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作家陈本豪老师的散文《秋雨》，分享作者因一场秋雨唤起的点点滴滴往事，“这么好的雨，这么好的风，清清凉凉的，感觉逐渐丰富起来，想点不为人知的心事，浑身舒坦极了……”
一
中午陪客，多喝了几杯，一进门就躺在沙发上，一路的笑声从迷蒙中的远处袭来。她将手上的冰淇淋径直塞进我口中，不觉凉意沁透心头。大门敞开着，风带着雨的信息，一遍又一遍地从我身上吹过。近来的秋雨一场接一场，台风“云娜”刚走，“艾利”跟着就来了，沿海遭风，内陆得雨，好一个凉爽的雨秋。
一时睡意全消，起身外走。满天的雨丝像泡沫花一样，有声又似无声地飞扬。雨前雨丝雨，雨后雨丝晴，来得慢就去得慢，这场秋雨又够凉爽好几天的。秋雨来得是那般轻盈，风儿微微地吹着，她好似我同龄的朋友。奔跑了半个世纪，爱的频率在潮起潮落间渐渐舒缓，就像这场秋雨，悠悠地来，绵绵地去，但对爱的抚摸与珍惜却愈来愈深。麻丝细雨，好湿衣裳，发尖上已结出一朵朵珠花，人像一颗吸足雨水的种子，发芽的感觉躲在心中萌动。
“秋风秋雨愁煞人”，这种感觉于我几乎没有，从来不会蠢得去抱怨自然与上苍的馈赠，我爱秋雨恰是从秋雨开始的。大约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被人冤枉，晚上回家遭到父亲一顿训斥，幼小的心灵像刚下架的热豆腐，被一把锈刀划得稀烂。赤着脚跑出门外，在雨幕里狂奔，也不知跑去了多远，什么鬼都不怕，任由家人追喊也不回头，心情糟透了。没有月光，没有灯光，也没有电光，天地间一片漆黑。然而，心中的火焰不灭，没有一丝对亮光的企求，任由夜噬雨淋。风一直在吼，雨一直在闹，老天似乎有意帮我发泄。夹衣夹裤全湿透了，浑身上下淌着水，这时心火才逐渐熄灭。不知每遇心烦的时候，是不是该去淋淋雨，只知道那天的风雨使我从愤怒中冷却下来，于是，我感谢那场秋雨，从此爱上了秋雨。
这么好的雨，这么好的风，清清凉凉的，感觉逐渐丰富起来，想点不为人知的心事，浑身舒坦极了。我一直忘不了她，我们在雨中相恋，又在雨中分手，这么多年过去了，但那份初恋之情比风雨还长。青春的爱潮来得猛，来得快，激情四射，锁不住的灵魂在燃烧中呐喊。虽说青春远去，爱的潮汐已汇入宽阔的河道，曾经碰撞的火花，却让我藏下了春天的隐私与秘密。
我不敢怂恿自己去接受一切爱的外援，把一颗企求欢叫的心，绑在灵魂的耻辱柱上，同她一起流泪，流呵！流呵！让痛苦流出一道道美丽的伤痕。别人被动地接受我的爱，我被动地接受别人的爱，假如允许在这两者中选择，我宁愿选择后者。知道那是一种赠与，不是获取，但只要别人感受到爱的力量与甜蜜，人间就多了一分温暖。
人生可安于平凡，生活却难守于平淡，一潭清水有时也望春风拂动。心潭则更不同，无风也可浪起，激情一涨，自我澎湃不息。有时，真想抛弃理性的捆绑，好好地醉生梦死一回，以拯救本性，以免让生命的棱角被世俗的刀斧削平。有时也莫名地恨过，恨人为什么跟商品一样着重包装。我常常羡慕那些原野中的精灵，只遵天道循环，活得自由自在，任我生，任我灭。大象临死前，它会悄悄地离开象群，独自滚下深谷，静静地告别这片生它养它的热土；猴子死后，也知结队送葬，头顶白花默哀，没有功利，也无须做作。世俗算什么？她只是人生一件精美的外套，无异于一堆文明的垃圾。
一转眼，大半生便去了，无可抗拒地被命运的浪潮冲来冲去。我不愿与生命对抗，苦苦地在岩缝中拥抱扎根的沙土，艰难地去完善生命的历程，享受阳光不欺人的照耀，悉心聆听雨水的歌声。
风还在吹，雨还在洒，天地任尔行，不必停下。
二
雨越下越大，声音越来越响。
雨水顺着瓦沟下流，一出檐便冲去老远，形成一道动人的抛物线，尔后一滴连着一滴，就地开出花来。前一朵开了，败了，后一朵败了，又开了，她们像一群奔来世间的生命，前仆后继，声声不息。风天性爱助雨势，雨一大，她便一个劲地鼓起来，带着青春的躁动。那些雨的线条，像一群被男人搔痒的少妇，把腰姿弯成柳丝的形状，在扭乱的秧歌中奔撞，直笑得花枝乱颤。这风可爱，这雨更可爱，天心合一，风雨同舞，一切都美极了。
