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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见到长公主,是在她和赵飞白成婚后。

长公主作为新妇来探望赵母,问:「飞白的那位妹妹在哪儿?」

托了赵母的福,赵母满口赵飞白的前途,暗示长公主多加提携。

长公主娇娇应着:「是,飞白说要建功立业,让我们的孩子以他为傲。」

姚尚宫火速打断赵母,将我搜了身带过去。

「姨娘是聪明人,该知道舌头能说什么。」

「是,姑姑。」

这两个月,我一直被软禁在小院中。

毕竟,只有执意下嫁的长公主可能会相信,相伴八年、生育一女的发妻,没有感情,只是托孤。

不过,安排软禁我的不是赵家,而是姚尚宫。

大婚之日,锣鼓喧天,在院中也听得热闹。但我一直安分,只打打算盘、做做女红,从未表露出一分对长公主的不满怨怼。

正如赵飞白说的,我能留下做妾就很欢喜了,绝不会惹是生非。

所以姚尚宫也不再像防刺客似的防着我。

见了长公主,我行礼拜见,长公主径直伸手来扶我。

「客气什么,你是飞白的妹妹,喊本宫一声嫂嫂也是使得的。」

姚尚宫几乎要将我后背盯出个洞,我忙道使不得。

「也是,你年纪略长几岁,那本宫唤你一声姐姐。」

「我只是妾侍,怎可与殿下姐妹相称?」

她嘟着嘴:「皇兄的妻只有中宫皇后,其余皆是妾,她们互以姐妹相称,本宫入宫时还常与柔妃同榻而眠呢,妾又如何?」

我自诩有一张巧嘴,此刻却哑然。

皇帝勤政贤明,后宫和睦。

这位活在温柔乡的长公主,是真的觉得我为妾不是折辱。

我说:「谢殿下抬爱,我怎么能同宫妃贵人们相比。」

「哎呀,本宫瞧你面善,不想与你生分,你就唤本宫惠宁,好不好?」

她一双杏眼纯真,和涟儿十分相像。

我不自觉笑起来:「惠宁,我也觉得你很亲近。」

我生长于市井,惯会说好听话,将惠宁哄得很高兴。

聊了许久,惠宁端茶喝,我也端茶喝,又拿帕子抿了抿嘴角。

见惠宁看我,我将帕子露给她看。

「这萱草帕是涟儿与我一同绣的,她针都捏不稳,胡乱添了几笔绿叶,虽然难看,但我一见就欢喜,便随身带着用,你可别笑话我。」

「我觉得可爱得紧呢!怎么没见那孩子?」

「老夫人送她去避暑了,可惜无缘面见长公主。」

「都入秋了还没回?我很想见一见她。」

我笑:「待我教了她规矩再见,好不好?」

惠宁的眼睛亮起来:「一言为定,我一个人要闷死了!」

走时,还不忘嘱咐姚尚宫,要提醒我带涟儿去长公主府。

涟儿回府的事稳了,我心中激动,面上不显。

但姚尚宫不屑于隐忍。

姚尚宫冷笑一声,两个耳光甩过来,打得我头昏眼花跌坐在地。

「倒是老身小看了姨娘的聪明!」

06

先齐王妃曾是名满京城的才女,因她爱穿碧蓝色,当年碧蓝缎子洛阳纸贵。

至于萱草帕,相传先齐王妃猝死时不忍让年幼的惠宁看见,拿随身的帕子盖住了惠宁的脸。

而我和先齐王府有生意往来,有幸进过府,看见满府的萱草花。管家告诉我,这还是先齐王妃在世时布置的。

我在小院里绣啊绣,赶制了一身碧蓝衣裳和一方萱草帕,赌赢了这一场。

姚尚宫没有服侍过先齐王妃,一时不察,让我钻了空子。

我哭道:「涟儿才四岁,庄子远僻,我实在放心不下啊!还望姑姑饶恕。」

我发髻散乱,面颊上的巴掌印发烫,肿得狼狈可笑。

姚尚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既然殿下喜欢,你带孩子去侍奉也无妨。」

她的语调骤然严厉:「只一点,把你的小心思用在正道上。再惹殿下伤心,仔细你们母女的性命!」

我背上冷汗涔涔,诚恳谢恩。

涟儿体弱,赵母以她不宜用冰、应去庄子上避暑的借口将她送走,避免碍惠宁的眼。

上一世,我提出和离后,立即将涟儿接回来准备离开。

这一世,赵母不会轻易放人,正好成为我探路的机缘。

今日冒险一试,能不能接回涟儿是其次,试探惠宁能否为我所用才真正重要。

姚尚宫未必没料到我会有小动作,不过她不会对我下死手。

上一世她放我离开,这一世她将我软禁,拦住赵飞白和赵母的谋害和刁难。

她同样在试探我,够不够格为她所用。

我一个妾,不敢跟主母叫板,要走的「正道」,自然是给丈夫找不痛快。

看来,姚尚宫对赵飞白不算满意。

那她身后的人,为何会愿意让惠宁下嫁?

我思索着,将衣服和帕子都处理掉。

涟儿很快被接回府中。半夜我再惊醒时,忍不住搂紧她温热的小身子。

涟儿醒了,替我擦眼泪,软软的嘴唇「吧唧」印在我脸上。

「娘不哭,娘还有涟儿呢。」

涟儿在庄子里听了不少流言蜚语,无外乎是我们母女惨被抛弃,我是弃妇,她是野种。

我认真告诉她:「娘是很厉害的人,掌管着家里这么多铺子,打点得当。你是最值得喜欢的小孩儿,是娘的宝贝。」

涟儿嘴一撇,眼眶包着的泪落下。

「那爹为什么不选我们,选那个公主?」

不被选择的,好像一定会悲惨,注定是输家。

我说:「涟儿,你记着。不是我们没有被选择,是我们做了错误的选择。」

我被人面兽心的负心汉蒙蔽,涟儿被不存在的父爱绊住。

被他抛弃、伤害,难道是我们的过错、是悲剧?

不是啊,这只能说明,他是错误的选择。而我在漫漫人生长河中,短暂地走入了错误的分支。

「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一定能修正这个错误。」

07

姚尚宫带着我和涟儿去长公主府。

涟儿乖巧嘴甜,我能说会道。惠宁十分欢喜,当即让我们明日再来,姚尚宫拦都拦不住。

于是明日复明日,我和涟儿日日陪伴惠宁。

讨好惠宁,比我想得容易。

她馋嘴又挑食,我曾开过点心铺子,自己挽起袖子下厨,手艺很合她胃口。她大手一挥,赏我白银百两。

她爱看话本子,我与书局老板交好,以重金感动作者,让她总有最新的话本子看,喜欢的人物的故事永不落幕。

她常和友人拌嘴,说不过人家就气得哼哼,我说些讨巧的话逗她,不至于得罪其他贵人,又哄得她喜笑颜开。

赵飞白清晨点卯,酉时归家。我和涟儿晚来早走,半点不妨碍他们夫妻之情。

很快,惠宁将我当作无话不谈的好友,对我倾诉烦恼。

赵飞白二十好几,还没有嫡子继承家业。

赵飞白刻苦工作,一心为惠宁和日后的孩子打拼。

如此种种,都是赵飞白吹的枕头风。

惠宁说:「飞白待我极好,他那样辛苦,我只恨自己不能替他分担。」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惠宁神似当年新婚的我。

