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篇,只聊故事和人物。

因为《粉丝来信》是一个如此经典的、在爱欲渗透之下、虚构与真实彼此互相吞噬的故事。

而且,它还有一个更为经典的设置——

一个并不存在,却又每时每刻在场,不断与真实的人物进行对话,到最后竟然掌舵叙事的走向,幽灵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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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音乐剧前作中,似乎都能瞥见这样一个较为永恒的幽灵:

《莫扎特!》中用莫扎特的血肉之躯书写永恒乐章的阿玛迪、《伊丽莎白》中一直在用死亡的甘美与女主角进行角力的死神、法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与人物命运在间奏里共舞的死神,再近一点,《赵氏孤儿》里那个被放弃的孩子。

在《粉丝来信》中,同样设置了一个这样的人物。

尚未展露头角的年轻作家郑微岚,秘密仰慕年长的作家金海鸣,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以笔名“夏光”的身份,为文坛前辈寄去粉丝来信。

因而,“夏光”在剧中,是由郑微岚创造出的女性角色,一个完全虚构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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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耀嵘 饰 夏光

然而,在剧情的推进之中,夏光、郑微岚、金海鸣,三人共同组成了一个非常紧密的、或许要比其他剧情设置更加独特的欲望结构。

01 复杂的三角欲望结构

才子佳人书信往来间的鸳鸯蝴蝶,在当时新派道德的框架之下,是被传送的美谈佳话,不仅给文学增添了香艳的点缀,如果爱到疯狂之时,发展出了殉情等等流血流泪事件,则自己本身也仿佛成为不朽的艺术佳作。

只是在剧中,或者是在主流眼光审视这类佳话的视域里,仿佛有个格外刺眼的限定前提:才子佳人,不能才子配才子,亦无法佳人配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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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微岚在给金海鸣去信时,仿佛意识到了这个隐痛的前提,便选择不以本名,而是以笔名“夏光”出镜,或许他也并不知道如何自陈那些过于澎湃的崇拜之情,便换上了一个更为世俗所允许的面具。

而金海鸣,在不断的通信往来中,被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又细腻敏感的魂灵所触动,急不可耐地把对方带入了“女性角色”,尚未过面,便畅想着谱写一段爱情的佳话。

而夏光,仿佛有千万张繁复的女性面孔,她们此前或许活在生活里,或许活在书页中,要说有什么共同点,可能是都被男人们所谱写,这时受到郑微岚爱的感召,从故纸堆中起身,来到他们面前。

但剧作并未把人物角力局限在三角关系的庸常之中,在我看来,反倒尽可能挖掘出了其中更加细腻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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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被友人描述为“除了写作之外什么也不想”的金海鸣,疯狂地陷入和夏光的书信之恋。

在外人看来或许是才子令人称赞的痴情和对爱的敏感,但他在尚未知晓对方性别时,便一厢情愿认为夏光是女性,而对着刚见面的郑微岚,提及自己和对方的来信,便过于主动地把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定位为“说不定还可以结婚”

再比如,郑微岚如同一个现代私生饭,不仅化名写信,还追随至编辑部,只为了一睹真人面容,观察到那些诸如“灯光照在纸页上,而阳光抚在你脸庞”的细腻细节。而用中性化名给倾慕的作家去信,很难说不是在内化恐同症之下对心意的自我保护。

但在发现前辈陷入与“我虚构的自己”的恋爱无法自拔的情况中,他也做出了愈发大胆的决定:作为编辑部中间人,负责传递双方的情信。这意味着,亲手操刀,虚构更多的“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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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情况之下,原本夏光只是虚构出来的角色,为了替郑微岚对金海鸣的心意做传递的中间人。随着书信愈发深入,扮演更加纯熟,逐渐变成了,郑微岚成了金海鸣和夏光之间心意的传递人。

因而,郑微岚对金海鸣的感情,也是非常值得多态讨论的。

当然可以说,无论是真实还是虚构,都是作为作者的郑微岚在表达对金海鸣的心意。

但结合现实的经验,创作的确是一种,一旦下笔,越写越深,故事和人物都有了TA们自己的意志和生命力,TA们会想要创作未来的走向,有时候不知道会怎么发展,必须得问问TA们,你知道后来的事情会怎么样吗?

