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改变是互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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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竹内亮是在他位于南京秦淮区公司的二楼一角。这里应该是企业的直播空间,沙发背后有个小书架,一侧摆着日本已故历史漫画家横山光辉的作品《三国志》。

留着日系卷发,清瘦身材,小麦色肤色,上身穿着白底灰字宣传衫,下身穿着白底灰色圆形图案休闲短裤,46岁的竹内亮走了进来。

“我了解中国文化,就是从少时读这些漫画开始。”他说,“日本麻将中的数字发音与中文相似。”我则告诉他,我们这代85后大多玩过日本光荣公司制作的《三国志英杰传》。由此可见,中日文化交流真可谓是“一衣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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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定后,按照事先网上查的资料,我问出第一个问题:“10多年前NHK(日本广播协会)为什么安排你来中国拍《长江天地大纪行》?”

“不是他们让我拍,这是我的策划,然后NHK通过了,我就可以去拍了。”不加掩饰且不留情面,这位日本导演迅速纠正了我。

被粉丝称作“亮叔”的竹内亮中文很好,交流没有问题,略带一些口音,他开玩笑说会被误以为是福建人。对于我的提问,他多数情况下可以快速回答,偶尔会静静想几秒钟。

“有些人觉得我是网红,有些人觉得我是纪录片导演,有些人觉得我是国际友人,(这些评价)都可以。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是纪录片导演,我装不了自己。如果自己都不真实的话,就没有人看我的片子。”或许听到过一些不同的声音,竹内亮直言,“不想被贴标签”。

“那你最喜欢的《三国演义》人物是谁?诸葛亮、关羽、刘备、赵云、曹操……”我试着给他一些选择。

“虽然我名字里有个‘亮’字,但我最喜欢张飞,喜欢他‘直接冲过去’,跟着自己情绪来。”对于这个问题,竹内亮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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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片

竹内亮如今再度走入公众视线,是电影《再会长江》。

6300公里路,四个人一台车,足足开了两个多月。从三峡货船船长江师傅,到泸沽湖畔的摩梭姑娘,再到香格里拉的藏族女孩茨姆,《再会长江》记录下长江沿岸十多年间的变化和进步。

这是竹内亮2010年拍摄《长江天地大纪行》的续篇。“那次拍长江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想知道长江全貌什么样。”竹内亮喜欢《三国演义》中的赤壁之战,几百艘战船浩浩荡荡列阵于长江之上,“但日本没有这么宽阔的大河,所以想来‘公费’看看。”

那次拍摄给他留下一些遗憾,比如时间有限,当时媒体签证只能在华停留两个星期,因此不得不往返多次;再如,没能真正走到长江源头拍到“第一滴水”;还有就是语言问题,当时他还不能用中文与采访对象直接沟通。这些不满意,成为竹内亮重走长江的动力。

十多年后的今天,《再会长江》在中日两国上映。“这部片子的定位受众是中国观众还是日本观众?”我很好奇。他这样回答我,“是全世界的观众,包括中国人、日本人。”

即便如此,为了吸引日本观众,竹内亮还是花了不少心思。比如,他邀请日本人气颇高的女艺人小岛琉璃子为片子配旁白。再如,他在片中嵌入不少《三国演义》元素,比如赤壁、白帝城、黄鹤楼,虽与主线关系不大,但却是日本民众所熟知内容。同理,他拍摄是从长江源头往东直至上海,但影片播出时是从日本观众熟悉的上海一路向西,途经南京、武汉、重庆,最终抵达长江源头沱沱河。

“中国人离长江太近了,所以反而看不到‘母亲河’的魅力,外国人可以找到。”竹内亮说,“日本人很少说‘母亲河’这个词。但电影展示出中国人与水的感情,中国人离不开水。”

《再会长江》在日本公演时,台上竹内亮旁边站着藏族女孩茨姆。在《长江天地大纪行》中,她是大凉山深处抱着小羊羔的腼腆女孩,到了《再会长江》竹内亮再去找她时,她已经成了当地民宿店的老板。

“我邀请她来日本,她也很想了解日本的民宿管理经验,于是答应了。”竹内亮很感慨,“算是缘分。我改变了她的一生,她也改变了我的一生,改变是互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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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

记录在日中国人、在中国日本人生活的《我住在这里的理由》、关注疫情下中国的《好久不见,武汉》、走进中国企业《华为的100张面孔》、寻访中方脱贫成就的《走近大凉山》……这些年,竹内亮团队拍摄了不少关于中国的纪录片。

竹内亮将选题标准定为“个人的好奇心”,“这个题材是外国人感兴趣的,这个是中国人感兴趣的,我不是这样选择。”但他也坦言,拍了中国题材20年,大概也知道哪些是日本人爱看的中国内容。

风景、美食、经济、历史成为他的选题方向。他解释,日本有小巧精美的风景,却没有名山大川般的壮观景色;中国菜色花样众多,全世界都想了解他国美食;日本人对邻国发展情况颇感兴趣,希望有了解的途径,至于历史,日本文化源自中国,骨子里对传统历史文化有种天然的亲切感。

感觉得出,竹内亮很熟悉两国国情与民众心理。以《再会长江》为例,同样的一部片子,在日本宣传时,他会多介绍中国的历史与风景;在中国宣传时,多讲讲拍摄长江沿岸巨变时的感受。