她得了新鲜玩意,比如我做的糕点,总会留一份给赵飞白。

她频频为赵飞白引荐朝中大员和文人名士,姚尚宫看在眼里,微微皱眉。

她想为赵飞白生个孩子,听信江湖郎中的诊断,姚尚宫终于出言劝谏。

惠宁早产体弱,生产恐有性命之忧。世家名门难以接受不育的主母,太后也不愿让娇女以身犯险,所以一直未给惠宁议亲。

倒让赵飞白乘虚而入,让她一见钟情,还想为他生儿育女。

姚尚宫的劝告,惠宁半点没听进去,偏方一个接一个地试。

我也跟着劝,不过不是劝惠宁不生。

「这药这么苦,怎么天天喝?」

惠宁小脸皱起,我往她嘴里塞了两颗蜜饯才缓过来。

「若不调理,如何能得孕?」

我说:「若有效也就罢了,若无效,岂不白白受苦?不如请正经大夫来诊治。」

姚尚宫插话:「姨娘有经验,该请什么大夫?」

我笑道:「最好的大夫不都在宫中了吗?太医断不会让殿下喝苦药。」

「生育是夫妻两人之事。该等驸马休沐时,让太医为驸马和公主一起调理。」

姚尚宫若有所思:「姨娘所言极是。」

我们一唱一和,将此事定下。

惠宁稀里糊涂,只听见不用再喝苦药,也很开心。

「好,我很盼着有个孩子,像涟儿与你一样,我真羡慕。」

惠宁宠爱涟儿,禀了太后让涟儿去为宗室女做陪读。吃穿用度、教育交际都是顶好的,再不用我操心。

她学着涟儿玩我珠钗的样子,伸手来捏我腕上珠串。

我抽回手:「别捏了,手指头都捏出瘪印了。」

她恼怒道:「这珠串瞧着很旧,也不珍稀,怎不让我捏?你和我不亲了?」

我打趣她:「公主有驸马相伴,怎么还要跟我亲?」

她撒娇道:「岚儿,你和别人不一样。」

她一双杏眼好似会说话,讲尽了对我的喜爱和信任。

我笑着捂住手腕:「我怕公主捏坏了,我没得戴。」

「瞧你这穷鬼样,本公主赏你就是了!」

任我如何推脱,还是揣了一箱赏赐回去。

从此,那珠串再也没戴到她面前。

08

太医来时,赵飞白告假回府。

我不慎和他遇见,他却误会了。

「宋岚,你在长公主身边侍奉了这么久,也该有些自知之明。从长公主手里得了好处就算了,不要妄想自己够不上的东西。」

好大一张脸。

见我沉默,他自以为戳中了我的痛处,又说:「你别再来叨扰长公主,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没那么多闲心。」

「长公主怜悯你们赏了金银就罢了,但我赵家的家产,只会留给我和长公主的孩子。」

我面上哀戚,心里冷笑连连。

他这番话表面是警告我不能肖想长公主的所有物,实际上正相反。

没人比他更清楚,我为了涟儿的未来曾有多辛苦筹谋。

如今我身上并无多少筹码,又得知赵家家产半分都不会给涟儿,极有可能会急昏了头犯下大错。

比如,利用长公主的信任,陷害她让她不孕,或是使计害死她的孩子。

我脸上闪过不甘和挣扎,他还要再激将,忽有脚步声传来,他立即大力推开我很远。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驸马爷,公主请您也去让太医瞧瞧。」

赵飞白走了,我也从另一条道过去,站在姚尚宫身后。

姚尚宫瞥我一眼,默认我留下。

隔着一扇屏风,赵飞白没有注意到我,一手随意伸给太医,只顾着温情脉脉地看着惠宁。

惠宁却不似平常那样与他视线缠绵。

几位太医年轻俊俏,正隔着绢布为惠宁诊脉的那位更是芝兰玉树,一举一动皆是风情,惠宁不自觉看得发痴。

那太医不动声色地和姚尚宫对视一眼,对惠宁拱手道喜:「殿下这些年养得不错,生育不是难事,只是养胎一定得当心些。」

赵飞白喜道:「太好了!惠宁,我们要生两个孩子,男孩像我,建功立业。女孩像你,天真可爱。」

惠宁靠在他肩头,笑得甜蜜。

两人没有看见,为赵飞白看诊的几位太医面露难色。

几人对视一眼,推了一位儒雅太医上前。

「驸马爷,近日可有感觉房事精力不济?」

赵飞白的笑瞬间冻住,问:「怎么问这个?难道我需要调养?」

语气满是被冒犯的不满和恼怒。

毕竟他和我生下了涟儿,自信自己绝没有问题。

太医慢吞吞道:「不需调养。」

「臣等瞧驸马爷身体,不可能有子嗣,无须再浪费心思和药材。」

09

赵飞白竭力保持体面:「你误诊了!」

儒雅太医不卑不亢:「您若觉得臣医术不精,自行去请其他大夫就是。不过臣保证,还是这个结果。」

惠宁失望道:「本宫盼着有个自己的孩子呢。」

她失望了不到十秒,太医们将她围住。

「殿下,驸马爷不行,但您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啊。」

「您知道世上有多少好男儿吗?仅这屋里就有八个出身清白,品貌才学上佳,还能生育的。」

这屋里除了太监和赵飞白,男人只剩那八位太医。

惠宁呆滞道:「本宫已有夫君……」

「殿下有一个夫君,还可以有很多面首。」

「驸马不行,我们行,我们身体都好得很!」

赵飞白豁然起身,厉声呵斥。

「你们算什么太医!一群登徒子,不知廉耻!」

为惠宁看诊的那位太医听了,一双桃花眼望向惠宁,泪光闪过,轻咬下唇。

「小臣只是想为驸马分忧,没想到驸马会如此误会小臣。殿下,我是登徒子吗?」

惠宁看着那双桃花眼愣了神,痴痴答道:「这样好看的哪算是登徒子?」

赵飞白急了,伸手要拽惠宁,被儒雅太医拦住。

「驸马可不能空口污人清誉,在下是太医院院使次子,御医周让。」

桃花眼太医说:「我是咸阳侯幼子,二甲进士第三名,程俭。」

「家父是兵部侍郎,不才曾是康郡王的伴读……」

个个出身不低,年轻有为,眉清目秀。

虽都自称太医,但通医术的只有两人。

赵飞白铁青着脸训斥:「本官才是驸马,你们几个……」

周让从容道:「可驸马不能生育,难道驸马忍心看殿下难过?」

「我当然不忍长公主伤怀……」

程俭径直打断:「那驸马哥哥肯定不会阻碍公主求子吧?我们兄弟八人一同尚主,只希望公主开心,绝没有和哥哥争名分的想法。难道哥哥连这都不愿意吗?」

程俭桃花眼微挑,不顾赵飞白的怒视,用小指勾起惠宁的发梢。

「殿下可愿让臣侍奉?」

惠宁脸上飞起红晕,眼看是被这男狐狸精迷了心智。

情急之下,赵飞白怒喝:「放肆!长公主是我的妻,怎能与你们苟合!」

他挥手砸了杯盏,破碎的瓷片直冲惠宁面上飞去。

满室皆静,惠宁被周让护在怀中,瞪大的杏眼里满是震惊不安。

程俭桃花眼微眯:「什么苟合,别污了殿下耳朵!哥哥难道不知何为尚公主?惠宁殿下是主,而你——」

他目光凌厉,像在看污了他鞋的一块垃圾。

赵飞白的脸骤然阴沉,和程俭高声对骂起来,全然不似往日的端方如玉。

他家道中落,最恨别人看不起他。

愤怒和自卑,让他忽视了程俭是在用长公主而非自己压他一头。

他也不似程俭会西子捧心,更显得他咄咄逼人,程俭可怜无辜。

吵得激烈,赵飞白几乎是口出狂言,我看惠宁面色,就知道她被狠狠伤了心。

最后,姚尚宫结束了这场纷争:「殿下,您瞧这八位公子?」

惠宁不看赵飞白赤红怒瞪的双眼,挨个分了住处,让婢女领他们出去。

八人大喜谢恩,趾高气扬从赵飞白身边走过。

程俭挑衅道:「驸马哥哥,日后我一定不会再惹你生气,免得殿下左右为难。」

哪有什么左右为难?惠宁让他们留下,已经是偏心了他们。

赵飞白立在原处愣了会儿,伸手拉惠宁的手。

「惠宁,是我失态了……」

惠宁躲开,声音透着疲惫:「驸马,我乏了,你回去吧。」

长公主府属于惠宁,她让赵飞白回去,是要他回赵府。

赵飞白嘴唇张了又合,还想说什么,惠宁自顾自拿着书看,一眼都不分给他。

不消片刻,探花郎被请出长公主府的消息,传遍京城贵族。

10

惠宁没有迁怒于我。

她怔怔地望向赵飞白离去的方向,问:「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说:「驸马正在气头上,难免莽撞。」