虽然郑微岚是夏光的创造者,但他在创造这个人物的过程中,他的心和他的爱也仿佛全部投进了轮盘赌的游戏,出来会是什么样不知道,他会创造出什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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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做出了这样豪赌行为的郑微岚,他的心意或许也是相当复杂的。

要说他的确爱慕和向往前辈吗?那是很难否定的。

但要说他真的完全没有,在对权威长辈的仰慕之中,想要把自己的感情、前辈的存在,都变成虚构的熔炉里不断沸腾的素材,从而创造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故事,或许又有点不可思议了。

这样贪婪的创作欲望和挑衅者的激情,是否真的没有在时时护佑自己对年长前辈的心意的同时,又试图将其击溃和吞噬呢?

正如在剧情后半段夏光对郑微岚的指责,“把所有罪责推给我,这样你就总是可以装作很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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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文人的才华,总是很难绕过文人的自恋。男性文人尤甚。美丽一点的,经典一点的描述总是纳西索斯沉醉于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而在《粉丝来信》中,这样的情况或许变成了:

金海鸣对着文字的湖面揽镜自照,然而出现在水面上的,不是他自己英武的倒影,而是另一个同样在揽镜自照,并试图把他拉下湖水的纳西索斯。

02 女人作为影子的影子?

导演莱昂内提及电影《美国往事》里后来成为演员的女主角,曾将其形容为“抹上白面之后,艺人就像一幅影子”

这个隐喻一度令我印象深刻。而女人,尤其是文艺作品里的女人,被男人书写的的女人,是否总是免不了,作为一种“影子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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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起初意识到夏光是郑微岚创造出来与金海鸣对话的女性人物时,这种忧虑曾再次袭来:

不仅是放在中文音乐剧(无论是译配还是原创)都曾被热烈声讨的“女演员缺席”的背景下,也放在剧中设定里:不仅不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在剧情设计中就直接被男人虚构出来的“女人”,是否会让本就不牢固的女性角色呈现根基再次变得虚无和漂浮呢?

但很出人意料的是,反倒有我没想到的呈现。具体就在,对“男性同盟””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的翻转利用。

美国学者Sedgwick曾在其代表著作中谈及“男性同盟”与“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的关系,前者是后者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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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概括为一个具体的场景,那或许会是:

男性们围聚在一起喝着酒高谈阔论,女人是他们口中的笑料与谈资,在这样的谈话之中,男性联结与彼此之间认定的默契不断加深,亦帮助彼此在男性主导的社会阶层中更加畅通无阻。

因而,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仿佛变成一种必要的不必要条件,充当异性恋男性们在表达“我的性取向在这个社会是可以通过的”情况下,对彼此展开认可和互相联结,在加强男性同盟的同时,也强化了对同性恋的拒斥和厌女症。

而在《粉丝来信》中,对这种异性恋男性同盟,令其震动的不仅是郑微岚对金海鸣那显得十分“逾矩”的渴望,还有逐渐在剧情后半段、将叙事权牢牢把控在手里、甚至令其走向溃亡结局的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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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夏光在编辑部“出道”,也未曾脱离经典的“才子佳人”范畴,不过这次和才子恋爱的,是个女才子+女佳人。

金海鸣没有经过同意,便擅自发表了夏光的小说稿件,成品引发热议。

编辑部众人都在言谈中畅想,这样一个如此有才华、言辞文风形象都十分动人性感的才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夏光开始不回信、金海鸣逐渐在病痛和思念的折磨下愈发消沉。

一场编辑部派对中,大家都劝阻金海鸣想开点,干脆彻底断了联系,反正很有可能是被戏弄或者被养鱼了。这时男性文人们纷纷酣唱,引出关于“缪斯”的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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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曲子里出现了很多女人,放荡的,不羁的,让人心火四射的灵感女神,她上一秒还是甜蜜的诱惑,下一秒便成为面目全非的恶魔。

男性文客在这样的狂想中疯狂挥舞力比多,写尽又刺破了书页中千百个影影绰绰的女性形象,她们有着千百种面孔,却又如此相似,都是令他们欲罢不能的缪斯,投射着男性关于女人的欲望和指责,但是没有一个这样的女人真实存在,而现实中的女人则需要为此负责。

