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通过监控,远在他乡的孩子们能看到故乡老人的一举一动,仿佛近在咫尺,却无法替代真正的陪伴。而社会发展的巨大落差,不仅体现在屏幕的两端,还在那条只修了一半的山路上漫延。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给家里装监控这事,是奶奶想出来的。

这两年几家通信公司为了抢占村里的宽带生意,各自使出了不同的优惠手段来换取老人们的选择。比起米和油,宽带附赠一个监控的套路明显更加高级。

奶奶家里的监控是中国移动装的,监控装在房子最角落的横梁上,画面里能看到一半的房子外沿,还有一半门外的大树和远山。我迫不及待打开通话功能,对着手机叫着奶奶,那时是冬天,她在里屋烤火,隐约听到我的声音就开始往外走,她还没意识到声音是从监控里传来,跨过门槛后径直跑到回家的大路上张望,一边走一边喊:“芳!是你回来了吗?”

我忍住想哭的冲动,再次对着监控喊道:“我在这里!我在监控叫你呢!”

我看不清视频里奶奶的表情是惊喜还是失落,我们聊了一会,告诉她我能在这里看到她在干什么,也可以跟她说话。此后很久,我在宿舍浴室想到这一幕时依然泪流满面。

她不知道监控的原理,只知道我可以看到她,喊她。她以为她从里面喊我我也能听见并回应她,又一次电话里她向我抱怨:“我今天对着监控叫了你好久你都不应我嘞!”我解释说这个只能我看到她,她看不到我。

她只是喃喃说,我也能看到你就好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监控拍到的画面 | 作者供图

2

刚开始那个月我每天都在监控里叫她,看到木门开着,小狗躺在地上,旁边放着码成垛的黄豆,还没有去叶和荚,我知道她还没睡。

“奶奶,你在家吗?”

这时她会满脸笑意地急忙走出来,有时是从厨房里,跨过过高的木门槛使她的动作显得有些不流畅。有时是从镜头没有照到的角落里探出头来,边说边换着位置问我能不能看到她。更多的时候,她就坐在门前的长凳上,剪辣椒,剥花生,频繁搓着手臂和大腿驱赶夜里的蚊虫。

我总是要每天在监控里聊上几分钟才有精力做接下来的事,她也像每天等着我似的,回看记录时她大半天都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不时朝着监控张望。而其中一旦响起我的声音,她就立马精神起来,把早就准备好的家庭琐事和邻里长短讲给我听。我耐心听着,像坐在她旁边一样。想起当我真正有时间陪着她的时候,更多的精力却都被手机的屏幕夺走了。

她告诉我隔壁家阿婆去世了,死之前吐了三天黑血,保姆怕她死在自己家里,赶紧让她儿子接回家了,回到家不久就落气了。她又告诉我家里又有几堂酒要吃,爸刚打的钱又得用去随份子了······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听这些事的,可能是喜欢看她滔滔不绝时得意的样子。总之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有一次我跟她说完去吃饭了之后,没有关掉监控,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她依然还是那样坐着,冬天农活少,喂的猪也刚杀掉,她无事可干,只是呆呆坐着,偶尔接起一个电话又会说很久,还是那些事,对着不同的人又说一遍,然后又陷入到无边的安静之中。但只要监控里的声音重新响起,她又会重新得意起来,告诉我她听来的故事。

一天我急着去导师办公室开会,有些仓促说先不聊了,奶奶突然就安静下来,“你每天这么跟我说话,我就感觉你好像在家一样,以后你结婚了我可怎么舍得啊。”

3

还没等到结婚,每天在监控喊她的惯例就先破了。

时间倏忽走到春末,毕业季学校的事情也多了起来,忙碌的现实生活让我几乎忘了从监控喊她这件事。于是从原来的每天到后来的三四天一次,最忙的时候一周也没有打开过。奶奶只得打电话给我,问我最近是不是很忙。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很久没有在监控里叫她了。