此时此刻，不知她是否也在雨中相思。陪我淋了几次雨，她也习惯了，我们相互靠得很近，看她长发上滑动的雨滴像断线的珍珠，滴滴动人。尤其那次初秋，她被雨淋湿的身子格外迷人。穿着那件她心爱的淡红色长裙，湿透后与肌肤同色，弯曲的线条犹似荡漾的碧波。她浑身透着水灵，玉体间山峦起伏，秀色照人，如一个活胎的玉雕女神，爱的洪峰顷刻间摧垮了灵魂的院落。爱是上帝赐给世间播种的愉悦，也是赐给人间繁衍之责的一种报偿，只因为有了爱，天地日月才从繁复的轮转中变得有声有色。
走在自家的园子里，接受秋雨的洗礼，心头别有一番滋味。老城的住宅，房子挨着房子，一幢比一幢高，房前屋后有园子的却极少。经济稍一发展，消费就跟着上来，栋栋新楼总以崭新的风格和先进的材料，远远走在旧楼前面。只要手头有一沓沓票子，随意可将居室翻新，一年一装，两年一拆，要档次有档次，只是无法让门前屋后随心长出一片园子来。三十几平米的庭园，种草，种树，种花，任我书写自己的智慧与勤劳。园中几棵月桂，常年花开不谢，风一动香染半边城区，雨一来，桂树就筛下一蓬蓬香水。门楼两边的蔷薇像一条绿色的长堤，早将墙院淹没了，花开的季节引来万蝶飞舞，几只小鸟天天在枝叶丛中跳跃追逐，叽叽喳喳地叫醒雨中的黎明。蔷薇感知秋天的来临，任花黄的叶片随风飘洒，让秋雨声色俱佳。
雨点已变得稀疏而粗大起来，带着些许夏雨的狂野，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生着疼，我移步走进廊檐下，静下心来观雨形、听雨声。雨水也是一种生命，她从云层到水滴，从苍穹到大地的孕育与飞扬，把一路欢歌带给人间，把情与爱倾入大地而滋养万物，它以情养情，以爱生爱，无雨则无生。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在这场秋雨里就更好了，几十年来的不快事，都被风雨吹到了天边。
住在巷头的那位年轻媳妇兰儿，人长得漂亮，一笑就更漂亮了。三十出头的人，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走在街上一路让人回头，巷子内外的人都把她比作一朵向阳花。后来风闻她与一位舞友有染，家里便常常传来打斗与哭声，原来见人就夸媳妇的婆婆也拉下一张老脸。她面上的红润黄了，笑容也不见了，但柔弱的病态依然掩不住天性的美。那天傍晚，她穿着一身黑衣，披着一头长发，走过那条长长的雨巷，再也没有回来。那天在巷口与她碰面时的一笑，像一夜昙花，将黑暗变成了永恒。我为她祈祷，愿她把美丽带去那边的世界，坚强一点不要放弃，活出风采活出自信，切莫再做傻事。
人生的理性与本性似朋友，又似敌人，她们相互斗杀，又相互融合。我常常为理性的明智而骄傲，时而又为本性的脆弱而哀伤，但不得不原谅自己偶尔的情不自禁。生活需要色彩，人性需要交合，谁能用理性去丈量精确的空间，谁愿让本性去归降铁定的规则？童年里的天真，曾使我有过力求人生完美的理念，待我的生命之树枝繁叶茂之后，更想去体验生命的本真。痛苦地站在分岔路口，彷徨中祈求真主赐我灵光，抑或用命运去作赌注。
雨中的夜幕降得很快，闪电之间将整个世界吞没了，雨声带着未来的飞翔，也敲打着昔日的悲壮。
▲陈本豪，中作协会员，民间音乐人，籍贯武汉江夏。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纪实文学集七部。长篇纪实文学《京剧谭门》全四卷，被列入2019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八届湖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