但随着剧情推进,逐渐变得影影绰绰的竟是男性面孔,而被书写的女人,在不断的书写之中,表现出了强烈的意志,缪斯睁开双眼,将狂欢引入地狱的方向。

剧情下半场,编辑部遭遇重创,而从未见到心上人真容的金海鸣也更加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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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限苦闷中,和夏光进行通信与小说合写竟成了他生存下去的唯一寄托。甚者,在病入膏肓之际,他还在不断提笔,如永动机一般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继续和夏光一起创作。

此刻郑微岚绝望地发现,事情超出了他控制的范畴,而夏光,也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金海鸣“唯一的光,伟大的噩梦”

在自我陈述的“噩梦”一曲中,夏光穿着紫红色裙子,一改上半场象征纯洁的雪白或书页般静雅的米色,仿佛这身躯正是抽取金海鸣的血肉还魂而成。

她发出了如同阿玛迪、如同死神那般狂野又自得的呼唤:走到另一个世界,或许没什么不好。留下亘古的作品,它比你的肉身更加应享百年。

正如男性文客当初如何在生活与作品中物化女人,夏光带回了这个诅咒,并将其加倍返还在男性创作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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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的出场中,夏光只是灯光打在墙上的一抹虚妄的倩影。而在下半场,男性文客在无法停止的自我耗损中,亦被化作墙上的一抹虚影,在缪斯的控制下,把自己的血肉抽干,将谎言供养成伟大的作品。

在最初与郑微岚相见时,金海鸣曾笑着提醒:当心点,别刮到手,柔软的纸张,或许有时候比坚硬的刀锋还要锋利。

一语成谶。

夏光在后半场的反击,并不来源于更坚硬的攻击物,没有战事、刀枪、文化审查那样尖利的重创能力。

但她缓慢地在内部实现一种吞噬与瓦解,来源于郑微岚对金海鸣明明灭灭的心意,更来源于重新改写这个“男性同盟”社会对女性理所当然的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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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蝴蝶君》的结尾。

深陷东方主义幻想的前外交官,发现自己迷恋的东方女人一直都是一个“间谍男性”,最终在舞台上将自己涂抹成蝴蝶夫人的模样,在悲怆的格局吟咏中自戕。

临死前他念道:“我脑中有一个关于东方的幻象。在她的杏眼里,我仍旧看到这样一种可能,一个女人会不求回报地爱着一个男人,即使这样的爱是毫无价值的。而如今,我是高仁尼,我也是蝴蝶夫人。”

《粉丝来信》虽然并没有在同样的框架下叙事,却时不时让我联想起类似的情感:在实施一种物化走到极致时,自己也会被这样的物化吞噬

03 TA们一直存在

“文人戏”。

时常会聚焦一群男性文客的风花雪月,在其中,女人,和才子佳人以外的欲望,往往是在边缘徘徊的幽灵。

但《粉丝来信》,很神奇地营造出了另外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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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转场与灯光明灭中,男性的欢笑、男性的名利、男性的虚荣,这些原本作为主角被无数次提及的东西,逐渐变得影影绰绰。

反之,被逐渐强化、作为实指托上来的,是原本被边缘化、被认为极其稀少或许压根就是不存在的幽灵。

我也不知道是呈现者有意为之,还是这一切单纯是我的自我捕捉。总之我被这样一种存在触动到了。

结尾,编辑部的一员感慨,他们虽然名为“七子”,但来来回回,经历了这么多事,人总是凑不齐。

如果将“七子”是否完满视为一种关于“正史”的隐喻,其实,除了编辑部这五个人,即无论是现实还是虚构上都占据着相当声量的男性文客,如果再加上郑微岚和夏光,那么或许并不如同你们想象的那样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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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终的落幕仿佛也映照了我的感慨。

一束寒光打来,照亮满地苍凉的被撕破的纸页。而那两个人,那些似乎缺席的人,TA们其实一直都默默存在。

如果光不打过来,如果不带着仿佛要毁坏些什么的力度,便看不清楚这些暧昧模糊的悠远存在。

而创作,正是这样一道残忍的刀锋。

*一切观感以20240525晚场为准。

撰文 | SK

编辑 | 摸戏校尉

剧照摄影:智芝在格物 董天晔 映洲