再往前看。2015年,他执镜的《我住在这里的理由》上网播出。这一年,中国网络视频用户达5.04亿,被视作“新媒体纪录片的井喷年”。这部网络短片的若干集中,导演竹内亮一家成为主角,生活中甜酸苦辣全部呈现给观众。

半被动半主动,竹内亮“拥抱”了中国互联网。与传统日本人注重隐私不同,他会在微博、小红书 、B站等社交平台分享生活,“我不抗拒分享(私生活),只是觉得有点麻烦,每天要想选题、每天要更新。”

竹内亮承认,开始接触时有点像完成任务,之后越做粉丝越多,越做越上瘾。他甚至会在南京街头挂块牌子宣传新片,相关视频被传到网上。深谙互联网营销之道的他,已将社交网络视作传播作品、维持人气、粉丝互动、流量导入的重要途径。

即便如此,这些年来纪录片市场低迷。环球同此凉热,竹内亮无法置身事外。他将“好玩、有意思”视作拍下去的动力。“我做纪录片20多年了,拍过两三百个人了,相当于体验了两三百段人生,这么丰富的工作,怎么可能放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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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竹内亮一家从日本来到南京定居。“年轻冲动就来了。老婆一家都是南京人,可以‘啃老’。”他开玩笑。

聊到过往经历,他提到了南京厕所曾经没有纸,“日本厕所百分之百有纸,发现南京没有后,很尴尬”。刚来时竹内亮感慨日本生活方便,如今回到日本反而不太适应。他说,日本还是现金社会,不像中国,一台手机可以解锁所有问题。

由于工作原因,竹内亮三分之二时间在中国,三分之一在日本。为了来往方便,几年前申领了中国绿卡(外国人永久居留身份证)。他这十多年做了几件事。一是学习中文,弥补第一次长江行语言不通的遗憾。日常生活中,竹内亮会跟夫人赵萍讲中文,赵萍则对他讲日文,这样夫妻二人可以“平等”使用外语。夫人赵萍笑着解释,“当我用中文跟他吵架时,他可能会装听不懂,但用日文跟他吵,他没法装听不懂。”

二是夫妇创办了南京和之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从最初的夫妻老婆店,发展到如今30多个人团队规模。

采访间隙,竹内亮带我们到公司一楼办公区参观,夫妇二人与所有员工在一个大开间办公。我随口问边上一名年轻员工,“你们那个日本老板怎么样?”她一愣:“蛮好的呀。”竹内亮先纠正记者,“我是打工的,老婆才是老板”,然后和员工开起玩笑,“说得太表面了,要吐槽我一些不好的点,好不好?”

“日本企业上下级关系特别严格,下级基本不敢多说话,对上级要毕恭毕敬,更不可能半开玩笑、半笑呵呵。”竹内亮更适应这边的工作环境。他进一步解释,日本社会特别在意别人的感受,“不给别人添麻烦是日本人的美德”。此外,日本社会不崇尚突出个人,要和别人做同一件事情,这样自己才能安心。

显然,竹内亮不想如此循规蹈矩。“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不在乎,无所谓。”他认为,自己性格不适合日本职场,但喜欢安静过日子的人来说,日本就很不错,“我不说日本与中国谁好谁不好,适合不适合自己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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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内亮在大凉山

1978年10月23日,竹内亮在日本千叶县出生。同一天,《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生效,两国关系揭开新篇章。40多年后的如今,中日这对隔海相望、搬不走的邻居,关系让人感觉疙疙瘩瘩的。

一种观点认为,两国间对彼此的了解正在减少。“来中国留学的日本学生少了许多。”竹内亮说,日本普通民众通过媒体了解中国,由于受西方媒体影响,当地对中国报道以负面为主。同理,在中国也会有人问他:“高仓健还好吗?山口百惠还好吗?”这让竹内亮很惊讶,这些都是上一代的影星,中国民众对日本认识仍停留在他们身上。

虽然传播技术日益发达,但人们似乎更习惯钻入信息茧房。“信息无法‘更新’,这样太可惜了。”竹内亮注意到,《再会长江》在日本上映初,七成观众是华人,之后慢慢变成七成观众是日本人,那些不关注中国、但爱看电影的日本人也走进了剧院。“他们把电影中的故事当作身边故事看。两国观众会为同样片段发笑、在同样片段流泪。原来我们的感受竟如此相似。”

因此,有人把竹内亮看作是中日友好交流的桥梁。“OK,但我自己不认为,也不想被认为是(桥梁)。”竹内亮认真地说,“别人怎么对我贴标签都可以接受,(我)不会去反驳,但他们没办法了解我的全部生活,只是看到我的一部分而已。”

这位日本导演略显激动,“我是纪录片导演,我装不了自己。如果自己都不真实的话,那就没有人看我的片子。”

短暂冷场后,我们聊起未来打算。他计划继续拍摄中国的“母亲河”,“去北方路演时,当地人告诉我,‘母亲河’是黄河;去广东时,他们告诉我,‘母亲河’是珠江。”他否认会拍摄关于上海的纪录片,“上海我去过几百次了,好像没有了拍摄的愿望。”

结束我们的专访后,竹内亮迅速接过助理递来一沓明信片,“好多啊”,他自言自语开始签名。之后,他要坐傍晚高铁去北京,参加《再会长江》的北京首映礼。

这段时间他的行程总是满满的。“拍纪录片这行肯定赚不了钱,我不需要赚大钱,能够吃饱就行了。”即便这样说,看得出竹内亮还是承受巨大经营压力,毕竟还有一家公司、几十位员工要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