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
程牧游走了过去,“我倒很想知道是什么事将你愁成这般模样,想必应该是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
刘叙樘摇摇头,“程兄和蒋姑娘一样,就喜欢开我玩笑。喏,现在玉泉镇的事已经了结了,我也派人去向皇上禀明了案情,难道还不容得我在你这里偷闲几日?”
“哪敢,贤弟想住到何时就住到何时。我这里房子多,贤弟若不嫌弃,专门腾出一间给你便是。”
刘叙樘无奈的干笑了两声,“程兄又说笑,其实我刚才是想到了家父,才一时有些许惆怅。”
程牧游眉毛一挑,“刘大人?”
“家父去世多年,我平日里却极少想起他,可近日却不知为何,总是梦到他临走前那几天的样子。那时的他已经病入膏肓,常常在梦中呓语,说着一些我和娘根本听不明白的话。”刘叙樘的笑容今天显得有些许凄凉。
“你和惜惜倒是挺像的。”
程牧游在他身边坐下,“她也总是坐在这亭子里,思念自己的父亲。”
“怎么蒋姑娘的父亲也去世了吗?”
“很早之前就不在了,惜惜是个孤儿,从小被程家收留。”
刘叙樘深深的叹了口气,“蒋姑娘的身世这么可怜,却依然可以如此乐观豁达,着实令我佩服。”
“若说乐观豁达,怕是没几个人能比得上贤弟了。”程牧游嘴边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
“程兄又开我玩笑。”
月亮一点一点的爬到了夜空最高处,将银白色的光洒的满院都是,温柔又诡秘。
“夜这么深了,您要去哪?”
“这些匪贼越来越猖狂了,今天除掉了他们的大王,若不将他们连根拔起,必有后患。”
“您一个老头子,怎么对付得了这么多贼寇?”
“我当然有我的方法。”
“等等,您手中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还是被你发现了,不如同我一起,看看那些匪贼是如何被它消灭掉的。”
一只又热又软的手覆在扈准的手上,他猛地睁开眼,却仍一时无法适应眼前这个真实的世界,梦中祖父的声音似乎延伸到了这里,将他的脑子弄得一片混乱。
“先生怎么现在才醒,镜儿都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了,您也知道我溜出来一趟不容易的。”这声音撒娇中带着些许嗔怪,柔媚中透着点强硬。
扈准将手抽了回来,“前几日不是刚来过?怎么又来了?”
他嗓音中的疏离再明显不过了。
镜儿嘟起嘴,将身子又朝他靠了靠。
“人家就是想你了,想得不得了,挠心抓肺的。若再见不到先生,恐怕就要抑郁而死了。”
扈准看着镜儿头上那颗廉价的步摇在自己面前摇来晃去的,心下生出一股嫌恶,他朝墙边挪了挪。
“一会儿孩子们就要来了,还请姑娘自重。”
镜儿一楞,脸色突然变得阴沉狠辣。
“先生别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若惹得我不高兴,小心……”
“你想要什么?”扈准打断了她,他的语气软了下来,有气无力的很。
镜儿笑了,她转变的太快,让扈准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个善变的妖女。
镜儿一把抱住他的肩膀,“我要你为我赎身,我要和你远走高飞,离开这个伤心地。”
“我不走。”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不走?”镜儿顿了一下,突然一巴掌打在他白净的脸上。
手指所到之处,留下了五道红色的印记。
“那我便将什么都说出来,大家都不要活了。”
扈准半伏在床上喘了好一阵子气,抬起头时,他已恢复成平日那副淡雅的模样。
“好,我答应你,不过替你赎身需要银子。你也知道,这些年我没有存下什么,再给我一点时间。”
“这才对嘛。”镜儿嘟起涂得通红的嘴唇,轻轻在他留着指印的脸颊上嘬了一口。
“我会等你,你可不要负了我,否则我会很生气的。”
说完这句话,她便扭着腰下了床,回头深深的看了扈准一眼后,才依依不舍的朝门外走去。
竹笙趴在墙头,泪水汩汩的从眼睛里冒出来,止都止不住。
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求不得”的绝望,她不明白,那个风姿岫玉、不食烟火的扈先生,为什么要和这样的女人纠缠不清。
她那颗没有经历过世事的少女心遭遇到了强烈的打击,几乎要碎裂成几瓣。
她哆嗦着双腿从墙头爬下来。
随后几天,便像个游魂一般,在云胡书院旁徘徊游荡。想确认自己那天看到的是否真实,却又怕确认之后再一次将心和魂彻抛进绝望的深渊里。
迅儿正伏在书案上休息,突然发髻被人狠揪了一下,“喂,先生去哪了?”