不是的,他不是忽然变成这样的。

就好像婚姻不只有喜服红被,还有柴米油盐一样,成婚八年,我早看尽了他温和外表下的暴戾独断、自私薄凉。

不过惠宁对他的利用价值更大,他暴露得更晚。

惠宁说:「他不像他了。」

我问:「他应当是什么样?」

惠宁扬了扬手里的话本子,面露向往。

「驸马的旧事,你都知道吧?他祖上封侯拜相,他幼时有小神童之名,夫子力荐他进入最好的书院……一见他,我方知世上真有这样的男子。」

「莫非您在梦中见过这样的男子?」

「不是,是话本里的公子。寒门贵子,怀才不遇,仁义善良、照顾孤女,还……生得俊美。」

说到最后,她面色娇羞。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个原因时,我还是哭笑不得。

我想说,那些话本大多是穷酸书生所写,他们未必有多少才华,却真的有不得伯乐的怨和愤世嫉俗的恨。

你瞧,他们只写公子怀才不遇,不仅有相伴的青梅,还能遇见不嫌他寒微的贵女,从而被引荐给文人大家,一鸣惊人。

何时写过,公子的优秀能从何处体现?一笔一砚要几钱?家人如何辛苦劳作才能供他们读书?

我不会说,正如我不会告诉她,赵氏祖上封侯拜相是早几十年前,过往辉煌没能带来半点照拂,只让赵飞白和赵母维持士族作派,鄙弃我的出身。

赵飞白虽聪慧,但不是神童,当年他苦求夫子荐他入书院,送礼的银钱、学费等一干费用都是我辛苦积攒的,为此我劳累过度,失去了与涟儿同在我腹中的另一个孩子。

我只笑笑:「这么一说,是很像。」

惠宁失落道:「如今看来,他也不像。陈生不能生育,还自己为杜小姐挑了美男子来产子呢。桃花眼,芙蓉面,光看字我就喜欢,可惜这书没有插图……」

好熟悉的描述。

看来给书局塞钱的不只我一个。

说着,她将书递给我。

「岚儿,时兴的话本子和从前大不一样,你也看看。」

我问:「不一样了,你还爱看吗?」

「爱看,我觉着是越来越有趣了。」

爱看就好。

为作者们拟定新的书纲,再将旧书换下、新书呈上这种事,就不必告诉她了。

11

赵飞白连着几天未回长公主府。

惠宁第一天赌气不找他,第二天难过想求和。

不等我劝,程俭等人已将她哄得忘了自己有驸马。

长公主府中笙箫不断,欢声笑语。

赵府里,赵飞白来到我的小院。

他摸着涟儿五分像他的脸,不住地让涟儿喊爹爹。

涟儿受宠若惊又惶恐,扑进我怀里。

赵飞白说:「岚儿,你和涟儿等等我。」

我没吭声,他又说:「你怨我是不是?我不是辜负你,我有苦衷,你根本不知道我这些年有多苦!」

他说,他在书院里名列前茅,还是因为没有权势被人看轻。士商有别,我的身份更让他抬不起头。

「我哪点不如他们?只不过他们有父兄妻族相助,而我什么都没有!若我有,若我也有——宋岚,我爱你,但你做不了我的妻。」

他将女人视作垫脚石,踩烂了、嫌低了就再换一块。

可我和公主,一个是在市井摸爬滚打的泥猴,一个是被皇室千娇万宠的明珠。

他怎么敢以为我们是依附他的弱妇?

我问:「你的玉呢?」

他面色微变:「问那个做什么?」

「那也算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了。你以前说没钱买好绳,从来不戴,现在有钱了,我想着打一条金链子给涟儿戴着。」

他环视简陋的小院,说:「我会对你们好的。」

又摸摸涟儿的脑袋:「乖女儿,你要什么爹爹都给你。」

他对玉佩避而不谈,给我和涟儿置办了许多衣服首饰。

赵母也一反常态,连她嫁妆里的翡翠都给了涟儿。

我知道,她和赵飞白都另找了大夫,反复确认了他真的不育了。

这段时间我逆来顺受,将她当作贵妇人一般侍奉。赵母自以为我们绑为一体,将我当作半个知心人。

她对惠宁口出怨言:「这荡妇置我儿于何地!程俭在皇帝面前露了脸,领了官盐肥差。我儿是她的丈夫,怎能让程俭拿这样大的好处!」

我随口劝道:「惠宁贵为公主……」

赵母愈怒:「她嫁进我赵家就是赵家妇,竟敢吃里爬外,不为丈夫做打算,如此大逆不道!」

又说:「可惜涟儿是女的……」

涟儿出生后,我与她争吵了好几年,现在倒是能把口水省下来,毕竟赵飞白注定只有这一个孩子。

她仍不甘心:「另一个,是男孩啊……」

「陈年往事,何必再提?那孩子总归是没了。」

涟儿来找我去放风筝,我牵着涟儿离开。

她还在叹息:「可惜,可惜!谁能想得到……」

她是该惋惜,不是为那个男胎,是为她在我产后提出纳妾,说一个赔钱货不能撑起赵家,而赵飞白没有明确地拒绝。

他不育,是我在那时埋下的引子。我想着等涟儿长大自立,若我还想要孩子,就让他去调理。

后来,赵飞白搬入长公主府。我的珠串晃呀晃,赵飞白便再也生不得了。

12

赵飞白再回长公主府时,惠宁没去迎接他。

花园小亭中,有人抚琴、吹箫、唱曲。赵飞白踱步半晌,厚着脸皮上前。惠宁对他还有情,招了招手让他坐到近处。

刚聊几句,程俭拿着自己编的花环上前,委屈巴巴地说自己的手指被刺得出了血。

惠宁捧着他的手温声安慰,让程俭为她戴上花环。

程俭说:「这点疼算什么?只怕公主嫌小臣手指伤了难看。」

惠宁十分感动,亲了亲程俭冒血的指尖。

赵飞白被就此忽视,坐是不想坐下去了,但不能就这样走,不然会与惠宁更生分,还免不了被程俭编排一顿。

他被几位公子明里暗里挤兑,面子都快挂不住了,总算得了惠宁一句软话。

我与姚尚宫在暗处看得津津有味,姚尚宫回身看我,扬了扬手中珠串。

正是被我暗中处理掉的那一串。

「周让说,他是真的不能再生育。」

我将一切全盘托出。我的出身,我与赵飞白的过往,我是如何害他不能生育。

「你倒是实诚,不怕我给你定罪?」

我笑道:「那姑姑也有从犯之罪。」

我在长公主府里行走几个月,姚尚宫不可能没察觉我的小动作。只不过于惠宁无碍,她乐得看我咬赵飞白一口。

「真是一张巧嘴。你是青州人?那儿离京城很远,不错。」

这是她给我的报答,让我回青州去,将安稳的一生还给我。

我摇摇头,说:「我希望能留在长公主身边。」

「聪明人怎么也被富贵迷了眼?我告诉你,花无百日红。」

惠宁今日爱重我,但想攀龙附凤的人从来不少。

在程俭得宠前,赵飞白是第一个被特许常住公主府的驸马。

在我之前,有一个小官家的女儿曾与惠宁交好,嫁入高门后被惠宁遗忘。

姚尚宫珍惜我的聪明,劝我知足。

但我的目标,从不是草草报复赵飞白了事。

「若不做花,做土呢?」

惠宁才出宫建府,又天真烂漫,没收拢多少可用之人。对于姚尚宫等太后旧仆,惠宁信任敬重,但并不事事听从,反倒是我能说动她几分。

「你这样的身份,如何能保证为殿下尽忠?」

我说:「只要他想利用贵女上位,无论是谁,我都是这个下场。负我的,只是赵飞白。而惠宁殿下,是我的机遇。」

赵飞白出身寒门、有妻有女,倚靠惠宁进入工部任职,备受攻讦却全身而退,敛财无度还尚不知足。

宫里的胜者,哪个不是斗败了千百人的人精?

