,将这些记录成册,恐怕不知还有多少女子要受到你的屠戮。”
王继勋看着那本册子,眼球左右溜了几下。
他心虚了,肚子上的肉都陷了下去,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水。
“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不然呢,它应该在哪里?”
这道题程牧游本不会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册子是怎么来的。
昨日一早,他从书房出门,就看到院子的正中央摆着这本四分五裂的册子。
每一张纸都又皱又硬,显然是被水泡过然后又晾干的。
他向守夜的衙役问了半天,可是他们都说不曾有外人来过,所以这件事到现在还是一个未解开的谜。
但是如今听王继勋这么问,他就猜出他也知道这册子的存在,所以便顺水推舟,将他一军。
“王大人,这册子是你派人从桦姑那里取走的吧?为了它,你还杀了桦姑,对不对?”程牧游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推测。
看到王继勋脸色一变,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于是声色俱厉,“你吃了栖凤楼的姑娘,还杀了桦姑,王继勋,你可知罪!”
王继勋没料到他半路杀出这么一招,一时间哑口无言,愣在原地,嘴里嘟囔了几个“我”字,硬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见他心态已崩,程牧游心里大悦,声音也变得高亢。
“史今史飞,将他缚起来,带回新安府审讯。”
“是。”兄弟俩大吼一声,拿着绳索就走过来,一把将王继勋从椅子上拽下,持绳朝着他的手腕绕过去。
蒋惜惜看着王继勋被绳索层层套起,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
她将哽咽强压下喉咙,望向庭院莽莽的春色。
虽然晚了些,但是总算……总算没有辜负你们,这些死在他手下的冤魂,终于可以瞑目了。
大门“哐当”一响,有脚步声从院中传来。
蒋惜惜看到一队人马急匆匆的朝这边走来,领头的那个身影特别熟悉。
她眯起眼睛:刘大人,太好了,看来他也来助他们一臂之力了。
这次,这王继勋就是有万般本领,也难以逃脱律例的制裁了。
几乎脱口叫出那三个字,可是想起现在的处境,她把它们压在心底,笑眯眯的看着他走进室内。
刘叙樘冲程牧游行了一礼,“程大人,王继勋,你不能带他走。”
蒋惜惜脑子蒙了,她慌忙上前一步。
“刘大人,你在说什么,他都认罪了,为何新安府不能将他带走?”
刘叙樘扭头看她,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悲凉。
很快,他又扭过头,盯住程牧游,说出的话却铿锵有力。
“圣上有令,王继勋一案要开封府亲自审查。程大人,麻烦你放人,我要将他带往汴梁。”
被压在地上的王继勋抖了抖肥胖的身子,幽幽的笑了,笑声越来越大,眼泪都出来了。
“开封府,好,开封府尹一向断案严明。我相信,他会给我一个公道的。”
刘叙樘俯身看他,目光澄澈。
“你不要得意的太早,我已经让韩家的远亲来认尸了。若真是你做的,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掉的。”
说完,他站起身,冲程牧游行了一礼。
“程大人,人,我这就带走了。”
程牧游没有说话,看到刘叙樘的随从将王继勋押到门边,才幡然醒悟似的将头抬起。
“王继勋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
“程兄,这是皇上的指示。”刘叙樘回头,轻声提醒他。
程牧游大踏步走上前,“我知道,但是之所以要将他交给开封府,是因为韩家的案子。
可是这王继勋,在新安还犯了其他要案,定要查明之后,才能将他带走。”
蒋惜惜恍然大悟,紧走几步来到前面。
“他吃人,我们有证据。喏,这是桦姑的记录。”她边说边将那本小册子递给刘叙樘。
刘叙樘翻看了一边,面露喜色,但是随即,他又皱紧了眉头。
“除了这本册子,可还有其它证据?比如,尸首?”
“刘大人英明,光凭一本册子就要治我的罪,实在于理不合。要是这样,改明我也随便写几句,是不是对谁都可以按头定罪了。”王继勋冷笑了两声,斜眼看着程牧游。
“若是我找到尸体,这案子就可以交还给新安府吗?”蒋惜惜定睛看着刘叙樘。
刘叙樘深深点头,“果真如此,王继勋就留给你们,我自会回汴梁向圣上禀明情况。”
“好。”蒋惜惜回头,眼里泛着灼灼的光。
“大家跟我来,我知道尸体被掩埋在何处。”
那座残破不堪的房子还屹立在原地,夕阳,将屋瓦染成了淡淡的橘色,也将里面的东西照得一清二楚。
史今走进屋子,将地上的碗盆捡起来,拿在鼻边轻轻的嗅了嗅。
“猪油?大人,这锅里碗里盛的都是猪油。”
程牧游点点头,冲蒋惜惜说道:“你确定就是这里吗?”
