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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毯先生》

欢迎来到后魅力时代,一个祛魅大流行的时代。

祛魅有很多好处,它可以摆脱隐形的压抑,撬开板结的幻影。它鼓励人们,挺胸抬头,大胆走出去。只不过,当祛魅开始流行,它的滥用也在所难免:否定努力、否认事实的“祛魅”,更像是被扭曲成怠于行动的借口。

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把祛魅换成“去理解复杂”。英国历史学家、艺术史学家西蒙·沙玛经典著作《伦勃朗的眼睛:天才与他的时代》所拥有的,就是开启这样一座复杂迷宫的钥匙。

伦勃朗,梵高挚爱的偶像,荷兰首屈一指的艺术巨匠,他的一生却也迷雾重重:从大学退学去学画,是波希米亚式的反抗行为,还是商人精明的职业选择?他是数次让妻子入画的模范丈夫,还是陷害情人使其入教养院的小人?他是勇敢的艺术家,还是虚荣的钻营者?

事实不是“非A即B"。让我们从祛魅开始,抵达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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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选自《伦勃朗的眼睛》,较原文有删节)

扼死那个不驯服的“缪斯”

01

(伦勃朗的妻子萨斯基亚死后)

海尔蒂厄是被雇佣来照顾小男孩的保姆。

很快,她也开始照顾主人了,而主人也似乎很高兴地把亡妻的一些珠宝送给了她。按照当时的标准,海尔蒂厄认为既然她来到了伦勃朗的床上,这就意味着伦勃朗会认真地以基督徒的行事方式来对待她,甚至会娶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但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

谁知道情欲的烈焰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变得不温不火呢?欲望日复一日,又是怎样开始磨损了?当伦勃朗看到海尔蒂厄一次又一次戴上萨斯基亚(伦勃朗的亡妻)的珍珠时,他可能也会感到一阵悔恨,然后因悔恨而愤怒,眼前的一切便都变得不对劲了:晚餐洒了;门开着,他说过应该一直关着的。又或者,他开始与亨德里克耶(伦勃朗的年轻女管家)友善地交谈,看着这位更年轻女子的时间多了一些,超过了主人和女仆之间应有的眼神交流。

亨德里克耶第一次感觉到他在看她时,也会觉得羞赧吗?不管怎么说,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她上了他的床,让海尔蒂厄下床,然后把海尔蒂厄赶出了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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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勃朗,《亨德里克耶·施托费尔斯》,约1655年 布面油画,72 厘米 ×60 厘米

02

在与海尔蒂厄疏远的崎岖之路上, 伦勃朗一定在某个时刻感到后悔,尤其是他轻率地把萨斯基亚的珠宝给了她,甚至有可能给了她一枚银质结婚纪念章,尽管十分谨慎地没在上面刻什么东西。无论是她主动要的,还是他自愿给的,结果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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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勃朗,《身穿工作服的自画像》, 约1656年

虽然没有后悔药能吃,但他必须确保在海尔蒂厄死后,这些珠宝和银饰会回到自己家里来。

因此,在1648年1月,他让海尔蒂厄立了一份遗嘱,表明她的衣物会遗赠给她的母亲,并将“所有其他财产,包括家具、房产、证券和信贷”遗赠给提图斯。遗嘱中明确规定,珠宝不能被视为“衣服”,这样伦勃朗至少可以放心,在海尔蒂厄死后(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很快就发生),萨斯基亚的财产会归还给儿子提图斯。

这样,画家就可以说服自己,就像律师喜欢说的那样,海尔蒂厄拥有珠宝的使用权,而不是直接所有权;他们之间发生的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借贷行为。

伦勃朗也为她的离去感到过遗憾,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她和亨德里克耶不可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伦勃朗可以每年给她160荷兰盾,让她度过余生。如果这还不够,他还可以“按自己的酌量,以及她恰当的需求,每年帮助她”。作为回报,她将承诺不再“提出任何进一步的要 求”。整个1649年的夏天,伦勃朗一定都觉得,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公允呢?