接到奶奶电话的第二天是周末,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监控看她在干什么。喊了几声发现她不在家,但是惊讶地发现家门前的李树已经开满了鲜花,白白的花朵长满了树杈,它的花期不长,只有半个月左右,要是遇上刮风下雨便凋落得更快。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小时候在外读书最期待回家的就是这个时节,因为这时往往山间很多野果都成熟了,红红的树泡,雪白的茶果,还有南方特有的野生小樱桃。只要往山上跑,准能摘回一堆红绿交杂的野果。

渐渐地,奶奶好似习惯了我的节奏,不再经常坐在门口望着镜头。太阳大的时候,她也会坐进堂屋里,门还是开着。去年赶上了多年不遇的干旱,供水的水库已经几乎见底了,今年春天雨水终于多了起来。

一天晚上我睡不着打开监控,镜头被风吹得晃动不已,小狗扒着门狂吠,大雨密集地打在地上,风不断改变着方向,李树上的花也一层层落下来。奶奶房间的灯亮着,不知道是大雨惊醒了她还是谨防山体滑坡的广播声音太刺耳。过了几分钟,她快速地打开门泼了一盆水后又立马被雨赶回了房子里。我趁着她还没走远喊了一句:“奶奶!你出来干吗,大雨天的危险。”

“我知道,家里一下雨就漏水,得把这盆倒了才能继续接。”我知道这是多年失修的木房子常有的毛病,这样大的雨天,漏水是难免的事。

越到夏天,田里的农活也越发多了起来,她白天总是不在家,打开监控时看到门闩插着,我只能悻悻关掉,如此反复,聊天说话的次数比冬天时少了许多。

4

渐渐地,我发现监控里偶尔会多一台摩托车,或者长凳上搭着工装。我知道,这是友伯伯来了。按照辈分我该这样称呼他,爷爷去世多年,他常来家里陪着奶奶,偶尔也住上一阵,家人都心照不宣。老人要面子,谁都不愿意捅破窗户纸,就这样糊里糊涂过着。按奶奶的说法:“两个人凑在一起做个伴,我这么大把年纪了也不怕丑。”

友伯伯今年63,比奶奶要小上十多岁。他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劳力,年轻时帮人挑砖、盖瓦,老了后帮开木材厂的弟弟干活,每天到被“点了”的山上,把能用的树木砍倒,顺着早就理好的滑道下来到大路上,再把它们装车固定。这里的老人没有退休的概念,干到干不动了就是他们休息的时候。这样的一天结束,他能赚到250元,多年下来他有了一些养老的存款,两万多块都放在奶奶这里,奶奶把钱放在包里,去哪都随身带着。他们一起过日子,但是钱却分得很开,买米买油还要记着这次轮到谁了,不能吃一点亏。

一天下午,我打开监控看到奶奶扶着梯子仰着头指挥什么:“那块,那块再放进去点。”

我看了一会,没有出声,怕惊到了在房顶换瓦片的老人。好久之后,友伯伯才从梯子上缓慢地下来,奶奶拿出一缸茶递给他,他接过一口喝完。奶奶笑着把茶缸放回去,又从晾衣绳上取下一条毛巾,两个人坐在凳子上,没有看对方,也没有多余的话。老年人经常不表达感情,好像很羞耻似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监控里的两位老人 | 作者供图

我不忍心打破这份美好,从那以后就只是经常偷偷打开监控看着,听着他们的聊天,大部分时候他们都不说话,偶尔会多两个歇脚喝茶的老人,就同他们一起坐着。

他们的话匣子会在晚饭后歇凉时打开,知道了规律之后我也在这个时候偷偷潜进去听他们在聊什么。这天晚上奶奶似乎刚外出回来不久,沾着泥土的胶鞋还没来得及换下,友伯伯背对着她,张着嘴剔牙,啐了一口唾沫之后,他声量陡然提高。

“你就知道算了,这路本来早就该修上来的,这一下雨就更不能走了,你还忍着干什么!”

“钱是他们找政府要的,怎么用还不得是他们说了算。”奶奶说。

“那也得讲理!上面的路还没修呢,现在要拿钱铺下面路的柏油,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奶奶提高嗓音说:“那你去跟他们讲道理!你去告他们!”