“大人,王继勋就将那些女人养在这里,以猪油饲食。将她们养胖之后,再宰杀掉。我想,尸首也一定被他就近埋在这个院中,还请大人掘地寻尸。”
说完之后,她看了眼王继勋,心里却紧跟着“咯噔”了一下:
不对,他神色轻松,面上还有嘲讽之意,难道难道尸体竟不在这里?
或者说,这些女人也和韩家人一样,被王继勋扔到了河中?”
正在胡思乱想,衙役们已经开始掘地,灰尘飘扬,整座庭院都被尘沙包围,朦胧的有些像梦境。
蒋惜惜站在院门口,心里的不安越聚越多,他们一定遗漏了什么?
一定有一环重要的证据缺失了,所以才只能在边缘打转,抓不住本源。
她朝程牧游望去,他虽然面色平静,两手却在袖口中紧握成拳。
没错,他也和自己一样,看到了最终的结果。
那个人,要再一次从他们手中溜走了。
“大人,什么都没有发现。”一个衙役走到程牧游身前,用尖锐的嗓门,打破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随后,刘叙樘的失望、王继勋的得意,像是某种虚幻的、缥缈的存在,一一从蒋惜惜面前划过。
直到她出了王府,骑马走在回新安府的路上,还无法从其中抽脱。
程牧游的马在她前面,马蹄的“哒哒”声将她从虚无中拉了回来。
蒋惜惜在马屁股上踢了一脚,加快几步来到他身边。
他瘦了,脸部的线条更加立体,脸色苍白,眼窝发青。
自从决定重查韩门一案后,他几乎没有睡过,半夜还在书房翻查卷宗,排查关系网,任何一个和韩知元相关的人都没有漏下。
可是,事情好容易发展到这一步,本以为胜券在握,却又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这滋味儿,应该不只是挫败,更多的是无奈吧。
面对一个恶魔,明知他身上血债深重,却无法将他绳之于法,对于程牧游这样一个人来说,是最没有办法承受的吧。
本想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却无法宣之于口。
她不忍再给他加压,只能这么默默的陪在他身边,静静的走过这条难行的路。
新安府就在前面,夜色中,迅儿稚嫩的声音飘了过来。
“爹爹,惜惜姐姐,你们回来了。”
蒋惜惜跳下马朝他走去,却蓦然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个人。
又走了两步,看到一张和程牧游有几分相似的脸孔从黑暗中现了出来。
蒋惜惜一愣,赶紧弯腰行礼,“兄长。”
“大哥?你怎么来了?”
程牧游从马背上跳下,朝跟在迅儿身后的那个男人走去。
程秋池冲弟弟淡淡一笑,“父亲有些话要我带给你,进去再说。”
两兄弟朝府里走去,蒋惜惜跟在他们身后,心里又多了几分忐忑:
程秋池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会不会和王继勋的案子有关?
毕竟他和老爷都在朝廷为官,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没听说。
这么想着,她便随着两人一起走到书房门口,谁想程秋池刚踏进去,便转身关门。
“惜惜,迅儿也累了,你带他回房睡觉。”
他的声音不容反驳,任谁都能听出是明显的逐客令。
蒋惜惜只好带着迅儿回房,可是在他睡着之后,她却思来想去,心里久久都不能平静。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在月色的沐浴下,朝书房走去。
房内烛光闪动,映出两个人影,一个人挥着手臂,言辞激动。
另一个却安静平和,默不作声的听他训话。
蒋惜惜走近一点,终于将两人的谈话收进耳中。
“你要是再查下去,影响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父亲和我,可能也要被你连累了。他是什么人,皇后唯一的亲弟弟,你是在查皇亲国戚,知不知道?”
蒋惜惜心里一惊,怪不得王继勋说皇后五次到他的府邸。
原来,他们竟有这样亲近的血缘关系。
窗内,程牧游的身子朝前倾了倾。
沉默了良久,他终于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