这是一场局,我被牵连其中,不能全身而退,那就顺势而为。

姚尚宫说:「千里马才需伯乐。」

我笑道:「看来姑姑不爱看话本。」

姚尚宫面色大变,抬眼看我:「是你?」

姚尚宫总会将最新的话本拦下,检查过里面的内容无碍,才让给长公主府另送一批去。

近日的话本里,多了不该出现的东西。姚尚宫一直追查着,只是还没查到我这柔弱弃妇头上。

我说:「好歹我与他夫妻八年,能拿到这些东西不足为奇。」

「你要什么?荣华富贵还是另嫁高门?」

我摇摇头,想起惨死的至亲和前世的我,一字一顿。

「我要赵飞白身败名裂,为奴作狗,挫骨扬灰。」

姚尚宫说:「你给我的东西就足够了。你自己要什么?」

「殿下无忧无虑,你让殿下高兴,就有一世富贵。主子的眼界有多大,你的前程就有多远。宋岚,你想要什么?」

我说:「姑姑是我的榜样。」

宠妃失宠又失子被打入冷宫,再出来时,身边多了一个冷宫里的洒扫丫头,也不再与皇帝耍小性子。

沉浮二十余年,宠妃成为皇后、太后。洒扫丫头也成为高位女官。

我要的前程,不在男子的后院里,也不在公主的裙摆后。

一个有宠无权的公主,不是我的良主。

也不是爱惠宁的人为她铺路的终点。

姚尚宫起身,第一次正眼看我。

「你尽管放手去挣,若挣得到,贵人也会感谢你的。」

不久后,长公主府传出喜报,长公主与驸马重修旧好。

好事成双,惠宁被诊出有孕。

当然,与赵飞白无关。

13

惠宁摸着小腹:「这里头竟有个孩子了,半点摸不出来。」

我笑道:「月份还小呢。」

惠宁点点头,又说:「我有孕,用不上他们了。周让和程俭我舍不得,其他几个你尽管挑了去。」

我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赶忙推脱。

惠宁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几位都是太后曾属意的驸马人选。

太后让他们扮作太医来,是想敲打赵飞白,不想惠宁真的愿意留下他们,太后大喜。

惠宁靠在周让怀里,吃着程俭剥的葡萄,给我介绍各人的性情和长处。

「岚儿,你嫌弃他们是二手的吗?」

我顶着众公子哀怨的目光,诚恳道:「我没有,我真的不要,谢谢你。」

「你试试嘛……」

「试什么?」

一个青年男子推门进来,笑问。

我不认识他,见他行事随意、与惠宁熟络,猜测他与惠宁地位相近,便起身行礼。

他目光怪异:「许久不见,你倒是转了性。」

惠宁捂着嘴笑:「恒哥,你别吓她。」

原来是齐王陆恒,今上宠臣,手握兵权,有战神之名。

赵飞白与惠宁最浓情蜜意时,多次提出敬慕他、想约见私会,都被他婉拒。

这样的人不是我能随便招惹的,我怎会得罪他?

陆恒轻哂:「怎么,本王换了身衣服,不像侍卫了?」

是他!

婚后不久,惠宁亲手摘花为赵飞白熏衣。

有一武夫打扮的男子笑惠宁像村妇,将惠宁气得眼泪汪汪。我反讽他是粗莽侍卫,贱鼻子闻不惯娇花,让惠宁转哭为笑。

我福身示弱:「王爷掌管十万大军,永远是我周国最勇猛的护国侍卫。」

陆恒说:「你这嘴倒是名不虚传。」

他大度一笑,叮嘱惠宁仔细养身,很快起身走了。

惠宁告诉我,他刚从边疆赶回来,本该直接去宫里述职,听说她有孕才半路拐个弯,先来看她。

这个孩子受重视的程度,可见一斑。

几位公子日日争吵,试图证明自己才是孩子的生父。

赵飞白没得争,对惠宁深情道:「你我夫妻一体,我定会对孩子好。」

惠宁微微点头,不再因一句话就感动得热泪盈眶。

惠宁怀孕不到两月时,孕吐十分强烈。

长公主府广招良医,赵飞白也日日陪伴。

他握着惠宁的细瘦手腕,满眼心疼:「我奉命出京当差,可你这般难受,我如何能放心?我想让我母亲来照料一二,尽一份做婆母的心。」

赵母在惠宁面前一直是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惠宁当即允了。

三日后,赵飞白登上了前往溔郡的马车。

赵母带着一众民间产婆拜访长公主府。

因她是惠宁的婆母,姚尚宫只得让众人留下。

赵母问:「这孩子可取了名字?」

姚尚宫说:「陛下将在孩子出生后赐名。」

「那是随国姓?」

「不是,要看哪位公子能争赢。」

赵母笑了下:「是,还是得随父姓。」

她望向惠宁尚还平坦的小腹,目光深沉。

14

随父姓,就是昭告这孩子的生父不是赵飞白,孩子的生父也必会父凭子贵。

赵母绝不会看着这孩子平安降生。

长公主府里,最有可能帮她的是我。

我没等到她唆使我,先等到了陆恒隐秘召我去齐王府。

陆恒将一个盒子往我面前一推:「你瞧。」

盒子里装着黑色的药丸,瞧着颇为眼熟。

我说:「是这保胎丸有异?」

当年我胎象不稳,为了保胎吃过这丸子,不过还是没保住。

「这东西不是保胎丸,是转胎丸。」

赵母让产婆将转胎丸融进惠宁的药里,被厨房的管事告发。

经过查问,这药是近日入府为惠宁诊呕吐之症的游医带来的,据说有转胎之效。

我讶异道:「转胎丸求的是女转男,她怎会给惠宁吃?」

「那游医全都招了,这药不一样,求的是男转女。」

赵母和赵飞白知道,若惠宁小产,赵家人的嫌疑最大。

他们觉得女孩无用,不能使生父骄傲,也不能继承家业,因此给惠宁服用转胎丸。

但世上哪有能真的转换性别的药呢?

在齐王的铁血手腕下,那游医坦白,这药只能使胎儿畸形甚至胎死腹中,而且有损母体。

赵母还有后招。若还是生出男孩,产婆接生时会直接让孩子窒息死亡。

「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理?」

陆恒的人动作利落,赵母还不知计划败露。

没有造成实质伤害,此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

我低声说:「那孩子是时候消失了。月份越大,越难遮掩。惠宁最近常问我孕事,似是已有疑心。」

药不是堕胎之用,但可有落胎之嫌。

陆恒沉思片刻:「不错,这是上上策。她没利用你,我以为你会为她求情。」

我嘲讽一笑:「她可不是爱惜我。」

赵母爱惜的是赵飞白唯一子嗣的生母。

姚尚宫安排人准备好一切。

惠宁会喝下令她腹痛昏迷的汤药,一觉醒来,孩子被赵母谋害。

惠宁坐小月时喝的补药,会让她的月事和呕吐乏力症状恢复正常。

告退前,我问:「王爷,那游医现在在何处?」

「押在王府监牢里。你要见他?」

我点点头。

那位游医,也是青州人。

15

惠宁喝下那碗汤药不过两个时辰,赵母就被抓起来问罪。

她惶然地狡辩:「那只是转胎丸,不会滑胎!别人吃了也……」

姚尚宫骂道:「毒妇!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赵母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扑到姚尚宫面前扯住她的裙摆。