03

但是,尽管海尔蒂厄如亨德里克耶在对婚姻事务专员的陈述中证实的那样,在 1648年6月15日同意了那项协议,并且当着证人的面,在协议上留下了她的印记。但她一离开伦勃朗的家,内心就开始受到折磨,感觉自己被耍了。

她住在拉彭堡路一间破烂不堪的房间里,变得越来越绝望,甚至是惊慌失措。她现在又该怎么办呢?被赶出家门,拿着微薄的补偿?她多年以来含辛茹苦地工作,照顾他的儿子,把自己的身体给了他,这就是她得到的全部酬谢吗?靠他给的那点钱,她怎么能活下去呢?

因此,海尔蒂厄不顾(也可能正因为)伦勃朗对萨斯基亚的珠宝命运的愧疚,找到了一位肯借给她钱的船主妻子,将十六件最值钱的物品——包括三枚金戒指,其中一枚镶有一串钻石——典当了。

她可能会想:如果他发现了这件事,那就太糟糕了!那就让他试试看。她会给他点颜色瞧瞧。她会控告他违反了婚约。让我们来看看这位声名在外、德高望重的画家喜不喜欢这样!

我们只能想象,一旦伦勃朗发现有人这样不管不顾地挑战自己的权威,还是一位文盲、被抛弃的管家,他会感到多么讶异和气愤。他肯定觉得自己成了敲诈勒索的受害者,如果不服从海尔蒂厄的要求,就会面临一场公开的丑闻。如果他对自己完全诚实的话,那他也清楚,这种困境完全是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的。

但是伦勃朗知道,他必须给海尔蒂厄再提供一些利益,才能平息她的怒火。她拿到了200荷兰盾,以便赎回典当的珠宝,偿还手里的债务。他也像保证的那样,给她付了每年的那160荷兰盾。但是,如果她胆敢 再违反合同,不把珠宝放在身边,或者对伦勃朗提出更多的要求,那么不光原本的安排不再作数,而且他会要回之前给过她的钱。

最终,一番波折之后,近期的协议中的条款得以维持,但现在伦勃朗每年必须支付给海尔蒂厄的不是160荷兰盾,而是200荷兰盾—增加了25% 的生活费。事情结束,颇为公平。

04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至少对伦勃朗来说没有。

这件事不仅对他的名誉造成了损害,而且他在自认为已经很慷慨的数额之外,每年还要多付给海尔蒂厄40荷兰盾,伦勃朗显然对他所遭受的一切感到愤怒——谁造成的呢?谁也不是,是一个妓女,一个泼妇。被报复心吞噬的伦勃朗策划了一些邪恶的事情。这个创造了如此之多美丽的人,在这一件事情上,却可以做出在道德上极为丑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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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勃朗,《戴饰羽帽的自画像》,1629 年。木板油画,89.5 厘 米 ×73.5 厘 米

海尔蒂厄可能对即将到来的事情也有预感,在专员做出判决之后,她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保证自己能够从画家那里拿到应得的生活费。1650 年4月,她指定自己的兄长彼得·迪尔克斯,一位船木工,以及堂兄彼得·扬松为法律代表,去帮自己催债。海尔蒂厄一定认为,至少自己的家人会是忠诚且值得信赖的。但残酷的是,正是这份信任伤害了她。

彼得·迪尔克斯来到布里街要拿走妹妹的前几笔生活费,却显然受到利 益的诱惑,和伦勃朗展开了一场对话。

兄长背信弃义,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1650年初,伦勃朗让彼得·迪尔克斯和一名屠夫的妻子科尔内利娅·扬斯从海尔蒂厄的邻居那里收集恶毒的流言蜚语,让他们在公证人面前发誓,说海尔蒂厄精神不正常,并且暗示她道德上也有问题。

而在同年年底,不幸的海尔蒂厄就真的进了这么一个地方——豪达的纺锤房。她为什么会被送到另一个城市的感化院,目前还不清楚。

纺锤房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地方,散发着碱液和豌豆粥的气味,那里大多是妓女和流浪女,实行着严酷的苦行制度,堕落的灵魂需要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受到双重惩罚,不断地纺纱直到手指麻木。

海尔蒂厄·迪尔克斯忍受了五年这样的生活,就因为她胆敢挑衅那位赫赫有名的阿姆斯特丹大画家。

但伦勃朗似乎觉得五年还是不够长。他想要确保她不能再回来折磨他,至少要十一年才行。这就是他玩过火的地方。

05

海尔蒂厄进入豪达纺锤房后的某个时间点(我认为最有可能是在 1651 年),他派了自己的亲信,也就是屠夫的妻子科尔内利娅·扬斯去埃丹看海尔蒂厄的家人,包括她的教母和堂兄,还有两个她认识的寡妇。