友伯伯哑了火,点着了烟。

“这是你们村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奶奶把头偏到一边,我顺势看到了地上放着的一块大瓷砖板,我记得那是村支书家盖房子剩下的,奶奶捡了回来,从此放在门口水龙头下,在上面洗菜、杀鸡。

5

南方的村子依山而建,海拔从低到高参差不齐。班车能通到山坳里河流流经的地方,于是有一些城镇化的元素也在这里流行,打牌、WIFI、便利店等,都慢慢在兴起。而住在山上的村民们要走上很远才能买到他们生活必须的大米和盐。

一条路穿过山野延伸上去,把沿途的村民串联起来。原来只是一条两人并排都无法行走的小路,小时候喜欢在路上捡一根直直的木棍边走边打旁边的野草,一趟下来山路也似乎变开阔了几分。约莫在2010年时候这条路重新规划建设,村民们合力把它变成了可供车辆来往的宽敞大路,但是一到雨季就被冲刷得泥泞不堪,这样坚持了几年之后,村里提出做路面硬化。这是好事,大家都很开心。但是村里的钱再加上每户各兑几百,依然不够把路修到住得最高的人家里,于是只能钱够修到哪里就到哪里。16年修到了村支书家门口,21年修到了离奶奶家一两百米的地方,上面还有5户人家,想着路通到他们门口要到哪一年。

午后照例打开监控。门关着,一把小锁挂上上面,我看了看镜头里晴好的天气,知道奶奶应该是去地里了。正准备关掉监控退出,一个声音响起了:“我就说她们这时候肯定不在。”另一个男人声音响起:“行了,把东西放这吧,晚上再来。”画面里村支书和他妈原奶走进来,把手里的盆放在长凳上,我放大画面,盆里是几条鱼却没有水,其中一只还在努力往外蹦,村支书出去时被拦鸡的围栏绊了一脚,差点摔倒在地。

原奶跟奶奶交情不错,平时偶尔也上来,这两年原奶家盖了大房子,虽然她还是养鸡养猪,但鸡窝在地下室,猪住的是原来老房子的卧室。别人说起来都是:“她们家猪住的比我们人都好哩!”奶奶偶尔也酸两句,诸如“机器搓的玉米棒哪有我自己掰的干净,我不去用她的”还有“大房子有什么好,火都烧不得了”,但原奶偶尔拿些零碎东西送她,她也收着。

我心里想着原奶口中“晚上再来”的话,不禁好奇会发生什么,于是吃完晚饭后忙不迭打开监控,我看了看时间,6点37,差不多。夏天,奶奶总是会在六点半的时候把桌子搬到门外来吃饭,趁着天还没有黑。只见她一个巴掌拍到大腿上,嘴里骂着蚊子,还嘀咕着要把猪圈里的熏香拿来点上。直到奶奶的一炷香点完,她提起凳子走回家里,原奶也没有上来。我失了兴致,暗笑自己太过八卦,老太太随口一说我就专门隔着千来公里等着听。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第二天下午,我正熟睡时接到奶奶的电话,语气不由得有些不耐烦。“怎么了?大下午的,我在睡觉。”

“我跟你说件事。”奶奶语气严肃,声音低沉。她的身体并不好,又爱操劳,每每到这种时候,我心里便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你怎么了?”

“上面利山叔叔死了。昨晚半夜救护车从广州拉回来的,车上就死了。”不是我心里想的最坏结果,我还是松了一口气。我从床上坐起来:“这么突然,他病了才两三个月吧。”

“半个月前眼睛就瞎了一只了,前天非要去打麻将,去的时候就说自己知道肯定是最后一次了,怕是自己也有感觉了。”

“丧事怎么办的?”