「她喝了那么多药,怎么偏偏怪我!」

被姚尚宫踹开,她又捂着心口哀号:「是我,都是我,与我儿无关……」

姚尚宫说顾念驸马的脸面,不会要她的命,让她去寺庙清修。

又转头呵斥我,让我去送行,看看谋害长公主的下场。

半夜,赵母被连人带包袱丢出去。

她眼睛红肿:「这可怎么办?」

我说:「事已至此,先喝口水。」

赵母被抓之后水米未进,魂不守舍地喝了我递给她的茶。

「我倒不要紧,只是我做事愚拙,被那老妖婆发觉了。若是那荡妇反去怨恨我儿,我儿可怎么办!」

我笑:「你真像赵飞白养的一条恶狗。」

她蹙眉:「你怎么说话呢!我儿是你的丈夫,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你好!」

「让我吃转胎丸生下死胎,反倒责骂我争强好胜害死了孩子,也是为我好吗?」

她定住:「你、你,没有、我没……」

「游医什么都招了。」

赵飞白八岁时高烧不退,赵母囊中羞涩,舍不下面子向我父母求助,被游医哄骗用身体换了药物,从此两人通奸。

他们母子早想好了下一步,生怕我产下嫡长子,又需要孩子捆住我,于是联合游医蒙骗我吃下转胎丸。

我怀的是一对龙凤胎,涟儿有福气,没有被害畸形,但也因此体弱。那个男孩,则是胎死腹中。

赵母干瘦的手抓住我手腕,如一双镣铐。

「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你别怪飞白!他劝过我,是我心肠狠毒,容不下你们母子……」

事到如今,她还妄图保住她儿子的清白,还想让我死心塌地。

我说:「我知道的,他一直很爱劝你。」

「我刚生产,恶露都未排尽,你就要给他纳妾。他劝你但不拒绝,后来又劝我不可嫉妒。」

「你也爱劝我,劝我三从四德、出嫁从夫,和你一样当会咬人的恶犬,让他清清白白。」

「你知道的,我是庸俗商户女,我听不懂劝。你们以为,赵飞白不育是太后的手笔?」

我大笑道:「你盼了这么多年的孙子,唯一的一个孙子,就死在你自己手里!你高不高兴,满不满意?」

赵母瞪大眼睛:「我的孙子——你这毒妇!」

她扑过来打我:「待我儿回来,我定要揭穿你!」

我反制住她,将剩下的半碗冷茶灌入她口中。

「你说不出来了。」

赵母哭叫着扭头躲避,茶水洒了一些,不过也够了。

这药出自宫内,药性狠毒。

不过小半炷香,赵母目光浑浊,瘫软在地。

我说:「你以为他不知道你和游医的丑事?那天他没有睡着,他什么都知道,也没有阻拦。」

赵母已经听不懂了,或是不想懂。

她兀自发出痴笑,话语含糊不清:「我是一品……诰命夫人……我儿是……」

大饼好圆,大饼有毒。

侍卫将她丢进马车,马车扬长而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我叹息一声,再回身,看见陆恒站在不远处,不知站了多久。

16

我面色如常,恭敬行礼。

陆恒倒像是做了坏事,低声说:「我不会告诉姚尚宫。」

我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问:「你笑什么?」

我说:「姚尚宫早知我是什么人。」

他沉默半晌,又说:「节哀,那孩子没福气。」

我压下心中痛楚,摇摇头:「那孩子活下来,长在赵家,以后会和赵飞白一样,踩着我和涟儿往上爬。他没福气,倒是我有福气了。」

陆恒微讶:「你看着柔弱,没想到杀伐果断。」

我说:「王爷留我在惠宁身边,难道是因为我优柔寡断?」

「你这嘴!吓你一回,你记恨到现在?」

陆恒和我一道往里走。

「惠宁情绪不大好,你注意些。」

我再见到惠宁,是七日之后。

周让立在一旁,衣摆微湿,打破的茶盏残片散落一地。

见了我,惠宁让众人退下,满面哀伤。

「岚儿,我的孩子……」

我描绘了一番赵母在寺庙里的悲惨生活,试图让她解气,也让我自己的良心好过些。

惠宁揪住我袖角:「难道只是她干的?」

「厨房里多少双眼睛日夜看守,转胎丸就这么放进去了!」

「我衣食熏香都由周让查验。他说转胎丸不含红花麝香,所以没有察觉。可化了一颗药丸进去,味道药性难道丝毫没变!」

惠宁悲伤愤怒都是常情,令我惊讶的是,她的怀疑有理有据,不是胡乱发泄情绪。

我耐心听着,与她讨论。

「无论是恨他失职,还是疑他谋害,在有确凿证据前,殿下都不该当众发难。让人私下去……」

惠宁冷静下来,又从失了孩子的母亲变回金尊玉贵的公主。

「赵飞白何时回来?」

「此事没有遣人告知他,按他的差事,是三月后回京。」

「我该如何面对他?」

惠宁曾向我袒露心扉。她怕婚姻不幸、余生无望。婚后,赵飞白和亲人一样纵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像活在美梦中。

现在,惠宁心知肚明,赵母所为极有可能有赵飞白的授意。

她不愿打碎这场美梦,她在惶恐。

「您身后永远有陛下、太后娘娘和齐王殿下,还有姚尚宫,还有我。」

惠宁趴在我怀中,终于放声哭出来。

我拍着她的背,心里也难受。

其实我不懂她。

一个赵飞白,于我,是相互扶持的丈夫,是押注了多年青春的赌局。

于她,不过是并不拔尖的臣侍。

她站在高处,怎会只看见后院?

若我有,若我也有——

无妨,我有爱我的父母兄长,也窥见过前路多宽广。

公主万丈光芒,我只需借一点光,便可照亮黯淡的未来。

我暗道,惠宁,对不起。

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打破你的美梦。

17

惠宁身子调理得不错,人还是病恹恹的。

皇帝太后十分忧心,要她早日振作。惠宁便赴了庆真公主的约,一起去游湖散心。

等游船靠岸,庆真将惠宁送下来,请惠宁有空再叙旧。

惠宁应了一声,让我扶着坐上马车。

她喃喃道:「怎么庆真也变了许多?她三两句话不离皇兄,明里暗里打探赵飞白的差事……岚儿,我好累。」

朝廷暗流涌动,身如浮萍,大家都累。

大公主庆真和二皇子、八皇子同是皇后所出。二皇子恭顺,突然被揭发克扣军饷,现在还关在宗人府里,皇后也被禁足。八皇子年幼当不得事,没能拢住散去的势力。

大皇子生母低微,但因此接连得了几门好差事,又是长子,风头正盛。三皇子妻族是武将之首,四皇子是柔妃所出,外家势大,最得圣心。

如此局面,庆真不得不向惠宁,这位被父皇数年如一日当小女孩疼爱、不问俗事的小姑姑,打探父皇的心意。

「吃糕点吗?」

「吃!」

车夫赶车去糕点巷子,马车突然颠簸一下停住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人跪在马车前磕头。

「求公主为民妇做主!」

妇人额头青紫渗血,惠宁吓了一跳,将自己的丝帕递给她。

妇人讲述了自己的苦衷,她家原本是当地乡绅,被贪财奸官勒索害命,当地官员不敢出头,她只得上京告御状。

惠宁愤怒又茫然:「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情!可是,本宫能为你做什么呢?」

妇人拉起裤腿,露出两条萎缩的腿,哀求道:「我实在滚不动钉板。公主,您一定有办法,我愿为您当牛做马报答您!」

惠宁看着她的腿落泪,稀里糊涂答应下来。妇人喜极而泣,爬着离开。惠宁忙叫人送她走,自己捧着糕点,食不知味。

我告诉惠宁。

本朝旧例,告御状需滚钉板,以此表明自己绝非诬告。

前两年,有高官之子强抢民女、以势压人,害那女子的父亲丢了功名、母亲冤死。父亲上京告御状,那人却压下此事,将浑身是血的父亲丢出城外,不慎冲撞了庆真公主的座驾。

庆真公主问清来龙去脉,上书给皇帝。皇帝大为恼怒,将高官罢黜处刑,并委任庆真公主为越级告官案件的主理人。

惠宁怔怔道:「庆真竟做了这些?」

本朝不禁驸马有实职,也不乏公主幕后议政的先例。今上千辛万苦斗倒的恭亲王身后,就有两位废长公主的身影。

庆真公主清正谨慎,又不似皇子易有结党营私之嫌,皇帝十分满意。只是随着嫡出一派的倒台,庆真为避嫌躲祸,已有两三月未去刑部。

这妇人只知是公主座驾,不知面前的是惠宁长公主而非庆真公主。

「我该如何做?」

「不如去问问庆真公主。」

18

惠宁从庆真府中抱了一堆卷宗回来。

我陪她在书房里看了三天,惠宁的眼泪就没停过。

这世上辛苦生活却还是不幸的人,实在太多。

惠宁觉得卷宗里的人悲惨,但是,能被二位公主看到的,已经是极幸运的少数,大多数人连被哀其不幸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庆真不便出面,其他官吏忌惮苦主得罪的人物位高权重,不敢轻易行事,这些卷宗大部分被搁置了。