我们不禁猜想,伦勃朗这么大费周章,一定意味着他非常确信,海尔蒂厄实际上是精神错乱了,而且他甚至可以从她搬到阿姆斯特丹之前的亲密友人那里,获得能够证实这件事的消息。或者,他以为自己的名声、权力和财富会使两位寡妇望而生畏,从而促成她们与他合作。

如果是这样,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两个名叫特莱因的女人——特莱因·雅各布斯多赫特(Trijn Jacobsdr.)和屠夫的遗孀特莱因·奥特赫尔(Trijn Outger)——拒绝参与会延长海尔蒂厄监禁期的任何事情,而且得知她被关了起来时,显然特别震惊。

1655 年,两人中比较年轻的特莱因·雅各布斯多赫特决定去豪达,想设法把海尔蒂厄放出来。阿姆斯特丹就位于她的路线半途,所以她实际上决定顺路去拜访伦勃朗,把她的意图告诉他,也许是为了避免伦勃朗会指控她做了什么不正当的行为。

不出意料,这次拜访很不成功。特莱因·雅各布斯多赫特后来在哈勒姆的公证人面前说了有利于海尔蒂厄的证词,回忆说画家威胁她,用手指着她,警告说如果她继续实施自己的计划,会让她尝到后悔的滋味。

伦勃朗心想,又一个爱管闲事、自以为是的老家伙。于是,他赶紧写信

给豪达的地方官员,坚持要求在海尔蒂厄的兄长彼得从西印度公司的航行回来之前,不能把她从纺锤房放出来。

但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到了1656年2月,在特莱因·雅各布斯多赫特的帮助下,海尔蒂厄已经恢复了部分自由,能够到公证人面前作证,并解除了那个背信弃义的兄长作为她法律代理人的身份。

同一年春天,善良的特莱因写道,“在经历了巨大的麻烦之后”,她终

于设法说服了豪达的官员和纺锤房的管理者,把海尔蒂厄放了出来。

毫无疑问,在纺锤房的岁月里,海尔蒂厄的健康一定遭受了严重的损害,她死在了1656 年下半年,没来得及亲眼看到伦勃朗破产时的屈辱。

热爱,还是生意?

1620年5月16日,“伦勃朗·赫尔曼尼·莱顿西斯”这个名字被列入了莱顿大学的注册名单里。

研究者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他当初报名入学然后又突然离开的原因。他的父亲哈尔门受了伤,不仅无法工作,还无法按照当地民兵队的要求,尽自己的一份力。他已经为豁免兵役支付了一小笔费用,但是如果一个儿子可以代替他入伍,这笔费用就可以免除了。

唉,大约在1620到1621年之间,大儿子在从事碾磨大麦这一非常危险的职业时致残了。但在伦勃朗这个最聪明的孩子之前,至少还有另外三个兄弟可以应征入伍。因此,似乎没有必要把伦勃朗进入这所大学解释为一种逃避兵役的策略。

扬·欧尔勒斯1641年的记录表明,“他没有任何欲望或意愿”在大学学习,“他内心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绘画,因此他的父母不得不把他从学校带出来,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一个画家那里当学徒,学习[艺术]的基础和原理”。

或许欧尔勒斯是对的,伦勃朗确实有成为艺术家的强烈愿望,但这种可能性似乎充满了感性的谬误,其真实性依旧存疑。当然,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编年史,以及卡雷尔·凡·曼德尔书中记录的尼德兰和德国艺术家中,不乏受自身热情驱使的画家。说辞也可能就是真相。所以,把伦勃朗想象成被类似的冲动驱使未必就过时。

无论如何,在莱顿当学徒并不能排除在当时或以后发展其他职业的可能性。戴维·贝利是一个佛兰德移民家庭的儿子,他不仅是一位颇有造诣的静物画和肖像画家,还是一位优秀的书法和击剑老师!