“昨天半夜三点多救护车来,上面路太小车都上不去,只能到我们家,后来是他们家里人放了一挂炮,乡里人就都上来把人抬进屋了。”

挂了电话后我打开监控,翻到夜里三点多,果然看到奶奶开灯起床,监控没有照到下边的马路上,只看到奶奶穿了衣服就往下走,然后一群人往下走,不久后鞭炮声响起,监控将将拍到的几间房子都陆续亮起了灯,农村的人情味往往在丧事上表现得更为强烈,男人们把扁担和床单一系,便成了临时担架,赶忙把人抬进了家里。女人们一拨在安慰家属——他只剩几个姐妹,老妈也在去年死了,都不知道是什么病。一拨在操办着丧事,搭棚子,磨豆腐,给亲戚发丧信。

天快亮了,路上的救护车却还没有走,要价8000,他们给不起。人都死了,哪还有钱给你。但是不给他们不走,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村支书来了。

“医院的一开口就是8000,说从广州开过来,规定就是这么多。”

我不懂这个行情,但我知道他们家因为治病已经几乎消磨光了所有积蓄。“那,他们家拿得出钱吗?”

“半个月前,我看到利山,他回来让他哥去信用社帮他贷款,我看着可怜,给拿了100。就这么死了,他们家哪还有钱,更何况他还有两个小娃娃,就算有他老婆也想留点给小孩上学用。”

“那最后没出,医院的人能干?”

“不出哪行,不出人家不走的,后来支书来了,好说歹说给了6800。”

“那村支书心还挺好。”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着修路的事,有些不理解这个帮扶乡邻的干部又怎么会想侵占修路公款给自己牟利呢。

奶奶倒没附和我的话,只是说:“面子上的事谁不会做,而且这点钱对他来说算什么。”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6

这点钱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几个月后,我了结毕业手续再次回到家时,那条蜿蜒的山路半截已经成了鲜亮的柏油路,半截却还是土路。我不解,问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她此时正在把我小时候的一些旧衣服剪成布条,一捆捆理好。她没有抬头,把她手里那捆布条打好结才回答我,“投票表决的。下面那几户肯定想修柏油,上面有没有路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可是光下面那几户赞成怎么可以,他们人数也不够的呀。”

奶奶站起来,望着下面的柏油路:“我们家和利山叔家也投了赞成。”

利山叔家得了村支书家的好处,他们孤儿寡母又不住在村里,他们赞成大约是想还村支书一个人情。

“那奶奶你,你为什么赞成,下面都有柏油路了,上面水泥路都还没有,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有道理你去跟他说啊!咱们能得罪他吗?人家是官,人家想修名头多得是,况且好路离咱家就百来米了,他答应了下次拨款就修到咱家来。”

我不再说话,也望向了下面分成明显两截的路,柏油路直通村支书家里,三层的楼房在这山里格外扎眼。沿着这条公路,村子仿佛被割裂成了两个世界一般。

我陪奶奶住了一个月,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发呆。门口的李子树已经结了许多的果子,还是嫩青的颜色。我伸长腿躺在长椅上,半天下来,太阳光逐渐照满我的全身。监控里偶尔会传来声响,只是我从观看者变成了镜头中的人。喊话的人有时是爸爸,有时是姑妈,他们在外打工,一年回来一次,也和我一样,在监控里遥望着故乡。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奶奶今年78岁,按照家里的风俗,80岁寿宴要在78的那年办,才能压住日子,长命百岁。她有时忙完了也跟我并排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聊。“我觉得还是在家里办好,在酒店吃完饭就走,不热闹。”

我笑着回应她:“家里办好啊,到时候鸡都往桌子上飞,狗见了谁都叫个不停,那可真是热闹。”

奶奶不语,再开口已然又换了个频道。

“我让你爸把房子修修他还不乐意,等我死了,估计你们也都不会再回来咯。”

我一向避讳这种话题,转过头去看着树上的果子。小猫走到她的脚边,躺在她的鞋面上。奶奶也闭上眼,说等今年李子黄了,姑妈一家会回来看她,到时候也要给我寄一些。

题图 | 图片来自《季春奶奶》

配图 |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

(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互 动 话 题

今日话题:在外打拼的你,多久没回故乡看看了?

欢迎大家留言讨论!

若故事触动你心,记得 分享、点赞、在看 走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