惠宁哑声说:「没人管,他们就活该被欺辱?」

「您想帮他们吗?」

「我看见了,不能不帮。」

「去吧,庆真公主已经教过您该如何做了。」

惠宁去了官衙一趟,许下几个承诺,被官吏们恭维着送出来,赞美长公主热心。

官吏们知道,她的承诺只能靠宠爱去求情,态度算不上认真。

我看着惠宁,惠宁看着衙前血迹斑斑的钉板。

她喃喃道:「非得去争吗?」

有惠宁督促,堆叠的卷宗越来越少。她眉间常有愁容,不过精气神比之前窝在府中时好太多。

赵飞白风尘仆仆回京,被姚尚宫告知,赵母害了惠宁的孩子,已经被送去寺庙清修。

「她竟犯下这种大错!她明知道我有多喜欢那个孩子!」

赵飞白满面震惊,行囊掉在地上散开,几只小巧精致的拨浪鼓滚落出来。

「我不知道她会如此糊涂啊!早知如此,我不该听信她说心疼你,不该让她进府……」

惠宁平静地看着,直到他脸上的悲愤都僵住,才说:「夫君,一切都是那贱妇所为。你不知道,对不对?」

「我是你夫君,怎么会害你?这是什么药?我来吧。」

赵飞白说着,接过姚尚宫端来的药,亲手喂惠宁。

姚尚宫说:「都是滋补女子身体亏空的补药。」

赵飞白搂过泫然欲泣的惠宁,眼里满是算计和思索。

惠宁性子娇蛮,有气绝不忍着。见惠宁这般表现,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赵飞白悄悄来寻我,询问惠宁被害一事。

我将赵母被抓起来审问的情况告诉他。

他长舒一口气:「这蠢货……还好。」

不是还好赵母没有丧命,是还好赵母不会牵连他太多。

他又问:「惠宁小产伤了身子,那可还能再孕?」

我说:「瞧太医的意思,难了。」

他若有所思,我分不清是庆幸还是什么。

「你顾着些涟儿,铺子里的金银细软也都收拾好。」

见我疑虑,他补上一句:「京城最近不太平,二皇子遇刺,刺客还没抓到。」

「岚儿,你等等我,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笑着应下。

要结束了,你这狼心狗肺、沽名钓誉的一生。

你眼里从来只有你的名誉前途,你不关心老母在寺庙中生活如何,也不关心小产的妻子身体如何。

所以你也没有发觉,惠宁被你搂住时,目光满是冷意。

我劝过她的。

在一击必中前,要忍耐。

19

一位被平民指控的高官递了奏折,指责惠宁胡乱干政。

涉及到朝政,皇帝没有袒护惠宁,而是召惠宁和那高官进宫。整整三天,惠宁连个信儿都传不回来。

「我去陛下面前求求情,兴许陛下能宽恕殿下。」

赵飞白借着入宫述职的由头进了宫,姚尚宫问我:「是你唆使殿下,你怎么不担心?」

我说:「早有人替她担心过一切。」

惠宁无须费尽心思去争,爱她的人正希望她使用权力。

姚尚宫看着我点点头,并未多言。

当天,惠宁就从宫中出来了。她与赵飞白同乘一辆马车回府,力破长公主夫妇不和传言。

赵飞白扶着她下马车,念叨着:「我是你丈夫,你做这些事,竟然不告诉我?庆真公主都不敢再接这种烂摊子,她把烂摊子推给你,你……」

惠宁说:「烂摊子也得有人收拾。父皇已将审理权委任给我,驸马不必多说。」

赵飞白面色难看:「这些事情,你本不该插手。」

惠宁没理他,一双杏眼望向我,神情有些憔悴。

像霜打的小白菜似的,蔫了吧唧。

我解围道:「殿下小产后郁郁寡欢,幸有庆真公主陪伴。」

听见小产二字,赵飞白讪讪闭嘴。

惠宁说:「看着那些蒙冤悲惨的卷宗,我都顾不上小产的心痛了。」

「县令的女儿嫁给书生,全家惨遭山贼杀害。她活下来,被流言蜚语逼得半疯。求学的书生归家后,带乡亲们剿灭山贼,被推举为县令,也没有休掉她这疯妇。」

「可是啊,她发现,书生竟然一直与山贼暗中勾结!她向密友求救,却不知道密友是书生的帮凶,只是贪慕她家的钱财。一片真心,错付给蚂蟥。那书生说她是一生挚爱,却只是攀附权贵利用她,简直是猪狗不如!」

赵飞白脸色难看,惠宁嫣然一笑:「夫君,你不是问我怎么惹恼了王大人吗?这妇人乞讨上京,滚了钉板,要告官官相护。护着那书生的,正是王大人。」

「那书生,要判凌迟车裂之刑,不得好死。夫君,你说判得如何?」

赵飞白半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说:「陛下圣明。」

惠宁笑笑,将他抛在身后,自个儿进书房去了。

我沏上一壶甜茶端进书房,见惠宁拿着卷宗,看着很用功。

我说:「殿下,拿反了。」

写字的那一面朝向我,她看的是封皮。

惠宁手忙脚乱翻过去,干咳几声。

「殿下可是被王大人刁难了?」

惠宁说:「没事,是恒哥明天就走,我有些不舍。」

齐王多年驻守边疆,此次回京住了好几个月,是该走了。

我替她合上卷宗,斟了杯茶:「看不下就不看了,左右不是这一天的工夫。」

惠宁点点头,靠在榻上小憩。

「宋岚,我总说你是我的好友,那我是你的什么?」

「殿下于我,是一生之幸。」

「最近京城治安不好,官眷子女被掳走不少,你小心些。」

「是。」

20

陆恒走后,惠宁日日在外奔波,我随身跟着,见证她从一窍不通到手到擒来。民间对于惠宁长公主的评价,也从美丽率真变为正直仁善。

被掳走时,惠宁就在我身前不远处,我连救命都来不及喊就被敲晕了。

再醒来,是在一间废弃的柴房。环境破旧但整洁,我躺在一张小榻上,没有任何束缚。

有人提刀守在门外,每天好吃好喝地善待着,但我出不去。某天门外突然变得嘈杂,我听见其中一人的声音,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我叫道:「孙轮!」

孙轮推门进来:「事急从权,冒犯了,还请夫人恕罪。」

「孙轮,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何必客气?像从前一般叫我嫂嫂就好。赵飞白呢?」

面前的人是赵飞白的朋友孙轮,他以前常常来赵府做客,和赵飞白在书房一待就是大半天,我一听声音便知是他。

孙轮说:「大人有要事在身,夫人在此等候即可。」

我说:「京城里头,这就要开始了?」

「也是,难得齐王常住京城,不能时时督军。大皇子领了旨去治江南水患,二皇子重伤昏迷,三皇子因刺杀二皇子被贬出京城。中间的其他几位或夭折或平庸,八皇子一个黄口小儿撑不起局面。现下,正是四殿下成事的良机。」