秉持加尔文主义的莱顿首先是一座圣言的圣殿,但它仍然可以为制作图像的人提供一份有前途的职业。这座城市的视觉文化,以及市民对这种文化的依恋之情非常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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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勃朗,《视觉感官》,约 1625 年。木板油画,21 厘米 ×17.8 厘米

已故市民(从小商人到教授和律师,不一而足)的物品清单表明,在17世纪前三分之一的时间里,莱顿大约有三分之一的画作仍然属于这一体裁。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大学校长、城市孤儿院的院长,或者民兵上校,都不会错过让自己高贵而庄严的身份不朽的机会。

因此,当十几岁的伦勃朗问他那位受伤的磨坊主父亲,他是否可以从大学退学,找个画家当学徒时,他并不是沉溺在某种典型的波希米亚式的反抗行为之中。他选择的其实是买卖。

《夜巡》背后的创造

这幅画的动感极强,人物简直像要前进穿过房间、穿过窗户,径直走到阿姆斯特尔河上稀薄的空气里;这幅画如此异乎寻常,却同时又代表了火绳枪兵靶场、阿姆斯特丹、荷兰绘画,甚至巴洛克艺术至高无上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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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勃朗,《夜巡》局部,1642 年。布面油画,363 厘米 ×437 厘米

17世纪70年代以前,批评质疑伦勃朗资质的声音就已经存在了,有一些声音来自1642年也参与到这个项目当中的艺术家。比如,此后在国际上有了辉煌成就的德国画家约阿希姆·冯·桑德拉特,就是第一批严厉批评伦勃朗的人之一,说他“毫不犹豫地反对和破坏艺术的规则”

毕竟,《夜巡》违背了两套传统惯例:艺术的规则和火绳枪兵的规则。一幅需要突出纪律的画作,却很是花哨混乱。

那个世纪后期的批评家和画家,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这么觉得。有关这幅画的辉煌之处和创作的难度,塞缪尔·凡·霍赫斯特拉滕总结得最好,他曾在17世纪 40 年代做过伦勃朗的学生。在霍赫斯特拉滕 1678 年发表的有关绘画的论述中,他提出,把绘画的多个元素进行统一是极为必要的,就像军官指挥军队一样。

比较惊人的是,他由此提到了《夜巡》这幅画,写道:“伦勃朗很好地注意到了[统一]的要求……虽然很多人觉得他做得太过了,按照他个人的偏好更加突出了画面整体,而不是像赞助人要求的那样突出个体的肖像。然而,不管这幅画遭受了多大的批评,我都认为它比同期相竞争的其他作品更能流芳百世,因为其构图非常有绘画性且非常强有力,所以在部分人看来,靶场里的所有其他作品和它摆在一起就好像扑克牌一样。”

霍赫斯特拉滕用《夜巡》举例,来说明将精妙入微的计算伪装成自发生命力的做法,体现出了他对视觉的精准判断(可能还有他对伦勃朗工作手法的熟稔),而《夜巡》这幅画在 17 世纪及后世,虽然受到的称赞很多,却鲜少有人说它秩序井然。更典型的反应,可以看 19 世纪的批评家尤金·弗罗芒坦,一位鲁本斯的狂热爱好者。他说这幅画毫无逻辑、充满了自顾自的暴力、杂乱不堪,会伤害到“视力的逻辑与正直习惯,它喜欢清晰的形体、明确的观念和勇敢的飞跃,需要有系统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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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勃朗,《艺术家在他的画室》,1629 年。木板油画,25.1厘米 ×31.9厘米

可是,当霍赫斯特拉滕赞誉伦勃朗充满绘画性的构图时,他指的不仅仅是把色块和形状贴合地组织在一起,也不仅仅是要让人物在空间中可信地排列,而恰好正是弗罗芒坦认为缺失了的那种东西 :将整件作品沉淀在一个强大的主导理念之下。

这个理念,弗罗芒坦看不见,却从他身旁阔步走过,它的名字就是“推进”:弗兰斯·班宁·科克的队伍向前的步伐不可阻挡,分散在各处的各种各样的人物结合成一个整体在行进,从一道大拱门那晦暗的纵深处浮现而出,经过了我们的观测点,到达我们左边一点点的位置。

批评家不理解的是,这个理念的目的并不是体现伦勃朗自己的天资,而是体现城市的人杰地灵,以及民兵的矫捷。这个理念同时蕴含着自由与纪律、活力与秩序,二者共同运动着。

因此,《夜巡》就成了画出来的一套思想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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