小玖的声音出现在头顶。
迅儿揉揉惺忪的睡眼,“刚才还在呢,怎么一会子功夫就没人了。”
小玖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拉起迅儿就朝门外走,一直走到扈准居住的内院门口才停下。
“想不想进去看看?”小玖又粗又短的手指指着没上锁的门。
迅儿唬一大跳,“先生说过不让进去的,那是他自己住的院子。”
“你还想不想吃云片糕?”小玖边说边分泌口水,两个圆圆的腮帮子一起一伏的。
“先生昨儿不是刚给我们分了吗?”
“那么点儿哪够啊。”
小玖砸吧着嘴,“你要是不进去,我可是自个去了,不过一会可以分你一点。”
他说着便将门推开一道缝挤了进去,又慢慢的把门带上了。
迅儿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只得伸着脑袋看着大门口,生怕扈先生的身影突然间出现。
扈准的卧房没有上锁,里面半个人影也没有。
小玖心头一乐,圆滚滚的身子一蹦一跳的就蹿进了房间。
这里整洁的像没人居住一般,物品极少,书案和床榻都是一尘不染的,只有书架上密密麻麻的摆满了他看不懂的各色书籍。
小玖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却仍没发现那包油纸包着的云片糕。
他心里开始焦躁起来,一方面怕扈先生冷不丁的回来了,另一方面肚子里的馋虫又钩的他又不愿意就此收手。
突然,床榻下面发出“咔嗒”一声,把小玖吓得差点跳起脚来。
他像定住一般,两个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看着床下黑漆漆的那一角天地,心脏不自觉的跳的飞快。
“唰。”又是一声轻微的响动。
随即,一样东西慢慢从床榻下的阴影里移出,露出暗黄色的一角。
“是云片糕。”小玖心里一动,鼻子里似乎也飘进了一丝点心的香气。
他握紧拳头,左右看了看,终于下定了决心,走到床边弯下胖墩墩的身子跪在地上,伸手朝那包云片糕探去。
眼看就要碰到油纸了,那包云片糕却像长了腿似的朝床底下滑去。
小玖虽觉得奇怪,但是却不甘心好容易到嘴的美味就这么溜走了,所以只得撅着屁股朝床底爬,胳膊伸得笔直,指间差不多就要碰到油纸包的边缘了。
他心里一阵窃喜,两腿蹬地向前一使劲,右手死死的抓住了油纸包。
心下一阵松快,小玖嘿嘿笑着从床下爬出来,准备打开纸包大快朵颐时,却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也动不得。
刚才还被他抓在手心的纸包不见了,如今出现在地板上的是一本书。
一本黑色的厚重的大书,那书的四角都磨破了,看起来十分古老,像是已经存在了几百年。
小玖挠了挠头,不对啊,明明他手心里还留着油纸松软的触感,怎么摆在眼前的却是这么个玩意儿呢?
他看着那本有自己半个身子那么大的书,心里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轻快的将它从床下面拖来的。
他呆坐在床边,看着书封上一个个像字又像花纹的东西,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书面发出“啪”的一声,轻轻的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倏地蹿进了小玖的耳朵。
“放我们出来,放我们出来。”
那声音像是一个人的,又像是千军万马发出来的,它像一股洪流,冲刷着小玖快要崩溃的神经。
“放我们出来!”