「不知飞白可还记得带上铺子地窖里的几箱珠宝,给将士们鼓劲。他总说账上已经支出了那么多银子,好不容易才平了账,无须更多。真是糊涂!为了大事,这点子银钱算得了什么?满京城谁不知道,属我宋娘子会做生意挣银钱?」

孙轮神情放松不少:「是啊,多亏有嫂嫂。妇道人家担不得大事,这些事我不敢跟我内人讲一句,她以为自己真是被掳了,哭得都要撞墙了,嫂嫂却是个例外。」

他中套了。

以为我和赵飞白同是执棋人。

四皇子谋逆,孙轮在郊野守着我们这群官眷,显然很焦虑。我轻易地诱导他将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本知道的,我本不知道的,现在都知道了。

柔妃的父亲王大人贵为左相,多年来热心资助寒门学子,其实是在暗中培养党羽。赵飞白、孙轮等人早与四皇子党勾结。

柔妃想用母族女子拢住赵飞白,但他拒了王大人明面的榜下捉婿,转而提起更利于他接近权力中心的惠宁长公主。在柔妃的推动下,这桩婚事成了。

这两年靠着惠宁的面子,赵飞白步步高升,虽不算位高权重,但也是不可或缺的实权实职。有他这个暗桩在,四皇子党的谋划埋得越深、越广,让几位皇子接连被贬斥。

父亲还未老去,儿子已经长出了锋利的爪牙,野心勃勃。四皇子非嫡非长非最贤德,唯恐夜长梦多,一边派人暗杀其他皇子,一边逼宫到了宫墙脚下。

孙轮说:「若真能成从龙之臣,我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深知,四皇子必不可能成事。

但我巧舌如簧,让孙轮志得意满,从焦虑变为放松,看守也懈怠了。

当夜,我便带着不明就里的官眷们出逃了。

21

孙轮等人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我便和官眷们在一处县衙里躲着。

等京城平定,京兆尹亲自带兵来了县衙,将我们押回京城。

孙轮的妻子怯怯地揪我衣袖:「嫂嫂,明明我们是被掳走的,怎么反倒对我们喊打喊杀?」

我说:「放心,你不会有大事的。」

四皇子谋逆一案牵涉人员众多。

柔妃和左相一族自不必说,倾全族之力赌四皇子能胜,还拉拢了不少大员。如今四皇子败了,不知有多少世家高官要倒下。

至于附庸的寒门小官,如孙轮这样资质一般的,不过是被打发来守护这些寒门官员的家眷。他的下场至多是自己身死,之后几代被禁止科举,妻儿并无性命之忧。

赵飞白,才是真的大祸临头。

这些官眷本不知情,又自己出逃了,便很快就被放出去。

而我被押往另一处牢房,成为赵飞白的邻居。

赵飞白受了刑,蓬头垢面,满身血污,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眼睛也蒙了血雾。

见到我,他吐露满腹不甘。

「我本能成事!可恨埋伏不巧,被三皇子撞破,大半援军都被拖住!可恨马场失火,马匹受惊,损失了粮草……」

我说:「败了就是败了。」

赵飞白绝望道:「我败了,凭什么,我隐忍筹谋这许多年,却败了!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就能光复门楣,扬我赵家威名!」

他又很哀伤:「到底是我时运不济,连累你和涟儿。」

他为他自己悲愤了这许多,竟还记得我们。

我笑道:「你自向你母亲忏悔去,你对不住我和涟儿的,我已亲手拿回来了。」

在赵飞白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我坦然地告诉他:「你的谋划,是我透露出去的。」

「养那些兵马粮草,那么大一笔银钱,你倒是大胆,用自家的铺子周转做账。生意做得大,你以为平了账就没人发现?哈哈,那些铺子本是我的啊!我宋岚三岁能打算盘,一看便知有假账,我亲手将出错的账本交给姚尚宫。你在溔郡谋划了三月,京城里的人也不是尸位素餐的傻蛋。能查得到银子来去,就查得到兵,查得到你与谁暗中勾结!」

他踩着我迈出一飞冲天的第一步,就怨不得最后一步栽在我身上。

赵飞白怒声骂道:「你这贱妇!四皇子大计全被你害了!」

真好笑。

我做好事他不认,我坏他事他怪我。

我哪有能力玩弄皇权?是皇帝,早看透了底下人的不忠,便顺了四皇子的意,只待他们以为自己功成时给出致命一击。

二皇子失宠禁足、遭刺杀重伤是假,三皇子被贬出城外是假,不过是为四皇子下的钩罢了。

我笑:「也不必装你对四皇子忠心。你娶长公主惠宁,不就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沾皇室血脉,挟幼主摄朝政?是吧,摄政王?」

赵飞白勃然色变:「你怎么知道?」

「你母亲告诉我的。」

赵母疯癫后,念着她是一品诰命夫人,还有那句模糊的,摄政王。

赵飞白显然误会了赵母告诉我的方式,转而对赵母破口大骂。

又咬牙切齿:「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都能生,只有我生不得!」

他恶狠狠对我说:「你也被关在这,你以为你逃得过?贱妇!」

他拼命想让我明白我已是弃子,让我痛苦悲伤。

我懒得理他疯狗乱吠。

我早知道的,我保不住自己。

我教过惠宁的,在一击必中前,要学会隐忍。

她忍了这许多时,由我开刃的利刃,终究是要刺向我的。

22

赵飞白接连几天被拖出去用刑,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憋着一口气,死活要见惠宁一面。

惠宁果真来了。

一如既往满头珠翠,尊贵无二。

赵飞白硬撑着坐起来,佯装自己还是风度翩翩探花郎。

「惠宁,我被富贵虚名迷了眼,但我对你的心思从没有掺假。那日佛寺惊鸿一面,我便对你情根深种,好不容易才成为你的丈夫。」

「我本想扶持我们的孩子上位,你我还是恩爱夫妻,我……」

惠宁早已知道所有真相,忍不住冷笑:「难道我还要谢谢你?」

赵飞白哑声说:「我别无他意,只想用余生证明,我是真的爱你。」

惠宁摇摇头,笑得灿烂:「你没有余生了。」

「夫君,皇兄判你在午门长跪,再行五马分尸之刑,你觉得如何?」

赵飞白瘫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漏风似的哽咽哀求。

「夫君,你怎么不说陛下圣明了?」

不多时,赵飞白被拖出监牢。

他嘶声叫道:「惠宁,我爱你啊!我爱你……」

惠宁一眼都没回头看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正如初见时,她高高在上,我俯首下跪。

还是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容,却已和初见时全然不同。

「宋岚,你是不是以为,本宫是来放你出去的?」

我平静道:「我欺骗殿下,殿下如何判我,我都认。」

我早想清了。

那日在书房中,只一眼,我看清了那卷宗所述。

那妇人还有一密友,表面体恤她,其实收了书生的银钱助纣为虐,多次劝阻扰乱妇人求援。

惠宁骂「一片真心,错付给蚂蟥」,不是骂赵飞白,是在指责我。

于她,我确是一只蚂蟥,吸她的血苟且求生。

姚尚宫也提点过我,要我担心自己,只是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于太后皇帝,用我来平息惠宁的哀伤怒气,是上上策。

只要拍死我这只蚂蟥,亲情的裂痕会很快愈合。

落到今日的境地,我并不惋惜绝望。

至亲惨死的仇恨,我已经加倍奉还。

至于涟儿,活人有活人的福气。宗室女待涟儿,如璐清待我一般。

而我死了,我的罪过随之消失。

贵人再记起我,会记得我曾大义灭亲,还有个活着的女儿。

涟儿的日子还长,她也会走出我这个也许会让她蒙羞的错误分支。

一切落幕,我只为自己遗憾。

到底还是没能实现年少时远大的抱负。

到底还是和惠宁走到反目成仇的境地。

到底还是,被赵飞白这个错误选项,困了一生。

惠宁说:「宋岚,你奸猾狡诈,满口谎言。我判你——」

是斩首,还是鸩酒?

「背井离乡,为我当牛做马。」

我不由得问:「这是什么刑?」

惠宁说:「陪我去陈国和亲。」

23

「你可知去陈国和亲意味着什么?」

若是其他小国,惠宁可以依旧无忧无虑,安度一生。

偏偏是陈国。

惠宁说:「若我不去,就只有庆真去。」

陈国内政混乱。

大皇子来访求娶公主,意在请强大的周国助他登上王位,绝无可能接受普通宗室女。

周国早就眼馋陈国的商道。想插手陈国内政,没有比扶持出陈国皇后更合适的方式。

适龄的,只有庆真和柔妃所出的二公主。

二公主在逼宫时给皇后下毒,已被处死。

而庆真,早在几年前的及笄礼上就接受了青梅竹马的侯府小将军求娶。

那少年郎远赴边疆,说待他打退蛮夷,就回京与庆真完婚。

庆真放下儿女情长,自愿去陈国和亲,给小将军写了信去,却被惠宁半路拦截了。

惠宁闯入御书房,点破众人心照不宣的另一个更合适的选择。

就是她自己,惠宁长公主。

争论好几天,太后不松口。

惠宁想来想去,想到了我。正好赵飞白闹着要见她,她便趁机来见我。

见她心意已决,我如她所愿,给她出了招。

不久之后,陈国大皇子于诗会上对惠宁长公主一见钟情,听旁人说了长公主的身份,在宫宴上直言求娶。

其实哪有什么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又权衡利弊。

他言辞恳切,也算得上一表人才,皇帝最终同意了。

长公主备嫁,我从牢中出来。

再见天光,恍如隔世。

姚尚宫再次感慨:「真是我小瞧了你。」

她视惠宁如亲女,自请陪同去和亲。

我说:「我与殿下的缘分,事成与否从不在我,只在殿下。」

陆恒告诉我,太后本不是真要处死我。

太后觉得我太会拿捏惠宁的心思,怕我骄纵无度,不顾惠宁哀求,执意让我在牢里多待段时日,挫挫锐气。左右目的已经达到了,一时半会儿用不着我。

却没想到,惠宁从我这得了招,反将了她一军。

太后怒道还不如杀了我,被惠宁顶嘴顶得哑口无言。

其实太后也清楚,这是惠宁最好的选择。

她比庆真还小两岁,皇帝太后定不能护住她一生。

日后二皇子继位,即使亲近小姑姑,也不会越过亲姐妹去。

此番去陈国,有周国皇室撑腰,惠宁反倒可以大胆搏一搏。

参政皇后,摄政太后。两国交好,百年安宁。

好景近在眼前。

陆恒说:「你本是功臣,若不想去陈国,我现在回禀陛下还来得及。」

我摇摇头:「多谢王爷,辅佐公主正是我所愿。」

陆恒还想说什么,到底是没说。

启程时,太后抱着惠宁失态痛哭,我也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涟儿。

涟儿得封县主,被陆恒认作养女,被太后接进宫里抚养。

她长得很高了,腰间一边挂着太后赏的玉环,一边挂着我做的旧香囊。

听说太后常讲我坏话,小丫头次次反驳,倒也没惹恼过太后。

我冲她粲然一笑。

宋涟,我已尽力为你争了母亲所能争到的最多。

往后,我就要为宋岚而争了。

24

再回故国,已是十二年后。

惠宁回访周国,和太后哭作一团,帝后、庆真等人也落了泪。

我在外间坐着,遇上匆匆赶来的陆恒。

他听见哭声便顿住脚步,问我:「你们怎么样?」

我将这十二年一句句讲来。

惠宁嫁过去,第二年春日便做了皇后,陈国改年号为开洪。

开洪元年,陈王允皇后旁听朝会,为皇后修凤鸾宫、化天仙妆,引无数陈都贵妇效仿。

开洪二年,陈王酒醉后抱怨皇后迟迟未孕,惹皇后落泪,酒醒后跪于凤鸾宫前负荆请罪。

开洪三年,陈王欲过继宗室子。皇后广选秀女进宫,陈王赞其贤惠。

开洪四年,两位宫妃有孕,陈王酒醉后误幸皇后侍女,皇后做主将其册封位分。

开洪五年,侍女早产生下长子,连同所有子嗣都养在皇后膝下。皇后仁善,从未苛待。陈王不满,暗讽皇后心术不正。

开洪九年,陈王执意让宠妃抚养亲生子。群臣联合上谏,请立长子为储君。

开洪十年,陈王与宠妃抱怨皇后小气、善妒、蛮横,宠妃大笑。皇后赏宠妃三十板,帝后大吵一架,陈王扬言要废后。

开洪十一年,陈王召重臣入宫,意欲杀皇后而废太子。

重臣闭口不言,皇后从屏风后绕出,陈王方知满朝文武都与皇后同心。

陈王大怒,提剑欲杀之,却手抖剑落,已然是中风之症。

皇后身边两侍卫摇头大笑,请陈王写了禅位圣旨。

陈国改国号为崇宁。

幼主登基,太上皇常居行宫,太后垂帘听政。

百姓安乐,政治清明。

太后摄政,无人质疑。

太上皇死时,太后哭得情真意切。

当年恩爱情深,终究走到了算计至死。

不过,程俭和周让,一个能文善语,一个能医会毒,还都生得好看,足够惠宁解闷。

陆恒点点头:「惠宁很好,那你呢?」

「我也很好。」

惠宁曾骂过我是骗子,但这十二年里, 我从未叛她,她亦未曾疑我。

惠宁与陈王感情破裂后,陈王曾在朝堂上暗讽皇后参政,众文臣附议。

我作为皇后的掌事女官在殿外等候,闻言步入大殿, 挺身直立舌战群臣。最后, 满朝文武哑口无言, 惠宁照样稳坐听政。

惠宁曾问我:「多年前,你说过话本子与现实不同。到今日,我才敢说一声对不起,问你可曾介意、可曾恨我?」

若说全然未曾, 那是假话。

我说:「我也说过, 殿下于我是一生之幸。」

如今的我, 在陈国功高望重, 还受封了侯爵。

陆恒听见我骂陈国文臣,笑了声, 说:「这很像你。」

25

太后身子不大好了, 姚尚宫决定留在太后身边, 惠宁也打算长住两个月。

涟儿在璐清、陆恒和太后的照拂下平安长大,常年与我保持通信。再见面,她和我并不生分。

我带涟儿回了一趟青州,为父母兄长上坟, 给涟儿讲过去的故事。

涟儿眼圈微红:「当年我只觉得惶然, 却不知道母亲这样难。」

我说:「没事, 都过去了。」

我也是讲着讲着才忽然意识到,曾浓烈到几乎烧死我的恨意,已然十分遥远。

路过一座小庙, 见庙里有一座怪异的跪姿石像, 还有几个年轻人在拿鞭子抽打。

我问:「这是什么?」

年轻人解释道:「这是奸臣赵飞白。此人人面兽心, 害死岳丈一家,抛弃糟糠妻, 蒙蔽公主,谋害圣上, 真是有辱我们青州声名!青州学堂将此人当作启蒙故事, 教导学子要清正廉明、仁义贤德。青州每座庙里都立了此人的石像,若觉得自己生了坏心,随时可提鞭抽打此人,以此警醒自己要守君子美德。」

「那你这是……」

年轻人憨厚一笑:「我们没什么坏心,只是读书读得很烦, 很想打一架, 便来抽他了。左右不过是个奸臣贱人,圣上亲口说的不忠不义、寡廉鲜耻,我打就打了,他能咋的!」

我借了鞭子抽几下, 果然觉得神清气爽。

年轻人回去温书, 我也走出好远。

假仁假义、沽名钓誉的,最终万人唾骂,有辱祖上门楣。

全家惨死、含冤早逝的,最终亲友常伴, 终得和美一生。

回首往事,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的人生,不会因岔路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