封面又跳动了几下,书在地板上剧烈的震动开来,似乎想将书页摊开似的。
就在这时,小玖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他左脚一蹬将那本书踹到床下面,然后爬起来头也不回的朝门外冲去。
刚走到门外,就看见扈先生慌张的从外院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同样慌张的迅儿。
“小玖,你的脸怎么这么白。”迅儿冲他大声喊道。
“我……我……”
小玖刚想说些什么,却感到下腹猛地蹿出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张大嘴巴,白沫一股一股的顺着嘴角喷涌而出,眼前突然多了好些黑色的星星。
小玖双眼一翻,倒在了扈先生的脚旁。
“所以小玖是为了偷吃云片糕溜进了扈先生的房间,然后出来的时候就晕倒了?”程牧游一边翻着书一边漫不经心的替儿子总结道。
“嗯,没错,他的模样吓死人了。满嘴白沫,我还以为救不过来了。不过大夫还没到,他就醒过来了。可是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程牧游将书合上,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看着迅儿。
“第一个可能性,他被扈先生突然出现吓到了,所以一时昏厥了过去;第二个可能性呢,就是昨天天热,他又长得胖,长时间不喝水,便极可能得了热症。
总之,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话说回来,你也是读了书识了字的人了,怎么能放任小玖进去偷吃的呢?”
“我……”
迅儿没想到这番话竟然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来了,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眼睛却瞟向站在一旁的蒋惜惜。
“小玖那孩子连自己父母的话都不听,又怎么会听迅儿的劝呢?想必迅儿是拗不过他,所以只能当了一回‘帮凶’。”
蒋惜惜笑嘻嘻的将迅儿揽在怀里,识趣的替他求情。
程牧游摇头笑笑,站起身走到柜子旁,伸手从里面拿出一只巨大的木箱。
他打开箱盖,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迅儿。
“把这瓶丸药交给小玖,让他每日临睡前服下一粒,这药可以祛除暑毒,起到凝神静气之功效。不过最重要的是,让他以后不要这般馋嘴了,若不是负荷过重,他今天也不会轻易晕倒。”
迅儿喜滋滋的接过瓷瓶,一边念叨着“爹爹对我最好了”,一边朝门外跑去。
“这孩子,心倒是软的很,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那瓶药。”蒋惜惜看着迅儿的背影,怜爱的摇了摇头。
“还有事?”程牧游在案台前坐下,又一次拿起了书。
蒋惜惜犹豫了一下,“大人,梨园的那块地?”
程牧游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批了。”
“大人真的批了?”
“不然还能怎样?”
“那……”蒋惜惜还想再多说几句,却看到程牧游的脸上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丝笑,便将要说的话收了回去。
“大人,可是想出了什么法子?”
程牧游抬起头,他眉目舒展,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将本就英俊的脸孔衬托的更加卓尔不凡。
“地是批了。可是,我一样能让她这青楼开不下去。桦姑她千算万算,但肯定没想到栖凤楼新址的对面开了一间什么铺子。”
蒋惜惜见他这段时间来头一次展现欢颜,不禁也跟着开心起来,她急急的问道:“大人不要卖关子了,快说与我听听。”
程牧游盯着她好奇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棺材铺。”
小玖今天没来书院,迅儿看着他空荡荡的桌子,又看了看手里那只瓷瓶,心里涌出一阵难过。
“扈先生,这是我给小玖拿的药。可是他今天没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扈准把瓷瓶接过来,“交给我吧,我今天要去探望小玖,可以代你将药转交给他。”
“谢谢先生。”听扈准这么说,他心里才略略舒坦了些。
午休时分,迅儿心里还是惦记着小玖,他没和同伴们玩闹,而是独自一人来到庭院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拽着地上的杂草。
草都被拔干净了,他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已经被压得稀碎的点心,轻轻的叹了口气:小玖,你快回来吧,我给你带了点心。
虽然爹爹说你的病是因为吃的太胖才引起的,但我总想着,你吃了这点心,心里定会喜欢,这样病肯定就会好的快了。你若不来,我就只能用它喂蚂蚁了。
内院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就好像瓶子摔在地上的声音。
迅儿顺着那声响扭过头,看到几粒丸药从院门下面的缝隙里滚了出来。
他大吃一惊,连忙朝着院门跑去,将那几粒丸药拾起:这,不是父亲给的小玖带的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